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茶寮外照进来, 恰落在沈慕仪半边脸上,她说得自然,满眼含笑, 一句“你不就是”听得师柏辛一时失了神,脱口未出道:“喜欢?”
沈慕仪点头道:“喜欢,可喜欢了。”
喜欢是喜欢, 却是两种喜欢。
沈慕仪越是“喜欢”他,他便越是不敢说“喜欢”。
他没去接花环, 摇头道:“这东西带着不成体统。”
沈慕仪不计较他的拒绝, 只在花环上找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神秘道:“别动。”
师柏辛困惑, 见沈慕仪坐来自己跟前, 竟将那朵小花别在自己衣襟上,怕花掉了, 他还轻轻拍了拍,道:“花环戴着确实不符你的身份, 这朵花别着不打眼的。”
从小到大,能这样近身逼着师柏辛接受不乐意的事之人, 天上地下唯有沈慕仪。
担心师柏辛转头就将花摘下来, 沈慕仪特意叮嘱道:“就戴这一路,等到了周老先生那儿就拿下来。你不答应, 是不是代表你不疼我这个妹妹,也不喜欢我了?”
师柏辛应对复杂国事都从容镇定, 有条不紊,偏偏面对沈慕仪会束手无策,尤其还是看来强人所难的无礼要求,那张能舌战群臣的嘴此时完全不顶用。
“怎么会?”憋了半晌也不过是这毫无气势的三个字。
沈慕仪同样找了一朵紫色的小花别在自己鬓边, 问道:“你一朵,我也一朵,我公平吧?”
说着,她抬手将碎发拢去耳后,好多显露那花,问师柏辛道:“好看吗?”
“别动。”师柏辛替她将花别正,又觉得别在鬓边不甚妥当,便干脆取下,插在她髻上,道,“这样好。”
沈慕仪也将师柏辛衣襟上的花摆正,指尖温柔,认真小心,像是在做什么大事。
帮师柏辛将花弄正,沈慕仪忽然想起什么,将髻上的花取下来,同样别在衣襟上,道:“咱俩彻底一样了。”
她心思转得快,一会儿一个花样,师柏辛即便措手不及也由着她,尤其他们如今一样在襟上别花,便仿佛是一种宣告——
这世上唯有他们是相同的一对,哪怕只是这细小的一处。
“阿瑾。”
“啊?”
“我很喜欢。”
很喜欢你,自然也喜欢你给的任何一样东西。
然而沈慕仪并不懂师柏辛不敢言表的深意,只与他在茶寮中继续闲聊,不多时就发现朱辞和岳明赶了过来。
朱辞在不远处就望见沈慕仪双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师柏辛,周围人来人往都无法吸引的她的注意,她那双晶莹闪亮的眼睛仿佛只长在那不苟言笑的男子身上。
他将怀里用纸包裹的东西抱紧了一些,待马车到茶寮前,沈、师二人上了车,他才发现他们的衣襟上各自别着一朵小花,同样的眼色,同样的位置。
沈慕仪见朱辞怀抱着物件,问道:“俆放去买了什么?”
朱辞脑海中还是方才沈慕仪含笑看着师柏辛的样子,难免失落,只将怀里的东西抱紧,道:“老师最爱吃枇杷,我买些带去见他。”
“这是我们疏忽了。”沈慕仪对师柏辛懊恼道。
朱辞黯然,她完全没有犹豫地就脱口而出“我们”二字,习惯使然地去看师柏辛,那样的放松和自然,与他们交谈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她是亲近的,可那份亲近里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似她跟师柏辛再在一起时,毫无防备。
马车就此按照朱辞说好的方向势去,一路往南,直至城外五里的一个渡口,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朱辞率先下车,抱着那包枇杷往渡口东边走。
沈慕仪和师柏辛随后下来,摘了衣襟上的花,安静跟在朱辞后头,经过人群,走过渡口,直至一旁人少的一条岔路口,停在一株榆钱树下。
朱辞将枇杷放在树下,面对这渡口方向,怅然多时,才幽幽开口道:“老师的骨灰就洒在这浮华渡的江水里。”
沈慕仪吃惊道:“什么?周老先生……”
朱辞望着正在渡口启航的船只,追忆着过往,缓缓道:“玉阳山一带常年因河道不通在雨季容易形成内涝,老师和玉阳县县令有些交情,经不住县令多次请求,加上确实不忍心看附近百姓受洪涝之苦,所以答应协助开渠一事。”
“老师带我走遍这一带村镇勘测地形,不断考验改进河道设计图,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确定开凿计划,挖了一条联通冒可江支流和武陵河的河道,引两河江水往东汇入汾水,缓解内涝。”朱辞说完神情更是忧伤,“可是河才挖了一半,老师就因病过世。”
“浮华渡往东水陆八十里就有分流入汾水,老师不能亲眼看着他最后设计的河道挖成通水,所以嘱咐我在竣工之后将他的骨灰撒进这江水里,这样他就能守着最后的一份心血。”
朱辞转向沈慕仪,郑重长揖,道,“老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提及生死,玉阳县的百姓至今都不知老师已经仙游。若非至诚,我也不敢忤逆的老师带二娘来此处,无非是我觉得老师一生致力水利,需有人知道他拳拳热忱。”
沈慕仪不敢贸然接受朱辞这郑重一礼,回礼之后又面向浮华渡深深揖道:“周老先生匠心赤诚,我等不敢辜负。”
师柏辛眼底亦浮动钦佩之色,肃容面向浮华渡上那滔滔江水,和沈慕仪一样致以敬意。
朱辞又道:“二娘此行落空,俆放惭愧。”
“周老先生作古,可他还有衣钵传人,俆放可愿跟我回上京?”沈慕仪问道。
沈慕仪所想不是隐秘,朱辞也猜到她的意思,可此时真切听她道出这邀请,他激动之余总是少不得顾虑纠结——他承袭周乘风平声学所,也深受感染,对上京,无甚好感。
“我……”朱辞喉头滚动,并不敢直面沈慕仪满眼殷切,转身道,“我还想考虑考虑。”
“俆放可去过上京?”
“从未。”
“既未去过,何不随我前去看看?”
朱辞却问道:“二娘可否回答我的问题?”
“请讲。”
朱辞的目光在沈慕仪和师柏辛之间逡巡两回,问道:“二娘究竟是谁?请老师回上京又意欲何为?”
师柏辛道:“周老先生是天平年间受冤辞官的,今为天华五年,虽晚了多年,我们还是想要为周老先生正名。”师柏辛道。
朱辞摇头道:“师公子还是不肯坦诚相告的话,你们当真是白走一趟了。”
沈慕仪道:“当今天子姓沈,我也姓沈。女帝是皇次女出身,而我排行老二。”
朱辞有过诸多关于沈慕仪身份的猜想,唯独没有料想过会是当朝女帝亲自前来——她若带周乘风或是自己回朝,无异于是在打太上皇沈望的脸。
看着朱辞错愕震惊的表情,沈慕仪反而泰然许多,道:“并非有意隐瞒,而是微服在外,不敢轻易说明身份。”
沈慕仪正式为朱辞引荐道:“这是当朝丞相,随我一同前来拜见周老先生。如今得此噩耗,实在惋惜,但俆放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民间还是有关于如今这对帝相的传闻,朱辞零零散散也听过一些,此时再去看师柏辛,他大有如梦初醒之感,眼前这面色冷峻的男子不正与传闻中如出一辙,却是沈慕仪让他意外。
师柏辛道:“春汛洪灾牵动陛下,为彻底解决南方水患,陛下才亲自南巡拜见周老先生。我们虽然来迟,但朱先生可承师志,说到底,不论是陛下,还是周老先生,亦或是朱先生你,都是为了黎民百姓。”
沈慕仪正襟,向朱辞拜道:“请俆放帮我,帮南方的百姓。”
受国君如此一拜,朱辞愧不敢当,可一时间涌动的情绪让他无法立刻就做出决定,只道:“二……陛下给我一些时间,我想再看看这浮华渡。”
沈慕仪会意,与师柏辛暂时离开,留朱辞一人静心思考。
南方五月的天气,暑意已经十分明显,沈慕仪不想回马车里,便只在渡口边的一处阴凉里等待。
师柏辛递上帕子,又拿出那两朵小花,道:“尽力即可,无需过分在意。”
沈慕仪将花再别去师柏辛衣襟上,道:“话虽如此,但我千里迢迢过来,若是无功而返怎么能甘心。”
“那将朱先生绑回上京?”
沈慕仪轻声一笑,道:“堂堂丞相说出这种话,成何体统?”
“你此行南下不止为周老先生一桩事,其他的事办成了,又怎是无功而返?”
沈慕仪未答,只抱臂别有深意地看着师柏辛,看得他莫名其妙,有些不甚自在,问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上京城里都说你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冷脸冷情的小阎罗,我看不尽然。”
“此话何解?”
“当真是阎罗,怎会在这种时候都好言相慰?请不成俆放,可是我这次的大憾,也是朝廷的损失。”
师柏辛正思索如何开导沈慕仪,却听她一声求助道:“表哥,我头疼。”
沈慕仪早年从马上摔下来撞伤过头部,落了头疼的病根。
起初因为同时期沈慕安的死,沈慕仪头疼的症状十分明显,后来时间长了,加上有师柏辛、翠浓等人的注意和照顾,病症好了许多,只在又是过分操劳或是情绪异常激动时才会头疼。
师柏辛始终将沈慕仪受伤一事归结在自己没能及时保护她的失责上,此刻听她说头疼,他即刻紧张起来,扶住沈慕仪道:“疼得厉害吗?先回车上歇着。”
发现沈慕仪不放心地望着朱辞所在的方向,师柏辛脸色更沉,手上多用了三分力,催促沈慕仪先去马车中等候。
待到车上,师柏辛对岳明道:“去告诉朱先生,阿瑾身体不适,需回城找大夫……”
“等一会儿就好了。”沈慕仪还想说什么,但师柏辛看来微怒的眼神递来,她便不做声了。
岳明即刻向朱辞传话,朱辞很快回来车上,见到的正是沈慕仪靠在师柏辛身边,柳眉微微蹙起的画面。
只因沈慕仪仿佛睡着了一般闭着眼睛,又或者是师柏辛揽住她肩的动作毫无掩饰地传达着对沈慕仪的关切和从未说明的情愫,此时的画面便透着说不出的暧昧。
至少在朱辞眼里,本就不敢宣之于口的某种情绪因此受到了打击。
沈慕仪听见动静知道是朱辞上来,睁开眼想要说什么,却听师柏辛抢先道:“阿瑾旧疾复发,耽误不得。先生若是还没考虑好,可回去之后继续斟酌。”
朱辞再去瞧沈慕仪,看她脸色又白了一些,失落之余更加心焦,可师柏辛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他进退不得,只好点头称是。
如此走了一段路,沈慕仪似是难受极了,动静虽不大,可在车厢里已能惊动其余两人。
“再忍一忍,就快到城里了。”师柏辛柔声道,全心全意都落在沈慕仪身上,旁若无人道,“阿瑾,没事的。”
朱辞看着往日活泼爽朗的沈慕仪如今因为头疼而变得脆弱忸怩起来,直往师柏辛怀里钻,仿佛完全换了个人一般。
他想说些关心的话,可却因沈慕仪的动作忽然喉头干涩,心头一阵发苦,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发现朱辞的尴尬,师柏辛低头,轻声对沈慕仪道:“朱先生还在,别失态。”
一面说,他一面轻轻拍着沈慕仪的肩,将她搂得紧一些,像是不愿让朱辞瞧见沈慕仪此时的模样。
这句话之后,沈慕仪确实乖了许多,一直到回了城里,找大夫看过,确定是她忧思过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并无大碍后,才算让人放心。
房中,叶靖柔拉着沈慕仪的手,感慨道:“你可是要吓死我们了,尤其是差点儿吓死师相。”
沈慕仪被这过分夸张的口气逗笑了,道:“你也太唬人了。”
“你不信?”叶靖柔拉过一旁的汤圆儿道,“汤圆儿你说,方才是什么情景。”
汤圆儿笼在袖中的手搓了又搓,被两个主子看着,他只觉得为难,朝叶靖柔求道:“叶大人饶了奴婢吧。”
叶靖柔嫌弃道:“就你这胆儿怎么跟在陛下身边办大事?”
“奴婢就想伺候好陛下的起居,给陛下解决后顾之忧,其余的可不该奴婢置喙叉手,陛下明鉴,叶大人明鉴。”
叶靖柔指着畏畏缩缩的汤圆儿对沈慕仪道:“瞧瞧,这就是被你那表哥吓成这样的。”
“真没出息,丢朕的脸。”沈慕仪笑嗔道。
叶靖柔随后就将汤圆儿打发出去,自己跟沈慕仪说话,道:“汤圆儿也没说错,师相那张脸除了对你,可就没有好看的时候。那会儿跟你回来时的样子,别说汤圆儿了,我都吓一跳。还有,你是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难受也不早说,忍什么呢?”
“我没有隐瞒,之前确实没觉得不舒服,最多就是记挂周老先生和俆放的事,生怕没法办成,所以夜里睡得不踏实,谁想就引出老毛病了。也是我没个防备,见表哥在就想都没想把话说了。我在他面前,是当真藏不住一点心思。”
说着,沈慕仪低头扣起了手指,颇有些责怪自己让师柏辛担心的意思。
叶靖柔拉住沈慕仪的手,往她跟前挪了一些,道:“当真是一点心思也没有?”
“当然没有。”沈慕仪不明所以道,“我能瞒其他人,也没法在他面前瞒住事。相处这些年,我没有一件事……是没有任何一件要紧事瞒他的,连头疼我都告诉他了。”
叶靖柔点头道:“知道你们胜过亲兄妹,不用在我面前炫耀了。”
“天地作证,我没有炫耀,只是觉得平生有幸,能有表哥这样的良师益友,知己亲人。有他在,我便安心,也更有底气,还能跟太傅他们斗几十年呢。”
两人就此笑作一团,却听有人叩门,是师柏辛过来了。
叶靖柔识趣离开,只让他们兄妹说话。
叶靖柔一走,室内便安静下来,师柏辛的脸色总不见好,自然也让沈慕仪收了方才玩闹的心思,就此沉默。
他坐在床边看着正垂眼的沈慕仪,见她好似是做错了事一般不抬头,他叹了一声,道:“有事与你说。”
沈慕仪脊梁一挺,虽抬了头,目光依旧垂落在攥着的双手上,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师柏辛也是心绪万千,可看着沈慕仪这局促的模样,他还是妥协了,道:“前一刻还是良师益友,知己亲人,难道是说给叶大人的场面话?此时静悄悄的不理人是为何?”
沈慕仪这才抬眼去看他,小心试探道:“你都听见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要你没事就好。”
“我还以为你生气呢。”
“为何生气?”
“没听你的开导呗。”说着话,沈慕仪的手指头已经慢慢挪到师柏辛身边,两根手指夹了他衣袖的一线,再一点点拉住,讨饶道,“我不是固执,是俆放之前的态度让我不放心,你也知道我很在意这件事,难免心思重了一些,我也没想到会……哎……我这会儿还有点疼呢。”
沈慕仪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摇起了师柏辛的衣袖,道:“一国之君嘛,考虑的事情多一些没坏处的。但朕也会谨记师相规劝,万事有你,朕自当放心。”
眼看着衣袖被沈慕仪拽走了一大半,师柏辛顺势往她跟前挪了一些,仔细看她脸色好了不少,又想着她难受时依赖自己的样子,心头还是倍感宽慰,便不与她计较,道:“你啊,总拿小时候那套来对付我。”
沈慕仪眉开眼笑道:“这套管用呀。”
师柏辛失笑,道:“方才我和长恒去见过朱先生了,他已经决定跟我们回上京了。”
沈慕仪惊喜道:“当真?”
师柏辛的笑意柔和下来,道:“几时骗过你?”
“太好了。”沈慕仪这就要下床。
师柏辛忙将她拦住,道:“去哪儿?”
“自然失去见俆放,我得谢谢他。”
师柏辛只将沈慕仪按回床上,收敛笑容道:“他说还有些私事需处理,我已让长恒与他同行,顺道将陛下在南方的计划与他说说,等我们在上京会和时能尽快走下一步。”
“有道理。”沈慕仪满意地点着头,不觉盘腿而坐,分析道,“虽说俆放这一走有些匆忙,但有长恒在必然还是稳妥的。让长恒跟着,确实再好不好,安排得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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