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关于薛贵人的这些传闻时,我只是微微一笑。
那只异常精巧的掌上缝纫机,那只掌上缝纫机,是我在巴蜀之时,一时兴起,征集能工巧匠,按照我在另一个时空的记忆而制出来,不但能够轻易地完成一些简单的缝纫工作,节约很多时间,且聊以寄托我对另一个时空的思念。
我当年准备离开这个时空之时,将这只掌上缝纫机赠给阿娴,作为最后的纪念。它的存在,完全可以让阿娴那样熟练的织工,在黑暗中裁制出任何衣裳。加上她娴熟的技艺,能让任何衣裳皆不输于传说中天衣的完美。
或许,在我赠给她这只掌上缝纫机时,或许更高一些,当我知道她出身常山郡的真定县,并且父亲是一个姓薛的亭长时,我便已预想到了今天的结局。
黄初三年冬,残阳如血。
从洛神庙中出来的时候,我抬头,透过层层面纱,看见那一轮熟悉的太阳。还是那样奇异的鸭蛋红,一点点向天边坠落下去。山川河流,都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芒。陆焉将油壁青车停在了洛水旁的岸边,拉车的健马轻轻打着喷鼻,陆焉抚弄着它们,意态悠闲。
四处无人,我索性掀去了风帽上的围纱,放眼远眺,凛冽的风一直吹到我的脸上来。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残阳落尽,天际变成了苍凉的淡墨色,万木萧索,洛川生寒。玉带似的洛水一路呜咽,向着远处奔涌而去。
两年以来,我隐居在阳平观的后山,郅伯齐留下的篱舍之中,闭门不出。在槿妍于黄初二年因病去世之后,我唯一能见的人,只有陆焉。在这因为静止而显得异常漫长的时光里,我们达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默契。我们不谈过去,不谈曹魏,更加不会谈到如今高高居于宝座上的那个人。
远远地看着陆焉,他正轻抚着一匹马银雪般丰美的颈鬣,转头看见我来了,身上又新换了衣衫,不由得微微一怔,却无损脸上那抹温雅的笑意。虽已历经江湖的风霜,但他依然清瘦而挺拔,淡白的棉布衣衫,袖裾飘飘,笼在那样的身量上,无处不熨贴,无处不俊美。让我又想起了崔琰最初对他的评价来:仪秀爽清。
可是再有名的美男子,也抵不过时光的磨折和教务的繁琐。上个月我惊异地发现,他的青墨色的鬓边增添了两根白发。
当他象往常一样,与我说了两句话之后,又踽踽离开时,我才发现,在月色清辉中,他的身影是那样的寂寥、孤独。
我也问过他何时娶亲,又看中过哪家的淑女,可他总是收起笑容,如石像一般沉默。
有时我想我明白他的心,即使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否爱我。
我很想用爱来报答他,可是爱是太奢侈的东西,我自己都没有,拿什么给他?
车声辘辘,渐响渐近。又有人来象我一般,凭吊洛水么?
方转念间,已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阿宓……不,织成?是织成!”起初是迟疑的,顿了一顿,最后一声称呼却欣喜起来,仿佛按捺不住的激动。
“是你么?织成?我知道,你一定没有死!你知不知道?你的邺陵,还有旁边的织造司,都被杨阿若一把火烧光了!杨阿若那个家伙,真是心机深沉,他来找我喝酒,却趁我喝醉之后,问起你的死因……我一时不慎,说了出来,结果他当晚便纠集河洛游侠儿中的武艺高强之辈,潜入织造司中,放了那一把大火……我因此获罪于大兄,而被流放……他说我放荡邪僻,有失皇家体面,不许我回京城……你被赐死,我气得绝食了三天!最后他把你的金缕玉带枕给了我!还赌气说,既然我这么想念你,不如就抱着你的玉枕,好好想一想,或许倒会有你来入我梦中呢……哈哈,他以为这样一来,我顾及声名,便不会跟他再闹,我却偏偏就留下了这玉枕!其实是元仲啦……啊,不,是太子……太子私下求我,让我代为保管这只金缕玉带枕,他说将来等他当了皇帝,让我再把这玉枕还他……这小子还真敢说话呢,要是被人听去,可是对阿兄大不敬啊!这一年多来我虽颠沛流离于江湖之中,可是在我的心里,总觉得我能再见到你呢,织成!”
絮絮叨叨的话语,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都一股脑地倒出来,全无机心,一如从前。
我不由得回头,身后十步开外,竟是熟悉的身影:曹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绛底交文锦袍,外披玄色肃鸟凤纹大裘,正是宗室子弟特有服色。是似曾相识的王孙气度,袂裾衣带上都仿佛流淌出魏宫的无限繁华。乍出现在这草木萧索的洛水之滨,显得有些突兀。只是袍面略有些褪色,袖口也有了磨损,显然是经过了长途的跋涉,身后跟着一小队亲卫,旆旗东倒西歪,也是疲惫不堪的模样。
他怀中抱着一个白玉的枕头,枕上一道浅浅的裂纹,是我熟悉至极的痕迹。那一次,我与那个人含笑打闹,不小心跌落了手上的金刚石镯,龙眼大的金刚石划过,将那玉枕之上,留下了这样一道虽浅却永不磨灭的裂纹。
俊美的脸上,原来神情疲倦,此时眼中却迸出极亮的光来!
“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我放下面纱,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避开数步,面向洛水。
他叫了起来:“怎么不是?织成,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他突然看到了数步开外的陆焉,更是激动万分:“瑜郎!这不是陆焉陆瑜郎么?你敢说你不是织成?如果你不是,为什么会有陆焉在你的身旁?瑜郎,我这次被流放,我阿母哭得肝肠寸断,我想到你的惨死,也觉人生无趣,虽夫妻兄弟,亦不过如此。起了轻生之念。阿兄怕自己担上一个逼杀手足的罪名,无奈之下,便告诉过我,说织成并没有死,迟早会被你带走。而且他还交待过你,叫你此生必要守护在织成身边,便如我大魏与你天师道一般,相为守护,不离不弃啊……”
陆焉终于长叹一声,丢开手中缰绳,走了开去。
什么?陆焉他……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往事都回来了,穿越过岁月无尽灰暗烟云,惘然地涌入心腑之中。洛水旁的初见,那英姿勃发的少年。那杨柳岸边含笑的回首,那宝座上的堂皇风仪,那震耳欲聩的豪言壮语:“唯愿天下合一,百姓安乐,再无战乱!”还有那繁华魏宫、如云美人、还有最后毒药那一段剜肠的痛楚、黄泉深处的幽暗孤凄……
洛水滔滔不绝,人的岁月呢?何尚不是如此?奔流过去的,便永远都不会回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色道:“这位公子,妾身不认识什么阿宓,什么织成。妾身闻得河洛水神宓妃,是天帝幼女封于此地,颇具灵验,故不远千里前来拜求。”
曹植怔怔地望着我,带着几分气恼、几分怨意。他的鬓发也略有几根银白,尘土满面,显然近年间一再被迫迁谪,已大见沧桑。唯有那双眼眸依旧黑亮,却还是鹿儿一般无邪。
他突然噤声了,垂首不语。过了片刻,才闷闷道:“那位洛神宓妃么,其实……其实数年以前,我在这洛水之畔、洛神庙中,原也是见过的。”陆焉淡淡道:“在下也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公子当日所见,不知是怎样美貌?愿以闻之。”
曹植不语,原先的那种喜悦与光彩,在瞬间都消失不见了,又恢复了本来的疲倦。唯目光若有所思,仿佛穿透层层面纱,直直地落到我的脸庞之上。良久良久,方才缓缓道:“便是传说中的河洛水神,也未必能胜出左右。我愿以丹青之技,重现当年洛神之姿,为一小像。”
我微笑,手一指陆焉,说道:“小像若成,请赠予他。”陆焉一怔,失声道:“织……你……”我不答,双手对握,藉着广袖遮掩,暗暗摸索到左手中指上的那枚宝戒,轻轻一按。有隐约红光,在袖中遽然闪过,随即熄灭。
甚好。
不愧是时空穿越局售价五十万元的天衣。不论其他,单单是这开关的能量电池,十年不用都能不漏电,依旧能正常使用,就可以称得上一门精巧的技术。
当年曹丕将我下葬,亦将那件被他撕毁的天衣残骸,陪葬于我的椁中。我逃出生天之后,也没了忘记带走这些残骸。寓居阳平观后山时,我运用自己所有的织工绣技,终是无法将天衣复原,但终于研制出另外的法子,即以流风回雪锦衣为底,将天衣的碎片尽数缝制其上。因为我反复研究后发现,唯有流风回雪绢的那种轻薄而极其细密的质地,才能承载飞上半空时巨大的空气压力,而寻常布料只怕在冲上天的那一瞬间,受到大气压的强力后,马上便分崩离析,丝毫不存。
我回来洛神庙,拜祭过庙中的洛神之后,就穿上了这件新的“天衣”。
然后如果我再按下红宝石戒指中的发射信号装置,也许,时空隧道之门,就会再次打开了罢?我这个时空的旅行者,已经晚回了三年。徐薇安小姐他们,一定是等得急了。
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命运。
即使我在邺地别宫之中,嚼碎吞下了曹操留给我的秘药炼成的葛根,可以化解那酒水之中的鸩毒。但如果我没有穿云箭可以交给阿娴,以向陆焉紧急报讯,如果没有陆焉——或许还有曹操,在朝中暗留的势力相助,以曹丕的多疑,我的“尸身”未必会被安然地下葬于邺陵的地宫之中。
而没有陆焉安排人手,避开曹丕以守陵、守卫织造司为由安排在邺陵的兵卒们,在暗中掘出一条地道,将我从地宫的棺椁之中带走,即使我以左慈所传的《九液金丹经》中的秘法和天一真气,来让自己沉入深眠的假死状态之中,最多也不过是维持一年半时间。一年半之后,我的元气消耗殆尽,便会生机断绝,由假死而成为真正的死亡。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陆焉又与曹丕暗中联系,将我尚在人间之事,透露给了曹丕呢?
他们之间,当真已经达成了交易么?以我的消息,换来天师道、不,是整个巴郡汉中之地,与魏国的“相互守护,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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