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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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的生活内容,不是说想抽身而退就能抽身而退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是里昂不能金盆洗手的原因。一个人不管是老谋深算还是胸有成竹,考虑事情总不能那么周全,所谓的万无一失只有上帝或者魔鬼才能做得到。人容易犯错就像刚蹒跚学步的孩子容易摔跤一样。有些结局既是不可避免,又是预先注定的。当里昂把即墨的人生与他的人生捆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是个天大的错误,错就错在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不能给即墨她想要的那种平凡的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早已为时已晚。这个男人的人生就像是一盘棋,而他就像是一个志得意满的世界国际象棋冠军,每一步他都走得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他深谙下棋的规则,知道不能悔棋,因此,每走一步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继而步步为营。可是,最纯洁的爱却让他掉进了最幽暗的陷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个男人人生的这盘棋在他即将四十岁的这一年走输了,这就是里昂在蜜月旅行期间感受到的。

他把睡眼惺忪的妻子抱到卧室的床上,安抚着她再次入眠,自己则走到外面,坐在窗前的一把摇椅上沉思默想。他没有关卧室的门,因为他不愿让妻子离开他的视线。他依旧穿着出去时的那套衣服,黑色西装,白色衬衫,胸口别着一枚玫瑰花胸针,这是他身份的象征,就像贵族阶级的族徽或纹章。他高高的额头上发际线清晰可辨,这是因为他把乌黑的头发都向后梳着,他的眉毛很浓,又黑又粗,延展在深邃的眼睛上方,鼻梁高挺,頾须很重,而下巴上的胡茬则很短。这是一张耐人寻味的脸,越看越英俊,越看越感觉男性魅力十足。里昂抬起左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又扭过脸瞥了一眼妻子,他站起身,轻轻走过去把卧室的门关上,然后又走回来把窗户打开,他点燃一支烟,慢吞吞地抽了起来,吐烟圈的时候尽量吐到外面。他在妻子的面前从不抽烟,也不愿让她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他在妻子的面前也从来不喝酒,当然也就不会让她闻到他身上的酒精味。但是,他却是个既抽烟又喝酒的男人。他不会为她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因为男人有男人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努力适应她女人的喜好,她不喜欢的事情他就尽量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做。

男人在必要时有必要抽支烟,因为在抽烟时,他的思维更敏捷,更容易想清楚一些之前不能想清楚的事情。此时此刻里昂需要想清楚一些事情,所以他必须要抽烟。不管任何女人,只要看到里昂点烟就会被他迷住,当她看到他抽烟的样子时,则会深深地爱上他。男人的魅力达到极致不外乎是点烟的那一刻和抽烟的那个过程。里昂一边抽烟,一边想着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他逐渐意识到娶即墨就等于亏欠她,他的自私为妻子的人生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患,因为她始终不知道他是谁。杀手扮成良民娶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姑娘,他杀的那些人的鬼魂由于惧怕他的威慑力而在半夜来找他的无辜而柔弱的妻子算账,这就是里昂婚后的处境。这个男人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和不安当中。

他想起了他和范朋克的那次谈话,记起了那个美国人的婉转提醒,与此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他手机上的那段文字。这是联邦调查局的某人发给他的一条需要解码的信息,内容如下:里昂·普佐就是如假包换的现实版的唐·柯里昂,是二十一世纪西西里一手遮天的“影子政府”的主宰者。你知道以前的黑道人都时兴街头火拼、暗杀和收取保护费等低端行业,但这些行业在当代早已销声匿迹,现在这帮人除了贩毒、走私军火和银行洗钱等传统业务外,还涉足地产、石油和金融等高端行业。但是不管这些人靠什么发财致富,正如巴尔扎克所言:财富背后,总有犯罪。在他们的世界里依旧充斥着罪恶、阴谋和叛变,金钱和权色交易始终贯穿始终。但是,这个人却是个有底线的人,十恶不赦的事他不干,也绝对不会伤及无辜。可是,在黑道上不合时宜的正直某时会成为别人敛财致富的道路上的绊脚石,因此他得罪了许多人,很多人都想干掉他。这也是他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根本原因。

“不愧是联邦调查局的人。”里昂思忖道,“既无所不能,又无孔不入。”

离开教堂,从他们踏上旅途的第一天开始,每走一个国家,里昂就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跟踪他们,这些人就是调查他的那个人所说的那些想干掉他的人的爪牙。这些人都是些身手不凡、训练有素,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他们只认钱不认人,一路上像尾巴一样尾随在他们的身后。虽然有几十个能打善斗、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乔装打扮后保护着他和妻子,里昂还是不放心。这个一向沉着冷静的男人,因为身边的那个女人变得胆小如鼠了。不管到哪里,他都寸步不离妻子,像她的影子一样追随在她的左右。即墨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一路都无忧无虑,也许她做梦都想不到,当她决定嫁给里昂时,就等于把自己推入了危机四伏的处境。不管她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想象不出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爱人的世界究竟潜伏着多少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和光怪陆离的魑魅魍魉。妻子看起来越幸福,里昂的心就越沉重。他的心像沉重的铅块一样,随着妻子脸上明媚的笑容的增加,每一刻都往下沉一截。因为在他看来妻子脸上洋溢出的幸福的笑容就是对他隐瞒他的真实身份的无声谴责,这种谴责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无情地灼烧着他的灵魂,使他痛苦不堪。他惊恐地感觉到,他为她带来了致命的危险,而且这种危险近在咫尺,她随时都有被暗杀的可能性。

阅尽茫茫人海,跨越国界,他遇到她,爱上她,把自己的灵魂交付于她,就是为了“谋杀”她,对里昂来说这是命运对他残酷的戏弄。他感到深深得悔不当初。他的爱为这个女人建造了一座坟墓。自责淹没了幸福,内疚取代了深爱。他感到无所适从。这就是他对自己的质问:我为什么要结婚呢?是啊,结婚就意味着毁灭。假如毁灭的只有自己,那也罢了,可偏偏要连累那个被他视为贵如自己生命的人,这让里昂情何以堪?

对里昂来说,结婚就像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战争中戴在将军头上的那顶象征着权利的独一无二的头盔,他的敌人就是凭借那顶帽子拉满弓而瞄准将军的。现在,即墨就是里昂这位黑道将军的头盔,敌人已经张弓,迫不及待地想要射箭,但却难以瞄准,这是因为他的防范措施做得好。但里昂知道被动防守并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先发制人,要不然他很可能不能把妻子安全地带回西西里了。只要回到西西里他就安全了,因为那是他的地盘,但是出来时容易,想轻易地回去何其难!那些比魔鬼都腹黑的人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娇妻就是他的包袱,只要他顾及她的安危,他就伸展不开手脚,不能为所欲为。他们等待了多年,好不容易抓住这次机会,不可能让他轻易溜走的,干掉他,这是他们唯一的目的。里昂对此一清二楚。但是,关于这一点他也是踏上旅途后才意识到的。

不为即墨着想,他就能全身而退,为即墨着想,他就必须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几个月来,里昂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何让他俩都活着,可是,这太难了。为了即墨,左思右想后,里昂最终逼不得已做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这就是今晚他出去并这么晚回来的主要原因。这一夜他安排好了一切,其结果只有两种: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同归于尽。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妻子竟然在他感到最痛苦的时候提出想要个孩子。所以里昂怔住了。

“假如我能和她毫发无损地回到西西里,我就退出江湖,隐姓埋名,和她过一种诗意般的田园生活,她想要几个孩子,我们就要几个孩子。”里昂掐掉烟头,对着卧室的那扇紧掩的门,喃喃低语。随后,他关上窗户,到盥洗室冲了澡,换上睡衣,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这时已经凌晨三点了。他挨着妻子躺下。她动了一下,潜意识里向左边移动了一下身体,为的是让她的爱人睡觉的地方宽敞一点。在黑暗中,里昂凄然而动情地笑了笑。他紧紧地贴住妻子温热的身体躺下,伸出手揽住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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