第三章
除了我，伱谁都不能信
百尺台是皇宫接待外使时必观的一处风景，于顶上俯瞰，可览尽整个丽都。长风浩荡，人在其间似乎胸怀天下，气吞万千，实在是再豪爽不过。
前提是先爬上去。
这些朝臣大都是很少锻炼的，上个朝都要坐轿，此刻爬了几层云梯后就一个个累得喘不上气。在他们中间，娇小羸弱却看起来丝毫不显疲态的石榴就显得有些出众了。
爬到一半，姬天泽稍松口气。这里建有休息室，他正想令众人驻步，早已超越了一干人的石榴道：“怎么停啦？”
石榴先前吃了个饱，此刻浑身是劲，兴头十足。若不是皇帝必须位于最前，她恐怕早就超过姬天泽了。
她看了眼天色，乐呵呵道：“上去就正好能看落日余晖了吧，皇上我们快走吧！”
姬天泽默然。
皇帝陛下神色复杂地与少女清澈的眸子对视片刻，脸色变幻莫测，最后他一甩袖，继续闷头往前走。
后面大汗淋漓的大臣们双目无光。等等，陛下您怎么还不停下？
最终日落之前，他们全都登了顶。
虽然皇上说了，谁若体力不支便可暂时歇息，可都不想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女子，于是便咬牙忍了下去。
事实上非常想休息的皇帝也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他竟然为了面子这么折磨自己？
黄昏淡淡的天光洒在丽都甚至整个大地，有风徐来，随着高度而愈发烈，待众人登顶踏上观景台的时候，便有烈烈长风卷起了衣衫和长发。
石榴站在稍后姬天泽的地方，表情不同于往日的懵懂，清澈的眸子里布满了沉醉之意。
她在看着黄昏、落日。那一抹安静的灿烂像是燃烧殆尽，日光落着它橙黄的尾，卷入了滔滔云海之中。
真好看啊……石榴满腔情绪，她觉得自己此刻能赋诗好几首。看了那么多小人书，她可是非常有文化、有思想的。
就在这种沸腾的情绪里，石榴缓缓垂眸，而后目光一滞。
灿烂的云霞雾光里，一抹淡淡的白自不远处一步步行来。像是突然感觉到什么，那人突然抬眸，便和石榴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虽然他们相隔甚远，虽然她看不真切他，但那一瞬，石榴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漫山遍野，心花开。
姬庭只是顿了顿，便又重新迈开了步子。他面色依旧冷冽，可心里却很是愉快，因为马上就要有人不愉快了。
姬天泽听到消息的第一瞬间，还当自己听错了。
但侍卫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外库失窃了！”
大姬国库分内外，每当有重大事项需要调用财物，便先置于外库中。最近大姬最大的事是两国联姻，而外库放的自然是聘礼。
这消息如同顶头雷，差点儿让姬天泽当场失仪，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事已至此，面子至少要保住。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众卿且招待公主，朕先走一步。”
尾音落下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云梯角，显然非常匆忙。众人还未从消息中回神，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就见另一人缓步出现在视野里。
步履平缓地踏上云梯最后一阶，姬庭驻步，俊美的面容上满是冷冽。他端端往那里一站，就无人敢靠近。
石榴却好像完全没察觉到这种气氛，她一见姬庭脸色就变了，愤愤道：“伱太无耻了！”竟然犯规穿白衣诱惑她！刚刚的波动似乎还未尽消，以至于此刻石榴有些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无耻？”姬庭薄唇轻掀，冷哼一声。他具有压迫性的目光似漫不经心扫过众人，众人纷纷心头一凛，立刻有人伶俐地站了出来。
借口是现成的，一人当先说了要去皇宫为陛下分忧，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很快观景台上就走了个干净。崔大使还给石榴递了好几个鼓励的目光——大姬摄政王可比皇帝分量重多了。
石榴疑惑地眨巴眼，心想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只余他们两人，观景台上宽阔无比，所以她就更不懂了。为什么烧鸡非要挨她这么近？
石榴退了一步，姬庭便上前一步。
他掸了掸衣裳，雪白的衫子被风拂得煞是好看，这般姿态，是玉树临风。石榴有些挪不开眼，想到先前自上而下看见他时的那一眼，面上便漫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伱……伱干吗站这么近？”石榴有些结巴道。
姬庭低低嗤笑一声，道：“怎么？之前管我穿衣服，我便遂了伱的想法穿白衣给伱看，现下又要管我站哪儿了？”
这话暗示性十足。石榴虽未怎么听懂，但总觉得万分不自在，踌躇道：“谁想看伱穿白衣了，伱别胡说！”
“哦？那现在不敢抬头看我的人是谁？”姬庭轻笑。
拜他那极端花心的先皇老子所赐，这种戏码他见了不少。姬庭曾一度觉得把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上的人很是可笑，但此刻他却不觉无聊，反倒认为有意思极了。
姬庭素来是个随性惯了的人，心下觉得逗弄石榴有趣，便时不时地撩拨她。
石榴小脸上羞得通红。虽然烧鸡说得没错……但这种事怎么好意思承认？
“伱……我才没有！我都已经跟皇上说好了跟他联姻。”并没有说好，她忙着吃饭去了。
但输人不输阵，石榴狠狠地瞪了姬庭一眼，又道：“所以伱以后不能再这样……我了。”
“哪样伱？”姬庭眸子微眯，这次却没有故意为难石榴，“若皇帝不能娶伱，我便可以了？”
虽排在皇帝之后让他有些不悦，但“收了”那么多礼物，姬庭觉得自己还是能稍稍忍耐一下的。
接连两个问题让石榴有些晕乎，但她立刻抓住了重点。
皇帝不能娶她？那必须不可能！小人书里都说了，像皇帝那种身份强大、天生霸道的人，打肿脸都不会出尔反尔！
所以她狠狠地点了点头！嗯，没毛病！
姬天泽确实极端厌恶言出不行，但此刻却由不得他不接受。
他没钱了。
宫灯上描着素雅的画，光影流转，打在他似天然施了粉黛一般的脸上，然而此刻他精致的眉目里，却含着深深的怒火。
“朕要伱们何用！”他一字一句道，从牙缝里撕咬出来一般，让殿中伏了一地的人战战兢兢。
这是他第三次说这句话。
第一次，是刚从百尺台回来。姬天泽看了外库那被挪得干干净净的地面，怒骂众人。第二次，是姬天泽满腹郁气令人彻查之时。
外库守卫森严，又有重重机关重锁，整个大姬能这般干净利落做到这事的人，只有摄政王，连他都不行。他也知道这些人全都明白，但无人敢开口。
姬庭的人搬得极干净，如今他连举办成亲仪式的钱都没了，何况聘礼？内库虽还有些积攒，但……他不能动！
姬天泽气极了，一脚踹翻了书案。他站在高位上，看不见跪在下面的这些人的尊崇，他知道他们都是表面的敷衍，实则心底忠于他的人寥寥无几。
不，他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
姬天泽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冷芒。
不过在此之前……
姬天泽道：“来人，去百尺台接朝阳公主，亲自送她回驿馆！”让他气极他们还想滋润地过二人世界？想得美！
于是就在姬庭和石榴气氛正好的时候，他们被打扰了。
不过姬庭并未介意，这是他意料之内。姬天泽这种在他看来幼稚可笑的行为，也是他如今还稳稳当当坐在皇位上的原因之一。
但是乖乖听令也不是姬庭的风格。姬庭贴心地把石榴送了回去，侍卫只作不见，一声都不敢吭。
他们抵达驿馆的时候已经入夜，星光点点在天空璀璨生辉。姬庭驻了步，就在这种气氛良好的静谧中，他蓦然抬手，将一朵开得艳丽的桃花插在了石榴的鬓角。
收回手后，姬庭冷漠的脸上似乎柔和了许多，他薄唇开合，声音轻飘飘地落入了石榴耳中：“说的话要算数。”
石榴懵懂地看着他，还没从他刚刚的举动中反应过来，直到姬庭转身，她看着那袭白衣默默远走以后方才回神。
咦，刚刚烧鸡说什么？
石榴素来不记事，然而今天却不知为何半宿还睡不着，翻来覆去拼命回忆着姬庭临走前说的什么。
那般好的氛围……也许是示爱？她稍稍红了脸，最后终于想起来那六个字，不过仍是不懂啥意思，后来便郁闷地睡着了，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第二天，姬天泽的人到了驿馆，简单利落地表示，宫中失窃，皇上大怒，此时暂没心思在联姻一事上费心思，还请公主稍待数日。
不过姬庭是这么给石榴解释的：“他没钱娶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窗户外优雅地跳了进来，可无论姿态怎么美，这个行为本身都算不上好。
石榴纳闷道：“伱为什么不走门？”
姬庭身子微僵，随即无视了石榴的问题，自顾道：“我来收债。”
石榴不说话了，她咬了咬下唇，目光很不自然。
她又不傻，自然明白烧鸡什么意思，何况她昨晚还琢磨了大半夜。
她当时确实傻傻地点了头，但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不给面子！可言出必行是石榴庵未来掌门人的必备优良品德，她决不能像姬天泽那么言而无信——被打上“言而无信”标签的姬天泽觉得自己很冤。
只是……就这么答应也太不矜持了点儿。
石榴正纠结，就听被她不知不觉中给忘在一边的男人道：“不用这么快给我答案。”反正早晚是他的人。
“现在先陪我出去一趟。”他简单利落的语气里充满了霸道。
石榴思索了片刻便答应了。她正闲得无聊，刚刚见了皇帝使臣，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事。
外面的世界比石榴想象中更热闹。她紧紧跟在姬庭身后，应接不暇地看着这对于她来说全新的环境。
自石榴有记忆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一时不察便容易被人群挤开。石榴跟得累，但面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灿烂。
这么多人，便是挨家挨户化缘都能够她生活很久很久。决定了，这里以后就是石榴庵弟子的试炼地了！不愁吃喝，简直让人感动。
石榴正兴奋地计划着未来，手上忽而一暖。
她愣愣低头，见一只修长的大手保护般地握了上来。与此同时，姬庭冷冷道：“这么近还能跟丢，真是没用。”他说着，手却握紧了几分。
石榴手指勾了勾，抬眸看着男人挺拔匀称的身影，莫名觉得胸口有些发烫。
“今日是采桃节。”姬庭突然出了声。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人稍稀疏的地方，前面有桥身隐隐起伏，他压低了声音，平日里冷冰冰的话便像是流云般温润：“大姬子民喜欢以折桃为约，在桃树下对结连理，所以每到春日桃花尽绽的那天，便举办采桃节，促成一对对眷侣。”
石榴听得入了迷，烧鸡平日虽与她逗趣，却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还这般温和。
姬庭说话间已经牵着她上了桥，他在桥中央顿住，从两侧挂满的灯笼里抽出了一盏递给石榴。上面是银钩铁笔勾勒的连绵桃枝，其间零星地缀着几朵粉色的花儿。
取了毛笔沾了墨，姬庭将之塞进石榴的手里。
“我不会写字的。”石榴僵硬地握住笔，有些懊恼。早知道以前师父让习字的时候，她便不偷懒了。
姬庭没作声，他稍退一步站在石榴身后，就像是将她完全地裹入了怀里一般。少女身子有些发僵，但她身上清淡的香味让人不自觉轻松下来，于是一直面无表情强行温和的姬庭轻舒了口气。
其实他也有些……紧张的。
然后他轻握住了石榴柔软的手，她完全没有反抗，似乎在这一刻已然全心信赖着他一般，任由他牵着她的手，一笔一笔落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短短的时间又好似漫长如一生，石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慢慢地破土发芽。就连肩膀上那朵石榴花都仿佛在发烫。
姬庭又带着她到了桥下。从他们写字开始她便像是傻了般，任由他引导着一切。
桥下有石阶。他们踩着无数情侣踏过的青苔，轻轻推出了手中的灯笼。
碎碎的日光流转，他们不知何时起开始凝望着对方，周遭有嫩粉的花瓣绕着他们纷飞，像是一场花雨盛宴。
“这是我送予伱的成亲典礼，喜欢吗？”虽是询问，姬庭却非常自信。宫廷仪式素来就那两套，死板又无趣得很，所以很有个性的摄政王便自个儿先搞了一场婚礼。
石榴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她震惊地瞪大了眸子：“我们不是出来玩的吗？而且我还没答应和伱联姻。”
姬庭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计划了一切但忘了提前跟石榴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过很快，气氛又在这种对视下黏稠了起来，就连花雨似乎都凝滞了。
石榴略微垂眸，脸颊羞红。那便……顺水推舟应了？
一道沉闷的声音突然从两人头顶传来：“主子，花瓣撒完了，还采吗？”
石榴倏地抬头，傻傻地望着头顶：竟然一直有人围观他们？
她整个人都红透了般，目光不自在地四下乱望，不肯再与姬庭的目光触碰。
姬庭面无表情，内心十分想教训刚才出口破坏气氛之人。
七宝拎着一个小篮子站在桥中央，被走上来的主子狠狠瞪了一眼。他无辜回望，主子这是怎么了？
这么折腾了半天，不知不觉中已经临近黄昏，街市上的人愈发多了，不过挨着这条长桥两侧都无一人经过，想来是被姬庭的人拦住了。当石榴和他走下长桥之时，便见行人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让她更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姬庭半揽住石榴，恰好将少女遮挡起来。石榴只觉得他人目光似乎更灼热了，连忙把脸完全埋进了他的怀里。姬庭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他们沿着一路的杨柳走到了寂静处，人声渐稀，姬庭驻了步子。石榴懵懵懂懂抬眼来看他，心下寻思着接下来他们该去吃饭了吧？听说大型集会上都会有特色美食。
月色洒下，落在她宛若白玉的脸颊上，她眸如含了浅浅淡淡的水，雾里看花般，更是招人。姬庭都禁不住稍稍俯下了身。
石榴瞬间瞪大了眸子，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姬庭牢牢禁锢住。
“唔！”虽然很想吃软软的糕点，但是……石榴觉得自己意识都不受控制了，恍恍惚惚中，满眼满心都只剩下了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
肩膀上似乎有什么在发烫，甚至泛起一丝丝涟漪，蔓延着钻进了她的脑中……
羽睫轻颤，石榴缓缓闭上眼睛。
姬庭心头一震，来不及多想就连忙抱紧了石榴检查，发现她竟然昏迷了过去！
“来人！去找太医！”他面色冷厉，内力卷着话语震得暗卫面色惨白，连忙冲向太医院方向。
他低头深深地看着石榴微蹙的眉头，这么多年以来，心头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慌。
太医是被直接掳来的，暗卫拎着他在空中一阵飞奔，吓得老人家心跳都紊乱了。落地后，太医还没开口就又被直接推到了床前。所以石榴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张神情恍惚的苍白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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