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仪说服了朱辞进入工部, 便即刻下达委任政令,果不其然遭到了反对。
这次田文没有亲自出面,而是他手下的门生率先在朝会上提及破格提拔朱辞一事的不妥之处, 义正言辞之态仿佛沈慕仪是做了什么大不韪的决定。
以往五年间,沈慕仪也有遭到朝臣反对的命令,她有过坚持, 也有过妥协另寻办法之举,有时当朝与反对之人辩论, 盖因她年轻, 又并非真正服众的女帝, 那些臣工便倚老卖老, 拿资历说事, 逼着沈慕仪收回成命。
此次沈慕仪录用朱辞,且不说是个寂寂无名之辈, 因他是周乘风的学生,便遭到不少大臣的攻讦, 一并将周乘风过去的“罪状”搬了出来,试图威逼沈慕仪放弃。
平素朝会, 有师柏辛为沈慕仪坐镇, 顾及师家的家世背景,大臣们说话多还是克制的, 但如今师柏辛未归,沈慕仪行为“出格”, 遭到的攻击必然比过去都要猛烈。
沈慕仪默然坐在大殿之上,冷眼看着朝臣们细数自己恣意妄为、固执失礼的罪行,在一众反对声之后,只淡淡问道:“众卿都说完了?”
以往还会为自己辩解或是想要说服众人的年轻女帝这次出奇平静, 在一阵噤若寒蝉之后,她传军要处司长出列,道:“将西北送回来的军报说给诸位臣工听听。”
众臣最前,田文见沈慕仪如此举动,神色一凛,抬头去看时,只见沈慕仪肃容端坐,气韵沉稳。
他此时才发现,一趟南巡,确实在沈慕仪身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矛头一旦从国内转向边境问题,先前剑拔弩张的局面立刻转变,众人探讨起大胤和羌国长久以来的局面,纷纷为逐渐紧张起来的西北情势出谋划策。
直到朝会结束,西北问题依旧没有尘埃落定。
回凝华殿的路上,叶靖柔看着心事重重的沈慕仪,道:“一回来就面对那帮老臣叽叽喳喳,听了这半日我都头大。”
“出了这事,大司马该更不想放你去渭水大营了吧?”沈慕仪道。
“他何时想放过?但我爹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家中又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再等等吧。”叶靖柔遗憾道,叹了一声,“朱先生去工部任职,你不去看看?”
“有长恒在,朕放心得很,朕可得回去等人呢。”
“等谁?师相今日回来?”
沈慕仪摇头,眉间愁色又浓重了几分,道:“在等孙公公。”
叶靖柔立即明白沈慕仪所指,道:“我陪你一块去,师相不在,还有我这个姐姐护着你。”
“你还是回去陪大司马吧。”沈慕仪轻轻推了一把叶靖柔,“朕知道怎么做。”
叶靖柔了解沈慕仪的处境却无能为力,只拉着她道:“受了委屈该怎么做,你可知道?”
“啊?”
“当然是找你的叶姐姐一诉衷肠。”叶靖柔见沈慕仪笑了,这才先行回府。
沈慕仪回到凝华殿,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静静等待着预料中的事发生,心境比过去平静许多。
孙祥在将近一个时辰后到达凝华殿,守门的汤圆儿立即上前见礼道:“孙公公,奴婢这就去通报陛下。”
汤圆儿才要转身,孙祥视线一亮,垂首行礼道:“陛下。”
沈慕仪向孙祥颔首示意,又嘱咐汤圆儿道:“你跟翠浓不用跟去,朕见了太上皇就回来。”
汤圆儿本想说什么,可又不敢违背沈慕仪的意思,只得退去一边,眼看着沈慕仪随孙祥一起离开凝华殿。
人刚走,汤圆儿便记得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师相不在,万一……”
翠浓被他吵得心烦,一直望着沈慕仪离开的方向,担心得不停搅着手里的帕子。
比起汤圆儿和翠浓的焦急,前往清泉宫的沈慕仪泰然从容,一路上没说话,只在下了马车,将要见到沈望时才问孙祥道:“父皇的精神还好吗?”
孙祥有一刻的怔忡,看着沈慕仪平静的眉眼,他点头道:“陛下稍稍温和一些就好。”
沈慕仪谢过孙祥后提步进入清泉宫,见到了面带病容的沈望,比她南下前要虚弱好些。
沈慕仪行礼道:“父皇保重身体。”
沈望倚在细软上,半抬着眼去看沈慕仪,半晌未曾开口,只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像是要从她身上寻出什么东西来。
沈慕仪从小就被忽略,一年中见不得沈望几次还都惧于他的严厉威仪不得亲近,父女之情淡薄。但她依旧谨记骨肉亲情,试图寻找到缓和彼此关系的办法,可沈望从不理解,怎能不让她寒心。
“陛下好意,我领受不起。”
沈慕仪见沈望想要坐起身,她本想上前帮扶,却只得他一个拒绝的手势,她站在原处,静听垂训。
无人发声便显得四下安静,父女对峙,各有心思,最终还是沈慕仪记得孙祥的话,先服了个软,道:“此次破格录用朱辞是朕在南方视察时,从百姓口中得到认可以及确实考量过朱辞后才做出的决定,并非有意与太傅为难,更不是对父皇当初的命令做任何反对和违抗。朕是真的惜才也爱才,为将来长远考虑。”
田文是沈望的心腹,又是沈慕安的老师,同样不喜沈慕仪这个“便宜女帝”,所以免不了与她为难。过去与沈慕仪政见不一又难以说动时,他便会来沈望面前旁敲侧击,由沈望出面给沈慕仪施压。
这一套流程,沈慕仪熟悉得很,就连孙祥受命去凝华殿找她的时间,她都掐得准。
这次关于朱辞去工部任职之事,田文必然是看出沈慕仪态度坚决,又事关他们长久以来为是否修建南方水利之争,他不会轻易妥协,自然少不了向沈望寻求帮助。
所以沈慕仪主动向沈望说明原因,也是表达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太傅是老臣,资历尤深,利害轻重自在他心中。西北情况有变,且是长久之战,此时再要分心他处,极有可能动摇国本。”沈望道。
沈望不是危言耸听,却也不见得完全如此,沈慕仪对时局有着自己的见解,这才是她与沈望、与田文无法达成统一的根本原因。
“朕不这么认为。”
“你才登基几年?对朝政、对军务的理解能有多深?当初和羌国一战对西北边境造成多大创伤,给朝廷带来多大的影响,你又知道多少?太傅他们之所以如此反对,是怕你本末倒置,将这么多年休养生息才好转的局面给破了。”沈望说到激动处已怒目圆睁,目眦尽裂着像是已将沈慕仪认定为大胤的罪人。
“父皇担心的事,朕也从未忽视过。这些年前前后后整顿西北边境驻军和渭河大营多少次,父皇不比朕清楚?但为什么一直治不到根上,父皇真的没有吗?”
沈慕仪话音未落,沈望手边的玉杯已被扔了出去,硬生生砸在沈慕仪衣摆上。
孙祥听见动静立即进来查看,见状大惊,却顾不得沈慕仪,只去沈望跟前道:“太上皇息怒,太医说了要静心调养才是。”
沈望怒气满面的样子着实让沈慕仪担心,可父女之前还有彼此都不愿意退让的立场,她只得压下心头繁复的情绪,目光坚定道:“朱辞一定要进工部,南方水利的事不会停,西北的边境军,朕也会彻头彻尾地整顿。父皇抱恙,朕不打扰父皇休息。”
转身之际,沈慕仪听见身后沈望怒而拍案的声响,那一声拍在她心上,痛得她需深深呼吸才得以缓解,可离去的脚步却未有半分犹豫。
一直到走出清泉宫,沈慕仪望着广袤无垠的天,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湛蓝如洗过的镜面,像是能倒映出远在南方的师柏辛的身影。
她喃喃道:“师相,朕不会让你失望的。”
从清泉宫离开后,沈慕仪回凝华殿继续批阅奏章,未让人传午膳。
一日时光流水一般过去,翠浓和汤圆儿也未离开过凝华殿大门一步。
两人一左一右待着,不时朝里头望一望,然后交换眼神,商量是不是要进去看看沈慕仪。
日落时,汤圆儿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只摸了摸早就瘪了的肚子,问翠浓道:“陛下一天没吃东西了,真不要紧吗?”
翠浓探头往殿内看,思量之后对汤圆儿道:“先去传膳吧,陛下吃不吃再说。”
汤圆儿闻言来了劲儿,道:“我这就去,只要陛下吃了,你就能跟着吃东西,你都吃了,我也就能吃了。”
他们跟沈慕仪主仆情深,因担心之故也是一天未进食。
翠浓哭笑不得,催促道:“还废话什么,赶紧去。”
“诶,我这就去。”汤圆儿猴急地跑去传膳,只是还没跑多远就瞧见孙祥又来了。
他一看就知道出了事,转头往凝华殿跑,连口气都没能好好出,光指着孙祥来的方向说不上话。
翠浓引颈望去,见孙祥形色匆忙过来,暗道不妙,当即进凝华殿禀告道:“陛下,孙公公又来了。”
沈慕仪立即放下手中的朱笔前去相迎,在殿外与孙祥碰了面。
她还未开口,便听孙祥道:“陛下快去清泉宫……太……太上皇……”
沈慕仪赶去清泉宫的路上就听孙祥说,沈望在沈慕仪走后就余怒不消,连太后张娴都不愿意见。
眼看到了晚膳时间,孙祥前去请示是否上膳,却见沈望难受得话都说不完整,他立即去请太医,太医说沈望是极怒攻心,情况并不乐观。
孙祥只道沈望因为沈慕仪固执己见才郁结于心,不愿见多年服侍的主子病情加重,更不想见到沈望有生命危险,便只好劝沈慕仪道:“陛下,奴婢有话……”
“朕知道孙公公要说什么,朕有分寸。”沈慕仪这就堵了孙祥接下去的话,她的脸色也不见好看。
二人赶至清泉宫,沈慕仪见张娴身边的侍从正在沈望寝殿外,她在将要入门时顿住了脚步,对孙祥道:“孙公公只与母后说朕在外头,不必让父皇知道。”
沈慕仪堂堂一国之君在沈望面前如此卑微,孙祥怎能不心疼?可他到底心向沈望,闻言只点头道:“奴婢遵命。”
沈慕仪在外头等了一阵,见沈慕婉的车驾到来。
翠浓跟汤圆儿立刻打起精神,站在沈慕仪身后。
沈慕仪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维护,心间不免一股暖意涌动,低声道:“没事的。”
汤圆儿却梗着脖子,一副佛挡杀佛的架势,反而将沈慕仪和翠浓逗笑了。
沈慕婉从马车上下来,快步到沈慕仪跟前,本要直接越过,奈何汤圆儿故意挡了她的路,她峨眉紧皱,张口便要训斥这不懂规矩的奴才。
翠浓行礼道:“参见宁王殿下。”
沈慕婉知道这两人唱的是红脸白脸,眼下装不得没看见沈慕仪,只得敷衍着向沈慕仪请安道:“陛下也在。”
“太医还在里头。”沈慕仪道。
言下之意是沈望情况未定,此时进去难免吵闹,影响太医给沈望诊治。
沈慕婉被下了威风,只好去一旁等着,不时朝殿内张望。
不多时,孙祥出来,见沈慕婉到了,道:“太上皇正催见宁王殿下,殿下快些进去吧。”
沈慕婉得意地扫了沈慕仪一眼,这才进去见沈望。
孙祥对沈慕仪道:“太上皇的情况稳住了,陛下放心。太后请陛下借一步说话。”
沈慕仪随即去了偏殿见张娴,母女之间的气氛虽平和得多,但张娴从来也不重视沈慕仪,彼此说不上多亲厚。
张娴见沈慕仪额上沁着汗,让侍女递上帕子,道:“陛下的心意,本宫知道,你父皇实也是晓得的。”
“父皇这一趟让母后担心了,母后也需多保重才是。”沈慕仪道。
张娴乍听这真诚的关心之语有些怔忡,盯着沈慕仪多看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叹道:“陛下有心了。”
沈慕仪不做声,知道哪怕她多问关于沈望的病情,也不可能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干脆直接问张娴道:“母后特意唤朕,是有什么吩咐?”
张娴拿起手帕假意掩了一声咳嗽,垂眼暂且回避沈慕仪的目光,又顿了片刻才道:“确实有件事,你父皇已考虑好一阵子了。”
“若是朝廷里的事,朕自会与臣工们商议。父皇既在清泉宫养病,还是多歇息才好。”
沈望虽退位,但在那班老臣心里还是不容忽视的,否则田文也不至于几次三番请沈望出面给沈慕仪施压,他们父女的关系不会因此而雪上加霜。
沈慕仪这样说的用意明显,张娴暗叹着她比过去强硬的态度,摇头道:“不是政事,算家事吧。”
沈慕仪心头一动,眸光在这一刻隐隐有了变化,道:“母后请讲。”
“阿娇是你父皇看着长大的,原本是想多留她在宫里陪伴几年,可规矩不能废,前些年放她出去开了府,这父女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许多。”张娴轻咳了一声,“如今你父皇的身子大不如前,人的精神一旦不振作,就容易对曾经的习惯产生依赖。如今,他盼着能多见见阿娇,可阿娇从王府上过来得花不少时间,她又不能总是住在宫里,所以本宫想着在宁王府和清泉宫之间建座复桥,可行?”
自古至今,从宫中架设复桥的例子寥寥无几,除非是大获荣宠,否则绝不可能在府邸建复桥直通皇宫。
沈慕仪一想,沈望对沈慕婉不就是有着天大的宠爱吗?
只是这复桥一建,必然会在上京城中引发热意,她这养在宫外的“便宜女帝”又会被和从小沐浴皇恩的沈慕婉做比较,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不知又该有多大的热闹。
见沈慕仪迟迟不作答,张娴试探道:“陛下不愿意吗?这是你父皇的心结,总要解了才好。”
“架设复桥一事非同小可,朕需斟酌,稍后再给母后答复。”
“你父皇的病情就在眼前,陛下可要早做决定。”
张娴看来恳切的模样却只让沈慕仪更觉苦涩,点头道:“明日就给母后答复,今晚让宁王留在清泉宫陪父皇吧。”
沈慕仪的体贴周道让张娴欣慰,她起身道:“陛下与本宫一起去看看太上皇。”
“朕还有公务要处理,这里有宁王在,朕放心。”沈慕仪侧身给张娴让道,“朕送母后。”
“既公务缠身,陛下还是快回去吧。”
沈慕仪知道留下无意,也不推辞,这就转身离去。
虽不至于因为这一趟清泉宫之行彻底乱了心绪,但张娴所言还是将沈慕仪心里最在乎的一道伤疤翻了出来,以至于在终于空闲下来时,她也觉得心烦意乱。
月色渐浓,沈慕仪站在窗下若有所思,听见有人进来,她也没理会。
翠浓望着窗口寂寥孤清的身影,心疼极了,走上前道:“陛下要不早些歇息,这一日也够忙的。”
沈慕仪摇头,不自主拿出师柏辛送给自己的那个旋机锁的坠子,沉默一会儿,道:“翠浓,你跟朕说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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