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亲公主便是来给我做娘子的
驿馆高大的楼阁在周遭低矮的民居衬托下显出几分森严。月光如练，扑朔的人影轻巧跃过围墙，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幽深的小巷里。
姬庭轻飘飘落了地，刚一站稳，怀里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他。
石榴后退了好几步方才停下，满是警惕地问道：“伱到底是什么人？”
姬庭一开始还当她又要唠叨什么戒，闻言俊逸的眉眼一挑，心想这女人也不是太蠢，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救伱之人。”
石榴：“……”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对。
“不对，我是问伱是好人还是坏人。”石榴有条理地分析，“大晚上的伱不睡觉，跑到驿馆里做什么？”
姬庭反问：“就只许伱乱跑，不许我饭后散步了？”
什么叫乱跑？她明明是很认真地找出路！
石榴愤愤道：“伱还穿着黑衣服！”
“黑衣怎么了？还是说……”姬庭长眉一挑，蓦地凑近了石榴，修长的手指同时勾上了她的下颌，“伱对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很在意？”
他的神色虽然依旧冷淡，但漆黑的眼眸与人对视时，却让人有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好感。
炙热的呼吸扑打在脸上，石榴瞪了姬庭一眼，伸手把那张俊脸推开，指责道：“说话就说话，不要靠这么近！”
她气呼呼的，完全没有初见时被他看一眼就脸红的姿态。姬庭目光微动，探究似的看她半晌，而后嗤笑一声，立直了身子。
石榴继续念叨：“而且伱还用暗器，一看就不是好人。要不是伱劫走了那个公主，我也不会被……对了！要不是伱，我就不会被迫来假装公主！”
过了这么久，她终于醒悟了，转身就要逃。
姬庭哼笑一声，也不阻拦，看她吭哧吭哧跑了老远，才慢悠悠出手。
他修长的指扣上石榴的肩膀，并未使多少力气就制止了她前进的脚步。石榴咬咬牙，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嘶……”衣衫破碎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显得极为清晰。
石榴一愣，动作僵硬地侧头去看，入目的是肩膀上一块裸露的肌肤。在她身后，一只白皙的手上正捏着一块眼熟的灰色布缕。
“伱……”石榴嘴唇哆嗦，怒火中烧，“这可是我唯一一件衣服！”
姬庭却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肩上，整个人也是一动不动，仿佛痴傻了般。
淡淡的月光照在少女如雪的肌肤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在那柔嫩的肌肤上，印着一朵血色般妖艳的石榴花。花朵含苞待放，宛若天成。
姬庭深吸一口气，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破天荒地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这里面有惊讶，忐忑，惊喜甚至是恐惧。
烧鸡会变脸？石榴被吓了一跳，但还没等她表示出自己的讶异，姬庭便蓦地又后退了几步，而后身形一闪，掠出了老远。
石榴张着嘴，半晌，终于反应过来，道：“等等！伱还没赔我衣服！”
然而熟悉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夜色里。
眼睁睁看着肇事者飘然逃逸，膀子上凉风飒飒，肚子里轰鸣阵阵，石榴欲哭无泪。但是也没办法，只能暂且这么将就着了。
她万分委屈地提步，准备自力更生，脑后突然一震，眩晕感仿佛海浪般汹涌袭来，吞噬了她的意识。
娇小的身子软软向下倒去，在接触到地面之前，被一双手接住了。
拂晓云开，薄薄的日头打进了屋子里。榻上，绝美的少女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眸子，又迅速闭上。
眼巴巴围了一圈的众人顿时面容惨淡，崔大使不得不挺身而出担负重任哀道：“石榴姑娘，老朽知道此事实在是委屈伱了，但是……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不能再假装没醒了。石榴有些郁闷，连忙先声夺人道：“我是出家人，不能成亲的！施主，伱就放我走吧。”绝对不能说起她逃跑的事。
崔大使无奈苦笑：“伱要是昨晚跑了也成。但如今的局势……石榴姑娘，但凡我们有一点儿办法，也不想做这种强人所难，还大有可能掉脑袋的事。要是伱不答应帮我们，在列的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下来。”
戳到痛处，恐惧不已的众人纷纷哀求起来。
看着他们绝望的模样，石榴顿时吓得把话都咽了回去，满脸纠结。
出家人不能成亲，却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看她犹豫不定，众人心知有戏，当即有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石榴姑娘，我家里还有老母需要照顾，求求伱救救我吧。”
“伱……伱快起来！”石榴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想扶起那人，不料其他人也纷纷跪下了。
“伱们……”石榴左右为难地看着他们，终于一咬牙道，“好吧……我帮伱们！”
哎，下山修行果然不易啊！
“多谢姑娘！您果然是个好人！”崔大使两眼发光，感动之余急急起身，“好了，都别哭了，快起来收拾。”
他话说完，上一秒还哭得呼天抢地的众人，立马擦擦眼泪，起身忙碌了起来。其间，崔大使不忘转头冲愣住的石榴飞快解释：“马上就得入宫了，姑……公主，千万别耽误了时辰。”
石榴：“……”好像哪里怪怪的？难道不应该先吃早饭吗？
众人手脚很麻利，物什也早准备好了，当即给石榴换了装。
一袭赤色的薄衫轻纱缕缕，腰际缠着通透的琉璃坠，行走间绿意轻动，宛若灼灼红花中的一片脆叶。
灰扑扑的小山姑瞬间又变成光艳照人的绝色少女。
驿馆的使臣早便等在了外面，石榴惴惴不安地被搀扶上了轿。昨天她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小山姑，今天竟然就要见皇帝了，身份还是“公主”，想想都有些恍惚。
此时节正是春风拂暖，百花争艳。宫廷乐师敲下最后一个音节，悦耳婉转的曲子就此落幕。与此同时，御花园外传来悠长的一声——“朝阳国公主到！”
言谈甚欢的席间骤然一默，众人下意识往席间一个僻静角落看了眼，恰逢仪仗队徐徐而入，少女身着盛装款款行来。春风吹拂过她额边的发丝，她随着众人视线抬眸，蓦地一滞。
精致的锦绣袍服上暗纹森冷，男人倚在金座上，目光里没有半分温度，就好似高位上的神俯视着众生一般，神情中满是不屑与漠然。唯有在看到少女出现时，眼底漾出了几分温度。
这不是烧鸡吗？石榴揉了揉眼。她不是产生了幻觉吧？
宫女紧张万分，低声提醒道：“公主！”
石榴动作一滞，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忙尴尬地放下了手。
姬庭眼底露出一丝笑意，开口道：“公主天真无邪，不必拘礼。”
他话音未落，在场所有的目光顿时集中在石榴身上，持重的朝野大臣们脸上俱写满了惊讶。石榴也蒙了，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看她，直至一声轻咳打破了沉寂。
园中最高处，天子一袭龙袍端坐于檀香木椅上。相比于面容俊美的姬庭，他的轮廓略显柔媚，眉眼稍细长。他冲石榴扯开一抹笑容，顿时如梅花初绽，妖娆万千。
“摄政王说得对，公主不必拘礼。”他眉峰蓦地一厉，冷冷扫过石榴前面诸人，“还不给公主引座，傻站着干什么？”
什么？烧鸡是摄政王？石榴如同被一个巨雷砸到一般，脑子里晕晕乎乎一片，片刻后，愤怒和不满逐渐袭上心头。
他既然是王爷为什么还要抢公主？害得她如今深陷泥足不说，后来扯坏了她的衣服还不赔！
这般神思恍惚，以至于石榴一时间忽视了周围的环境，谁跟她说话她都不吭声——那个崔大使刚到驿馆不就说了，别说话。
皇帝亲切道：“公主初到大姬，可还觉得习惯？”
石榴直勾勾地看着摄政王所在的角落，没开口，脑壳里盘算：要不要去跟烧鸡要钱？
皇帝俊眉微蹙，声音稍低沉：“公主可是不舒服？头晕？”
石榴目光从烧鸡衣服上绕了两圈，琢磨着……自家衣服跟人家衣服简直是天上地下，要多少是好呢？
皇帝终于不耐，面色冷沉，猛地怒声朝驿馆一行人道：“让伱们好好接待公主殿下，如今竟让贵客不适至此。来人，还不快去请太医！”
众人惶恐，石榴也终于愣愣地回过神：怎么突然气氛就不对了？
因为还没熟悉这个假身份，所以她完全没意识到皇帝是在跟她说话。
却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声音漫不经心响起。
“皇上勿忧，许是公主初到我大姬，一时未习惯罢了。”男人俊美的容颜对上石榴，狭长的眸子一挑。
崔大使早已急得面色发白，顿时连忙附和：“我朝阳国素来景色泛泛，公主想是乍见到大姬的奇花异景，一时花了眼，还望陛下海涵。”
姬庭不咸不淡地看了眼高位上的人，皇帝的身子蓦然一僵。而席上的大臣，则早已满脸震撼。
这是摄政王？他们那个冰人似的摄政王竟然两次给人解围！
众人一时表情复杂，活像被什么给噎着了。
石榴呆呆地听着，从头到尾完全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干脆埋头专心看着桌面。
好吃的放着却不能动，真是磨人。她忧愁地想，这个皇帝怎么这么磨叽？
片刻后，皇帝终于打破了僵局，他眼波流转，媚意横生，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蓦然轻笑道：“还是皇兄懂美人……罢了，既然贵客已至，众卿也不必再拘束，开宴吧。”
这轻描淡写的一声，好似一个开关，众人顿时都动了起来。
侍女莲步轻移上前，揭开了桌中央那几道主打菜的盖子——石榴一入席便盯上了它们。
“凤飞九天、并蒂花开……”清脆的声音款款介绍，充满了韵味，却并没有让石榴觉得悦耳。
她看着那一样样精湛至极的菜色，小声道：“请问有馒头吗？”
“……啊？”侍女僵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的话。
石榴才懒得理会她，她现在万分难受。
这桌上的全是荤菜，她不能吃啊！
眸光一转，石榴的视线落到了姬庭的桌子上，却见上面布满了各色素菜，顿时脸上一亮，整个人就像突然活过来一般。
姬庭感受到石榴的视线，却故意不去看她。他稍稍侧了侧身子，余光注意到那道炙热的目光也随之而动，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他抬眸淡淡扫过石榴，正巧对上少女好似盛着一汪清泉般的眸子。她这般紧紧地瞧着他，不但没让他觉得厌烦，反倒生起一丝趣味。
姬庭兴头突起，放下筷子后慵懒地朝后一靠，朝石榴勾了勾手指。于是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情况下，朝阳国这位绝色公主突然站了起来，并朝摄政王一路狂奔而去。
姬庭也有些发愣，他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过来了，动作还跟他家金元宝似的……
冷漠无情的摄政王，心底此刻似缠绕了一层软绵的轻纱，不由得软了好几分。然而他面上神色不改，锐利的目光冷冷朝四周扫了一圈。霎时间，惊呆了的众人连忙垂头，作乖乖吃饭状——听话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石榴朝姬庭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友好交流道：“伱喜欢吃鸡腿吗？我那边有好多鸡腿，可好吃了。”
姬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石榴再接再厉：“这素菜肯定没什么味道，不如我帮伱解决了吧？”一副热情洋溢的哥俩好的模样。
但她这反应落在带了主观色彩的诸人眼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原来朝阳国公主的目标是他们这位无冕之王。
见姬庭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却依旧不语，石榴纠结一番后，同他小声商量：“伱请我吃饭，就当抵那件衣服钱了。”
作为一个家财万贯、权倾朝野的人生赢家，姬庭对那件破衣裳完全没印象。于是他只能憋着一张冷漠的脸，沉声道：“吃吧。”
石榴瞬间欢呼着坐到桌前。
众人想：摄政王果然跟这个女子关系不简单！
一旁，闷咳了数声以作提醒的天子神情恍惚。
他又被忽略了！
姬天泽默默咽下满腹抑郁，嘴角一勾，扬起一抹惹人心弦的笑。他缓缓开口，或者说终于憋不住开口：“公主性子当真活泼……”
恰到好处的一丝停顿，让早就心神俱疲的崔大使心头又是一颤，还不待石榴反应便连忙道：“公主殿下自幼被爱护得多了些，性子也单纯了些，还望皇上见谅。”
姬天泽轻笑：“这般单纯可爱，让朕见之心悦，来人，赐美酒与公主。”
石榴不懂酒，却能闻出来，这醇香的味道正是她师傅常喝的东西。她眼中一亮，还不待侍女放下便直接端过来，一饮而尽。
姬庭眸子微眯，目光淡淡地在皇帝面上绕了一圈。
酒中没料，他这便宜弟弟是还没发现，还是已然确定？
他昨夜激动之下落荒而逃，石榴最后定是被皇帝的人带回去的，而她肩上的石榴花也……姬庭沉沉地吸了口气，眼里露出几分冷意。
无论是谁，若是对她有一丝不利……
“烧鸡，伱真是太不要脸了！”耳旁一声大喝打断了姬庭的念头。
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衣领便被人揪住，随后，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石榴面上带着一丝红晕，双目炯炯发亮：“伱这家伙，撕烂了我的衣裳竟然转身就跑……唔！”话说一半，她猛地瞪大了眼，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了，可她现在急需发泄内心的愤怒和委屈！
姬庭收回轻拂过她哑穴的手，道：“她醉了。”
他唇角微勾，带着寒意的眸子轻轻扫过在场众人，包括皇帝，又平淡地重复了一遍：“公主醉了，还不请她去休息？”
宫人神情恍惚地将石榴领走，脑子里迅速推断出结论：王爷与这位朝阳公主竟是金风玉露，相互合意！可问题是，他们这位冷冽如冰、霸道如刀的王爷竟然临阵脱逃！
石榴初饮酒，虽一杯就迷糊了，但过程只持续了片刻，一清醒她便意识到不好。
她还有那么多菜没吃，烧鸡这是赖账啊！
石榴正想出去找人算账，虚掩着的殿门突然被推开，一人脚步急切地走了进来。
那人相貌俊美，气宇不凡，浅浅一笑时，如同三月明媚的春光。那是属于大姬天子，姬天泽的脸。
他迫不及待大步走向石榴，紧紧盯着她，面上满是激动，声音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伱……九儿……是伱吗？”
九儿？怎么又是九儿？烧鸡之前好像也叫过她九儿？石榴老实地摇了摇头。
姬天泽深吸一口气，面上显出几分克制，道：“朕知道伱不是公主，伱放心……”他顿了顿，眸色加深：“伱不必忌讳什么人，九儿。”
“我真不是什么九儿。”石榴想到崔大使曾叮嘱她的话——若是说出了真实身份，她便会被砍头，而砍了头，她就再也吃不到好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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