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Shall We Talk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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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弄错什么了——葛幸一警官心想。

坐在冰冷的石床边缘,葛警官只能茫然地盯着面前的墙壁或左前方的灰色钢门,脑袋一片空白。在这个不足六平方米的拘留室里,除了石床外只有一组不锈钢马桶和洗手盆,因为房间位于地下一楼,所以连半扇窗户也没有。白色的墙壁年久失修,长满壁癌,天花板上一根灯管发出照亮这密室的刺眼光线。紧闭的钢门门板上有一扇高五十厘米、宽二十厘米的玻璃监视窗,用途大概是给警卫检查被囚者的举动;门框上方有一道通风口,不过上面焊接着铁丝网,从斑驳的锈迹和卡在网眼的厚厚灰尘看来,这拘留室一直乏人打理。

——比起警局的拘留室,这儿更像监狱的单独牢房。

这是葛警官对这空间的第一印象。

过去三十多年,他抓过不少歹徒恶棍进这种拘留室,他却从没想过自己有反过来被关的一天,而且更是临近退休才晚节不保。

一个钟头前,疲惫的葛警官刚下班,却在家门前被三个不速之客拦住。

“葛幸一警官,我们怀疑你跟一宗刑事案件有关,请你跟我们回警署协助调查。”

领头的便衣警员举起警章,对一脸错愕的葛警官说道。葛警官不认识对方,只能从警章知道这年轻警员隶属北方警区的凶杀组,倒是对另外二人略有印象,葛警官依稀记得他们是总部内部调查科的成员。

“什么案件?”葛警官狐疑地问。

刑事警员正要开口,却被内部调查科的其中一人插话打住。

“我们回到警署再说明。”那个理平头的家伙冷漠地说,“麻烦你合作。”

无可奈何之下,葛警官只能随对方乘上警车。车子往北行驶,经过隧道和高速公路,花了四十多分钟来到北方旧城区。葛警官多年来职位只在总署各部门调动,几乎没到过偏僻的北警区办案,就连自己正前往哪一间分局也不晓得。

“妈的,有记者。”警车拐过一个街角时,内部调查科的平头男骂了一声。葛警官仍没来得及反应,连串闪光伴随着快门声从前方射进车厢,另一个内部调查科的警员立时将一件外套盖在葛警官头上。

“那些天杀的浑蛋从哪儿收到消息啊……”平头男嘀咕道。

葛警官本来想说自己用不着遮脸,但平头男和他同僚的态度让他察觉事情比他预想的严重得多——这样子防止媒体拍到照片,代表葛警官在他们眼中不是“协助调查者”,而是“嫌犯”。

接下来他的遭遇更说明了他的预想没错。

警车停下后,葛警官被警员们一左一右架着肩膀,继续以外套覆盖头颅,半推半拉地往前走。“别挡路!”“滚开!”在平头男的吆喝下,他们疾步走进室内,撞开几扇门,转进梯间。快门声渐渐从身后远离,平头男拿走外套,葛警官才发现自己已来到地下一楼。他在墙上看到“B1”的字样,旁边有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着“拘留室”,文字后还有一个指向通道的红色箭头。

“拘留室?”葛警官怔了一怔。

“今天抓了很多人,这分局的侦讯室不够用,请葛警官你屈就一下。”平头男以不带感情的声调说道。他们通过分隔拘留区与梯间的闸门,沿着墙壁粉刷成灰白色的走廊向前走,拐过弯角来到尽头一间拘留室的钢门前方。

葛警官被关进拘留室前,没有办正式的逮捕手续,警员只扣押他的手枪、警章和手机,就连皮夹和手表也没拿走。他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依照警方守则,协助调查和被捕是两码子的事,如此暧昧不清的做法令他恼火。

然而独处于拘留室内,葛警官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目前的处境。

到底自己涉及什么案件?

谈到北区,葛警官很自然地想起黑道,毕竟昔日城中势力最大的黑帮家族就扎根于此地;然而自从十多年前这家族意外瓦解后,其他小帮派纷纷割据地盘,北方旧城区由黑道“骠马帮”掌控,无论人数、财力或影响力亦无甚威胁,而且葛警官近日也没听过什么涉及黑道的凶杀案,所以他现在的状况应该跟黑道无关。

那还有什么案子?葛警官不断回想近日的新闻,一起事故赫然浮现脑海——上个月有一名在警务部财政科担任文书工作的警员被刺杀,第一现场正是位于北区的死者住所。虽然警队内部知道受害者是谁,但因为案情敏感,媒体都只以“警员A”作为死者代号。半年前警方爆出私刑虐打社运分子的丑闻,警民关系陷入低谷,不时有民众包围警局抗议示威。警察以武力镇压示威者,拘捕后再传出被捕者失踪被杀的传闻,造成恶性循环,愈演愈烈。据说警方高层认为该凶杀案是仇恨警察的极端分子所为,于是以防范再有警员被杀为理由禁止媒体披露案情细节。

倒是警察内部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氛围。因为即使凶杀组没公开,局内人也听过关于案件的流言——警员A不是被一刀刺死,凶手像是施以酷刑般刺上三十多刀,令A失血过多、受尽折磨而丧命。

就像为了替曾被虐待的受害者报复一样。

说到近期北区最严重的案件,葛警官只想起这桩。但假如真的是这谋杀案,那为什么要自己“协助调查”?

想到这儿,葛警官不由得眉头一皱,想起那两个格格不入的家伙。

那两个来自内部调查科的警员。

他们出现,代表案件跟警察内部有关,犯人或共犯可能是警队中人。

不会吧?

葛警官没有天真到以为警队里所有成员都是正直善良、廉洁奉公的好警察,可是他认定“杀害同袍”远超任何警员的底线,不可能发生。虐打社运分子事件曝光后,纵使表面上警队上下一心,实际上警员分裂成支持及反对两派,有同情社运分子的警察向媒体泄漏消息,让内部调查科插手调查泄密,这是不少警员也知道的事。葛警官理解泄密者的心情,但假如说当中有人协助仇警分子,提供情报或制造机会让同伙下手,那实在难以置信。

然而即便如此,自己是嫌疑人之一吗?葛警官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葛警官入职以来从没行差踏错,他虽然不是逢案必破的神探,但成绩在刑事警官之中尚算中上,他更自豪于自己从来没耍阴招,堂堂正正地搜证、侦查、捉拿犯人。他肯定自己的个人档案里没半个污点,若然内部调查科盯上他甚至抓他回来“协助调查”,便代表他们掌握了某些很确切的证据。

什么证据?

葛警官思前想后,仍无法理出半分头绪。

“唉。”他想到自己明明快退休,却在职业生涯最后一年遇上这种倒霉事,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间,上天似乎有意跟葛警官作对,不幸接踵而至。先是在一次追捕犯人的过程中伤及膝盖旧患,害他无法再上前线;然后是误信银行投资某新兴市场债券,结果财产一夜之间蒸发了九成;再来是跟妻子屡生龃龉,导致熟年离婚……在这三四年间,葛警官就像被噩运盯上似的,生活中每一个能出差错的环节都出错。

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失去女儿蔚晴。眼看她以资优生身份越级就读音乐大学、毕业成为受人瞩目的钢琴家之际,她的人生乐谱却骤然打上休止符。就算这悲剧不是葛警官跟妻子离婚的主因,也绝对是导火线。如今他每天下班,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都让他感到抑郁,为此他寄情工作,将警务当成他人生的全部。

到底从何时开始,他的人生变成了下坡道?

都是那浑蛋气球人害的——葛警官心想。

十年前他向上级成功争取成立气球人调查小组,却没料到整整十年间仍无法逮捕犯人归案。小组和气球人曾多次交手,但结果总是功亏一篑,让对方逃之夭夭,甚至无法查清对方的犯案手法。纵使葛警官在其他案件中表现出色,屡屡在短时间内侦破悬案,但事情只要一涉及气球人,葛警官便变得像误上职业擂台的业余拳手,只有挨打的份。

他当年曾认定气球人是他的“宿敌”,但原来对方是他的“天敌”才对。

“阿葛,你知道我一向支持你的调查小组,不过你要紧记保持低调,假如被媒体盯上,发现我们一直抓不到这杀人魔,警方的面子挂不住。”数年前葛警官的上司、刑事部姜部长如此叮嘱道。警方高层接纳葛警官的建议成立气球人调查小组,是姜部长大力游说的结果,对今天已晋升至副处长的这位上司,葛警官可说是感愧并交,一方面感激对方的支持,另一方面对久久没能逮捕气球人归案而惭愧。近年警方因为丑闻备受压力,姜副处长更是焦点人物,媒体记者全天候追访,本来铁定能在两年内到手的处长一职,如今也可能失之交臂。

葛警官心想,也许气球人不但会杀人,更懂得下咒,追捕他的警察全都交上噩运。

气球人调查小组多年来替换过不少成员,有人在其他案子中受伤提早退役,也有人因为心灰而向葛警官请辞。在缺乏人手的劣势下,葛警官只好招揽旧部加入,就连傻愣愣的大石也正式成为小组成员之一,跟十年前小组成立时的精英小队有着天壤之别。幸好干劲十足的阿达仍留在小组里,对葛警官来说是一大安慰。

但也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工作上的不顺遂影响了葛警官的性格,他由原来的沉稳务实变得神经兮兮。那次膝盖受伤,是因为临时收到气球人的情报害他分心所致的吧?投资失利,是因为只顾着调查气球人、忽略财务安排而造成的吧?跟妻子关系破裂,是因为自己过度投入追查气球人才疏忽导致吧?

葛警官不是个小家子气的男人,他知道这些想法不过是借口,但这些念头一直挥之不去。

而教他最难以接受的,是近几年气球人似乎消失了。

小组仍不时收到情报,但结果都是不实的消息,气球人没有像以前一样明目张胆地犯案,或是做出预告杀人。他就像对这场追逐战感到厌倦,单方面决定中止游戏,让警察们对着一大堆旧档案干着急,自己躲在暗处嘲笑着。

葛警官对此感到懊恼。他不知道自己退休后气球人是否会再次犯案,到时自己只是平民,没有介入调查的权力。而且,在退休前无法捕获对方,那会是他人生一大遗憾。

可是这一刻他的想法有一丁点变化——他没料到自己会被同僚抓进拘留室。

这几年间已遭遇过太多不幸,谁还会在乎某个神秘杀手是否逍遥法外?

“在人生的遗憾清单上多添一笔也不痛不痒吧……”瞧着白色的墙壁,葛警官喃喃自语道。

“……嗨。”

拘留室里忽然响起一声呼唤。声音虽微弱却很清晰,葛警官赫然抬头望向钢门,怀疑人声是从门上的通风口传进室内,可是他将脸孔凑近门上的监视窗却不见外面有半个人影,甚至没看到负责看守的警员。

“嗨。”

站在门旁的葛警官赫然回头,因为声音从他身后传出,可是拘留室里明明只有他一人。他谨慎地往房间尽头走过去,眼睛打量着室内每个角落。

“嗨——”

当第三声响起时,葛警官朝声音来源瞧过去,发现源头就在不锈钢洗手盆下方的墙上。靠近地面的墙角有一个比拳头略小的洞,他不晓得那是排水孔还是老鼠洞。

“谁?”

葛警官朝洞口轻声喊了一句。他跪在地上,将脸庞贴近地面,尝试望向墙洞的另一端,可是洞中一片漆黑。他猜想洞的彼方是相邻的拘留室,但由于看不到洞里有光线,那么这墙洞很可能是排水孔,管道弯曲延伸连上相同的污水渠。假如被扣押的嫌犯故意堵塞洗手盆的排水口,地上又没有这排水孔的话,只要打开水龙头便可以使房间淹水,制造麻烦。

“是葛幸一警官吗?”

葛警官愣了愣,心想为何对方知道自己身份,但回想到刚才平头男在走廊说了句“请葛警官你屈就一下”,那旁边房间的囚犯听到并不出奇。墙壁后的拘留室应该是靠近走廊闸门那边的第二间,而葛警官身处的是第四间。

“嗯,你也是被内部调查科抓来‘协助调查’的手足吗?”葛警官不嫌脏,靠在墙边、坐在地上反问道。他想起平头男说侦讯室全满了,那很可能有其他被调查的警察跟他一样,给丢到这地下一楼的拘留室干等。

“葛警官你不认得我的声音吗?”对方轻松地回答,“我是气球人。”

一开始,葛警官没有反应过来,但一秒后他猛然站起,惊异地直盯着墙角的排水洞,再霍然转头望向钢门,警戒着他的“天敌”会否在下一秒闯进来对他不利。

“你——你是气球人?”葛警官确认钢门外的走廊没有动静,深呼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问道。

“对啦。我想我们差不多十年没这样子聊天了?我还记得那次在饭店碰头喔,那时你用枪指着我的背脊,机关枪似的一直问我问题;这回你没枪在手,那我们可以‘平等’地好好谈谈啦,哈哈。”

葛警官感到项脊发凉。那个魔术杀人鬼跟自己只有一墙之隔,说不定他不用担心内部调查的事,他的人生只余下最后数分钟。

“你……你是来杀我的吗?”葛警官按捺着颤抖,问道。

“才不是呐,我跟你一样,待在这鬼地方不过是身不由己。我这边的马桶有一股尿骚味,我快被熏死了,能早一刻脱身就好……你那边应该好一点吧?假如能和你交换房间就好了,可惜这儿不是我们上次碰面的五星级饭店……”

葛警官哑口无言,他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在说谎,意图让他放下心防,暴露弱点。他至今仍不了解气球人的杀人手法,不晓得对方能否利用那个排水洞注入毒气,让他在密室里暴毙——拘留室的空气中似乎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酸甜味,他暗想自己也许已中毒,命不久矣。

然而,就在他感到焦虑的同时,他察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有可能反过来套对方的话,解开多年来的疑团,刺探对方的身份和来历,以及那神秘、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有可能趁这机会抓住对方。

纵使葛警官每次跟气球人对决都是吃败仗,他仍掌握部分线索。他知道气球人是个性情乖戾的杀手,估计话匣子一开便会侃侃而谈。

“你怎么被抓了?”葛警官以平板的语调问道。

“哎哟,你想套话吗,葛警官?”对方嗤笑一声,“你不如先问一下你自己为什么被关起来吧!”

“我没有被关,只是来协助调查。”葛警官嘴硬地反驳道。本来他不想回答,但对方那一句反问实在刺到他的痛处。

“嘿,‘协助调查’。那我也是来‘协助调查’罢了,呵。”

那轻佻的语气令葛警官反感,但他决定无视,继续刺探对方。

“你向我承认身份,不怕我待会儿告诉同僚吗?”

“以阁下目前的处境,你认为他们会相信你吗?你跟他们说:‘隔壁拘留室里的家伙就是那个传说级的杀手气球人!’他们只会以为你胡说八道,企图转移视线、找借口脱罪吧?”

“我有什么罪要脱?”葛警官反驳道。

“北区凶杀组找你‘协助调查’,你认为呢?”

这家伙比我知道得多——葛警官心中一凛,他没料到对方知道那些警员里面有凶杀组成员。

“哈,我没涉及任何凶杀案,才不担心。”葛警官笑道,虽然连他也觉得自己的笑声不自然。

“嗯,对啦,这个世上没有冤案,监狱里的全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无辜者一定会得到公平公正的审讯,而且警察都会如实记录所有供词,不会为了邀功安插罪名。”

葛警官知道对方故意说反话刺激自己,决定反客为主,不让对方继续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你这两三年怎么消失了?”葛警官问。

“我退休了。”

“哼,杀人魔也会退休?忍受内心沸腾的杀人**不辛苦吗?”

“葛警官,你这样看我实在教我好伤心喔。”墙壁后的声音缓缓地说,“你以为我享受杀戮吗?我才不喜欢,杀人麻烦死了。我跟你没什么不同,一样是时势所迫,不得不出卖劳力,努力工作赚生活罢了。”

“呸,我跟你怎可能一样!”葛警官怒道,“你是杀人如麻的罪犯,我是维持治安的警察,你哪能说什么鬼‘赚生活’来跟我相提并论?”

“假如这世上没有罪犯,那警察也会消失,你的身份就是要有我这种人存在才有意义,否则你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人。”

“但这世上罪恶永远无法根除!就是因为社会有邪恶,我们才有必要去扑灭它——”

“对,无法根除,所以一定有人要干坏事,用来彰显你们这些英雄有多正义、多伟大嘛。既然如此,上天选中我担任歹角,我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你说什么狗屁歪理!”

“对你而言的确是歪理,但对我来说却是很自然的事。”对方顿了顿,语气中减少了半分轻浮,“善恶是什么?道德是什么?我从来搞不懂。葛警官你知道吗,我从事这行业多年以来,见尽了人间百态。我的委托人以千奇百怪的理由委托我去干掉目标,有些以你的标准而言大概蛮‘合理’,像复仇、嫉妒、抢夺金钱或权力;然而更有一堆莫名其妙的,假如我说出来,你一定会惊讶于人们怎么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希望另一个人从世上消失。”

“所以那些人跟你一样是变态——”

“葛警官你的所谓‘正常’跟‘变态’,只是以历史和宗教建构成的价值观而定,你没有方法去证明那观点是‘正确’的。对你来说,人命是最宝贵、最值得保护的事吧?可是换个角度看,一切只是统治者考虑族群整体利害得失而硬挤出来的借口。由于活在某个群体之中,所以考虑到群体的最大利益而必须尊重彼此的性命,但只要细心一想,便会发现人类其实都是浑蛋,是贪得无厌的掠夺者,因为这说法代表了人类只需保护同族生命,却可以任意杀生、剥夺其他物种的生存权。你吃牛排时有感谢那头为你奉献血肉而死的牛吗?你开车时有想过废气造成全球暖化,让北极熊、鲸鱼、蜜蜂等大量物种濒临灭亡吗?你没有,因为人类都是自私鬼,是伪善者。”

“你难道不是人类吗?你不自私、不伪善吗?”

“我很自私啊,我杀人从来也只是为了自己,但我不是那些以杀人为乐的家伙,假如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混账社会我可以不用杀人而活得安好,我才不会去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对方忽然换了语气,略带笑意地说,“至于我是不是人类嘛,嘿,我真的不知道。坊间不是一直这样说吗?说气球人是都市传说。我可能已经不是人类,化成另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吧?既然如此,我杀人跟你捏死一只蚂蚁不过差不多而已……”

接下来一分钟,二人无言。虽然葛警官想找方法套话,但对方的一番话颠覆了他过去对气球人的行为侧写。他不完全相信对方的说法——也许那家伙正在胡扯,盘算着杀死自己逃离现场的阴谋——但万一那是真正心声,那就超越了他的想象。

——气球人不是“愉快”杀人魔,对权力没兴趣,只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和反社会主义者。

过去,葛警官和下属觉得气球人是个强大、可怕、狡诈、无恶不作的杀人鬼,可是如今回想,调查小组会不会过度神化对方,自乱阵脚,无法客观地看破真相?气球人会不会浑身弱点,其实一直惧怕警方的追捕?那些引人注目、将死者像变魔术般杀死的例子,会不会另有目的?相比起这些高调的案子,气球人是否有低调的杀人方法,那些夸张的尸体是用来掩饰他的其他行动吗?

葛警官几乎忘了目前的处境,全心投入思考气球人的事。

“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杀人?”葛警官开口问道。

“嗳,我十年前不是已经说过那是‘商业机密’了吗?”

“你……是用法术或巫术杀人的吧?”

“任君想象。”

“你——”

“嘎——”

当葛警官正要追问,走廊尽头处通往楼梯间的闸门传来开门声,似乎有人要过来。

“糟糕,我们花太多时间闲扯淡了——”墙后的声音变得着急,“听好,接下来的盘问你可以如实作答,但假如涉及金钱,即使你明明不知情也要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什么?”

“你想平安无事就照我的指示去做!我跟你现在同坐一条船,我们能否及早离开这臭气冲天的监牢,就看你的表现了!你别忘记这世上可是有冤狱这回事!”

“慢着,你知道他们正在调查哪一桩案子?”

“还有哪一桩?当然是警员A!”

“等——”

葛警官把喊到唇边的话吞回肚子,因为脚步声已来到钢门外,他连忙坐回石床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咔——”

钥匙打开门锁,开门的是内部调查科平头男。葛警官站起来,准备跟对方离开前往侦讯室,平头男却伸手示意他坐下。

“楼上暂时没有空房间,我们在这儿做笔录。”

葛警官愣住,疑惑地盯着平头男。

“这儿?”

“葛兄,反正只是协助调查,不用太正式。”平头男身后冒出一道声音,葛警官定睛一看,才发现站在平头男身后的正是内部调查科科长施警官。人称“老施”的施科长比葛警官还要年轻四岁,警阶却高一级,虽然职务上没交集,但二人曾在警界的联谊酒会碰面,有过数面之缘。老施身旁还有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员,葛警官猜想是这分局派给内部调查科科长做跑腿。

“施科长?怎么要劳烦你……”葛警官没想到堂堂内部调查科的指挥官亲自到场盘问自己,但他不愿意说出“盘问”这二字,话说到一半便止住。

“事关重大,而且我怕这些‘小咖’不懂规矩冒犯葛兄,只好亲自跑一趟。”老施耸耸肩,面露微笑。他身后跑腿的警员搬来一张椅子,放在打开了的钢门旁让老施坐下,自己和平头男则站在老施身后。

葛警官只好坐回石床上,心里七上八下。他实在难以接受在拘留室接受查问——在拘留室侦讯的通常都是重犯,他过去就提交过不少在拘留室拍摄的盘问影片给法院当证供,被告清一色是杀人嫌凶——可是连施科长也愿意“纡尊降贵”亲自跑来查问,他也不好吭声。

“葛兄,”老施从平头男手上接过一份文件,戴上从胸前口袋掏出的老花眼镜,“上个月二十五日星期四晚上九点到翌日凌晨四点,你在哪里?”

听到老施不加修饰的询问,葛警官不由得皱一下眉。

“我是嫌犯吗?”

“啊,不,不。”老施抬头一笑,“保险起见,按惯例要问问。葛兄,二十五日星期四晚上九点到翌日四点,你在哪儿?”

“二十五日……我在家。”葛警官无奈之下只好如实作答。他感到老施友善态度之下的那一份强硬。

“唉,没有不在场证明啊。”老施摇摇头,叹道。

“施科长,我们到底是谈什么案件?”

“葛兄,你是聪明人,应该早猜到啊。”

“警员A?”

“还有别的吗?”

葛警官不记得警员A被杀的日期,但如此一说,上个月二十五日晚上九点至翌日清晨四点便是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

“你们怀疑我是凶手?”葛警官紧张地问。

“不,不,葛兄,那只是姑且一问。”老施笑着搔了搔下巴的胡子,再说,“就算我们知道你在嫌犯的可能范围里,我也不认为你涉及案件。”

“什么范围?”

“有证据显示,凶手是你们那个什么‘气球人调查小组’的成员。”

葛警官大感惊诧,他没料到这节骨眼上会冒出“气球人”这名字。

“我……我们小组成员?”

“葛兄,请先让我继续发问吧。”老施瞧回文件,“根据记录,上个月二十六日你们小组召开了会议,对不对?”

一个月前葛警官收到情报,怀疑南区某律师之死是气球人所为,但调查后发现真凶是死者的妻子,她因为听过“气球人传说”,毒杀丈夫后故意将尸体布置成奇诡的状态,企图误导警员。解决案件后,葛警官召开报告会议,日期便是上个月二十六日。

“对……那会议是在上个月二十六日。等等,你想告诉我:我们弄错了真凶?那律师的命案真的是气球人所为?他跟警员A有关?”

“葛兄,我对什么气球人、皮球人没兴趣啦,”老施语气似乎有点嘲讽,“我只想知道那场会议上有没有成员表现异常?”

葛警官听罢问题,才晓得对方压根儿不相信气球人的存在。虽然气球人多年来犯案累累,一般人却不知道这杀人鬼正潜藏于社会一隅,就连警队里面也只有真正见识过气球人可怕手段的警员才支持葛警官的调查小组。葛警官庆幸自己没有向对方透露“气球人就在隔壁拘留室”这惊天情报,纵使不服气,他也认同那恶魔的说法很有道理,说出来的话老施一定会觉得他在胡扯。

“那天的会议……我没察觉有任何不对劲。”

“哎,是这样吗?犯人可是在你们开会的数小时前以行刑般的手法折磨、杀害了一位手足,假如还能逃过葛警官你的法眼,那家伙可真不简单啊。”

“你凭什么确定凶手就在我们小组里?”

老施将文件放在大腿上,直盯着葛警官的双眼。

“好吧,虽然本来是机密,但我不告诉你你一定不死心。”老施边说边摘下眼镜,“媒体以为警员A被杀是因为极端分子向警队报复吧。”

“不是吗?”

“不是。A在被杀前,向内部调查科告密,指警队内部有人勾结罪犯。然而他在跟我们见面、提供证据前便被灭口了。”

葛警官感到一股不安直冲脑门。

“A说跟罪犯勾结的同僚是气球人调查小组成员?”

“嗯。”

“不可能!我挑选的手下都是忠诚依法、大公无私,没有人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你组里有一个组员叫阿达吧?”老施戴回眼镜,向文件瞄了一眼。

“他是我的手下之中最有干劲的成员,我退休后他会接管调查小组——”

“他去年在商业犯罪调查科处理的一宗案件,因为下属处理程序失误导致法官宣布被告无罪。”

“那又如何?”

“假如那失误是他指使手下故意制造的呢?”

“阿达不会做这种事!他才不会指使部下渎职!”葛警官激动地站起来。

“葛兄你先坐下。”老施没被对方的举动影响,淡然地说,“我只是提出一些可能性而已,换你坐我的位置,你也会如此思考吧?”

葛警官很想否认,但他知道对方言之有理,只好悻悻然地坐回石床上。

“另外你的手下中有一个叫志宏……”老施翻过文件第二页,“他半年前曾被交通部的同事逮到超速驾驶,因为他和交通部某位警官有交情,结果取消了罚单。”

“那……那只是单一个案!超速和杀害同僚程度上也相差太远了吧!”

“还有这个叫大石的。”老施扬起一边眉毛,“他有多次擅离职守的记录,理由最荒唐的一次是‘背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婆婆到医院’,结果让监视中的毒贩逃跑。”

大石就是这种笨蛋啊——葛警官本来想如此反驳,但说出来的话,大抵只会雪上加霜,让对方对小组成员有更强的偏见。

“施科长,我以人格保证大石是好警察,他或许有点笨,喜欢多管闲事,但勾结罪犯之类的指控不可能是事实。”

老施闭嘴不语,双眼眯成一条线,盯住葛警官。他翻开文件的下一页,再说:“葛兄,那你又如何?”

“我?”

“你之前在高展银行投资债券,差不多亏了全副身家吧?”

葛警官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料到对方连自己的财务状况也查得一清二楚。然而与此同时,十几分钟前那句他几乎已遗忘的“指示”遽然在心中浮起。

——假如涉及金钱,即使你明明不知情也要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那是事实,又如何了?”葛警官如实承认。他不愿意依从“天敌”的劝告行事,但他对自己的投资很清楚,所以根本不用假装知道。

老施从文件中取出两张纸,递给葛警官。葛警官以为是自己的户头资料,却没想到完全是别的东西,而且定睛一看,更令他头皮发麻。

那是气球人调查小组的开支报告和拨款单据。十年前葛警官成立小组,自然向财政科申请拨款津贴,用来支付成员的加班薪金、线人报酬以及一切公务开支等等,每年拨款不多,他现在手上的去年开支报告就详细列明每笔款项的资料;然而,在另一张财政科的拨款单据上,却有一个数字教他大吃一惊——财政课拨款单上的金额多了一个零,小组收到的钱应该是原来的十倍。

小组里有人做假账,亏空公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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