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灯火下, 一只精巧别致的六面小坠子悬在沈慕仪眼前。
沈慕仪双手接过坠子拿在手里把玩,发现那还没有拇指指甲盖的小玩意儿竟是有轴心可以转动的,她惊道:“旋机锁?”
师柏辛将沈慕仪往街边推了一些, 挡着街上经过的百姓,道:“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沈慕仪随意转了几下,感叹于这样小巧的东西还能做得这样灵活, “你何时做的这个东西?手艺也太精湛了。还有这材质……”伸手掂了掂,道, “非金非银也不是玉石。”
“那日见你玩旋机锁, 我猜你喜欢, 所以特意寻了位西欧国的工匠仿着旋机锁的样子做了这个。”
沈慕仪拿起链子, 将旋机锁坠子轻轻晃了两下, 又双手握住,道:“我喜欢, 我可太喜欢了。”
说着,她将坠子放在颈下, 却摇头道:“这么别致的东西光带在脖子里不好,我得给它安排个好地方待着才是。怎么想到要送我东西?”
“原准备等你生辰时再送, 但我估算时间, 怕是赶不及回上京,便趁今夜给你。”他慢慢往前走, 见沈慕仪跟上来才道,“二十冠礼是大事, 你当真不准备办了?”
沈慕仪作为大胤女帝,冠礼规格自国朝最高,可为其加冠的理应是沈望,依他们的父女关系, 只怕到时候沈望未必会出席,她不想自讨没趣。再者,她要在南方兴修水利需要巨大的钱财支撑,这些虚礼,能省则省吧。
察觉到沈慕仪低落的情绪,师柏辛牵起她的手,道:“跟我走。”
还未做好准备,沈慕仪就被拉着重新走入喧嚷人流之中。
她在这市井红尘中长大,过去听的都是这些重叠在一起的喧嚣,虽听不清,却能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感受这时间繁华鼎沸,处处精彩。
她的手里还纂着他送旋机锁坠子,他的手又将她包裹,即便是天热得已让她出了一身细汗,她却丝毫不排斥来自他温度,反而情不自禁地跟在他身后,连走过何处都未曾留意。
两人一起穿街过巷,走过绮丽灯火,穿过热闹人海,却也没走出这一片夜色欢愉,停在一处高塔下。
高塔名曰“临仙”,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今夜若是登上高处,能将城南灯海尽收眼底,与身处闹事,灯光加身的感受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这塔曾是沈慕安心中所向,是她最敬爱的大皇姐一直想要来的地方。
塔下早有不少百姓为登高一睹城南夜景聚集到此,众人有序登塔,一切按部就班。
沈慕仪几乎抱着师柏辛的手臂慢慢往塔顶走去,每到一层,她都要往塔外张望,分明是一样的场景,可她瞧见的每一眼却仿佛都不一样。
队伍走得不快,可最后到第十层时,沈慕仪有些小喘。她拨开人群,拉着师柏辛站到栏杆处,放眼塔下的迤逦灯火,从光明一直蔓延到远处沉沉的夜色里,最终归于四合安宁,万籁俱寂。
沈慕仪远眺夜幕,虽黑却仿佛孕育着即将来临的光亮,比破晓前那微末的白更令她期待,道:“这与我想的不一样。”
师柏辛扶着栏杆道:“乘兴而来,算是惊喜。”
“七国时这里曾是梁、越边境,梁庄王一朝由摄政王叔辅佐,扭转梁越交战兵败后的颓势,国力日盛。摄政王叔谢晏行还迎娶了越国长公主。据说他陪同王妃返回越国时经过此处,身边有人问他,梁王年幼尚不成事,为何王叔甘居一人之下?”沈慕仪道。
师柏辛接道:“梁王叔即刻驱逐那人至雁北苦寒之地,但善待其家人。面对梁庄王如同往昔,亦父亦师,最终将梁庄王培养成才。”
想起旧年固友,师柏辛亦感慨良多,目光深邃起来,道:“阿瑜对《梁策》情有独钟,最是心仪梁王叔,从凄凉质子成为一国重臣,卧薪尝胆,生死不易其志,富贵不移其诚,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尤其喜欢你方才说的一段,所以她一直想来这一带看看。”
沈慕安出生即是皇太女,受沈望器重栽培,她自喻为梁庄王,倾慕梁王叔谢晏行,便是希望自己也得得此良臣,君臣同心,为大胤谋福。
然而沈慕仪打破了沈慕安甚至是所有人对大胤未来的规划,每每念及当初的意外,她总是自惭形秽。
梁上的灯笼照着沈慕仪若有所思的眉眼,她的眼里满是自责和歉意,全然没了往日的活泼灵慧。
这是师柏辛最心疼她的模样。
他期盼着沈慕仪能早日从愧疚中走出来,也一直努力地引领她放弃心底这一隅阴影,他道:“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你,追忆先贤的也是你,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也是你决定。你看那里……”
沈慕仪顺着师柏辛的目光望去,依旧是她方才望见的景色,有塔下通明的灯火,有谈笑风生的百姓,也有远处像是孕育着光明的深沉夜色。
“这是你治下的大胤,今夜尽兴,已是你之功,明日未至,是天光明媚,还是长夜不歇,都在你的斟酌之间。我不敢以先贤自喻,但为大胤,为我心中之君,我亦万死不辞。”
他目光炯然,真诚坚定,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沈慕仪依然望着远处的夜幕,那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在这眼前的繁华里。
她爱这漫漫灯火,也爱这沸腾的人声,可因她心底无法拔除的那根刺,她的爱总像是隔着一层穿不透的雾气,无法真正把握这人间烟火,总觉得这美好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她这大胤女帝的宝座,从来都坐得不安稳,不踏实,是她欠沈慕安的。
可这夜里拂面的风,带着夏日最明显的燥热,吹在脸上是这样真实。
如师柏辛所言,这是她治理之下的大胤江山,是她奋斗了五年,将来还会为之倾其一生去热爱的大好山河,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才发生的。
这是沈慕仪关于皇位、关于沈慕安最深的心结,也是她此行南下的另一个原因。
“我似是有些懂了,但还没完安全懂。”沈慕仪喃喃道。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慢不了,我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沈慕仪和师柏辛靠得近,此时她面对他而立,两人之间更显得亲近。
她看着烛火中染了阴影的师柏辛的眉眼,拂过的风里有两人身上相同的味道,她道:“你也着急所以今晚就带我来了这里,说什么明日之后再走,你是准备明天一早就走吧。”
“本来是准备明日同游这临仙塔后再走,但总是不想你多等,能早一刻就一刻。”
沈慕仪出其不意的拥抱让师柏辛一时怔忡,那几欲抬起去回抱她的手却在最后一刻顿住,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我一定尽快回上京,安心等着我。”
“安心不了。”沈慕仪在师柏辛怀里蹭了蹭,“你回绥阳那阵我就总是心神不定,如今又要走,我……我虽然咬着牙也能过,但我就是……”
看沈慕仪这副委巴巴的模样,师柏辛心头更是柔软,轻轻按住她的脑袋贴在自己胸口,道:“这里没人认得我们,你有什么话大可以都说出来,我想听。”
沈慕仪乖乖在师柏辛怀中贴了一会儿,抬头去看他,确实答非所问道:“你的心跳怎么越来越快?”
外人只道大胤丞相年少有为,早慧稳重,殊不知他亦是普通人,有悲欢喜乐,有七情六欲。
他心仪沈慕仪多年,与她相处时候身份众多,唯独不敢说出心底最原始最简单的愿望,那颗平常心里早就藏满了因她而生的波澜,日积月累,表面越是平静,实则越是惊涛骇浪。
然而沈慕仪从不知他最深处的心思,只不解地看着他,听见他微微加重了的呼吸声。
师柏辛不想也不能在此时解释,正想另寻话题,只见沈慕仪松开自己,往后退了一些。
“怎么了?”师柏辛问道。
沈慕仪扣着手指,又面向栏杆外的夜景,视线不知应该落在何处,最后低头看着手中的坠子,有些窘迫,道:“及笄的时候还没多大的感觉,现在一想我都快加冠,确实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没个分寸,往后可不能一紧张或是一难过就抱着你要安慰,不合适了。”
他们从来亲近无间,师柏辛也从未觉得以任何方式去照顾沈慕仪的情绪有什么不对,可时间从不等人,很多改变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今夜或许是帮沈慕仪解开心结的契机,也可能是改变他们之间关系的转折。
听着沈慕仪的话,师柏辛一时间心绪烦乱,他站在她身边不说话,放眼辽阔的夜色天幕,良久后才道:“听你的。”
在事关沈慕仪的事上,大多数时候他都顺从她的意愿。
“表哥,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何事?”
沈慕仪轻轻拨动着坠子上的机关,道:“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了,能带我见见……她吗?”
想了好几个称呼似都不合适,沈慕仪也不知师柏辛的意中人究竟是谁,便以此称代。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为什么?”
“我需得听她的。”不自觉地抬手想要去摸沈慕仪的脑袋,但想着她方才的话,硬是放了下来。
“到底是什么厉害人物将你这玉面小阎罗都收得服服帖帖的?”
灯火下的眸光有些细微的变化,沈慕仪转动坠子的手稍用力了几分。
“是个很好的姑娘。”师柏辛看着沈慕仪,即便饱读诗书,也找不出他以为最合适的词句去描述她。
一个好字,笼统却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知道了。”沈慕仪看似嫌弃道,“能被放在你心上的人必然是好的,我将来的意中人也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我还想再待一会儿,我们晚点回去,好吗?”
两人就这样在临仙塔上又待了多时,离开时,夜色已深。
翠浓三人早在灯会出口的地方等着沈慕仪和师柏辛,见他们初来,三人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月光将沈、师二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汤圆儿在后面看着,口中啧啧有声。
翠浓听得心烦,轻斥道:“你瞎琢磨什么呢,啧了一路,吊人胃口。”
汤圆儿摸着下巴,故弄玄虚道:“不是我想琢磨,是两位主子就在眼前,由不得我不琢磨。”
翠浓拧眉问道:“什么意思?”
汤圆儿指了指前头,道:“你不觉得陛下跟师相有些不一样了吗?”
说着,汤圆儿又去问岳明道:“是不是?”
岳明无奈摇头,加快脚步,将汤圆儿甩在后头。
翠浓见状掩嘴发笑,道:“被嫌弃了吧?口没遮拦的,仔细祸从口出。”
汤圆儿不甘心,去拉翠浓,硬是被甩开了,他锲而不舍地跟着,压低声音道:“我真没瞎说,你再仔细瞅瞅,就是不一样了嘛。”
“都是陛下惯的你,主子的事都敢议论。”翠浓横了汤圆儿一眼准备往前跟一些,抬眼时瞧见月下并肩而行的那两人,失声道,“咦?”
“怎么着,是不是不对味儿?”
翠浓静静看了一会儿,分明和过去差不多,可又说不上究竟哪不一样,她疑惑着去看汤圆儿,问道:“你说说看?”
汤圆儿负手,抬着下巴阔步往前走,却被翠浓一把拽了回来。
他抬起两只手计划着,态度暧昧道:“从前是这样。”
竖起的两根手指挨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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