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策划

上一章

据半山小区居民反映,夏冰清常到“噢文化创意公司”聊天喝咖啡。该公司在半山小区一号楼十五号门面,法人吴文超,毕业于省艺术学院创意设计系,比夏冰清大两岁。这天下午,冉咚咚和邵天伟拜访吴文超。他身高一米五八,偏瘦,头发后翻,擦了头油,脸小眼睛大,皮肤白得可以看见血管,西装皮鞋领带,喝咖啡,不抽烟。他说第一次见夏冰清是两年前的雨夜,具体日期记不清了,时间是深夜十二点左右。当时我在公司加班,听到汽车声后朝窗外看去,一辆的士把她载到小区入口后离开。她弯腰对着景观带呕吐,吐着吐着便坐到地上,时不时喊一声“痛快”。我撑伞过去查看,远远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她喝醉了,脑子短路,竟然忘记自己住几号楼几单元。我把她扶到公司,让她靠在椅子上休息。凌晨五点,她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眨了几下眼皮,连谢谢都不说便走了,像她的灵魂无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走出去,像这样走出去……他模仿她当时走路的模样,两肩高耸,双手交叉压住胸部,夹着腿踮着脚,生怕被人发现似的。直到看着她走进小区入口,我都还在怀疑离开的是她的灵魂,但回头一看,她坐过的椅子是空的,椅子周围残留着从她身上滑落的水渍。

一个月后的某晚,大约十点钟,她忽然走进来,指了指咖啡机。我给她煮了一杯拿铁,因为拿铁牛奶多利于解酒。那晚她也饮酒了,但只是微醉。喝完咖啡,她像上次那样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好像讨好她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从此,十天或半月她会进来一次,大都是晚上应酬之余顺道进来,十有**喝过酒,唯一的区别是醉的程度。而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加班,等待成为一项附加工作,要是等不到她就觉得又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前面两次她什么也不说,连我叫什么名字她也不问。第三次见面,她醉得比任何一次都摇晃,一靠在椅子上就把衬衣脱了,还伸出双手求安慰。我吓得心慌,赶紧帮她穿上衣服,生怕她酒醒后怪罪我偷窥。我喜欢素聊或干聊,对接触女性身体天然地胆怯。经过脱衣考验,她像打开的收音频道喋喋不休,特别是喝到中醉状态时,你根本没办法让她停止,即便在她嘴上装条拉链恐怕也会被她撑破。

“她跟你说她的感情吗?”冉咚咚问。

这是重点,有的她至少说了十几遍,就像一袋茶泡来泡去都泡不出味道了还在泡。她为何什么都跟我说?一是因为她觉得我不会坏她的事,反正我也不认识她说的那些人;二是因为她喝醉了,一旦找到理想的耳朵就情不自禁地想往里面灌声音。她太需要倾诉了,我几乎是她的唯一听众。她说得最多的一句是“痛快”。在她的反复叙述中,我听懂了“痛快”的三层含义:第一层指喝酒,第二层指现实生活,第三层指未来行动。喝酒她痛快吗?据我观察“痛”是真的,“快”在喝醉后也许会浮起那么一丁点泡沫。现实生活她痛快吗?我觉得她说的是反义词,就像自媒体流行的正话反说。唯有未来的行动,我认为确实痛快。她说她被那个人强迫了,那个人强行把她变成了第三者,就像强行变性似的让她每个细胞都红肿过敏。

“关于强迫,她说过什么细节吗?”冉咚咚问。

他说她说那个人是心机男,面试时看他眼神躲躲闪闪就明白。他故意不录取她就是想先扳倒她的傲气,然后再让她以失败者的身份求他。果然,她气冲冲地拉着行李箱回去了,竟天真地要跟他录取的那些人比才华。他说企业是他家的,轮不到她来说公平竞争,哪怕招一群白痴那也是他徐家的事。她不服气,坐在包厢里讨说法。他说只要开着门就没有说法,但如果你把门关上那什么说法都可以有。她吓得想跑,然而他已先她一步关上了门,还关掉了灯,转身强行拥抱她,占有她。包间一片漆黑,她以为自己死了,不停地敲墙板,问有没有人,直到听见走廊传来笑声她才知道还活着。她想出去,被他阻拦。稍微清醒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报警,但他马上承诺可以离婚再跟她结婚。正是因为这句可以结婚,她才把告他的念头像他强迫她那样强迫自己从心里压下去,越压越反弹,最后她把整个人都压在了那个念头上。

没想到,订协议时他不仅删掉了“甲方承诺与乙方结婚”,而且还加上“不得破坏甲方家庭”。她问他为什么说话当放屁?他说他没说过要跟她结婚,百分之千是她把“不结婚”听成了“结婚”,漏听了一个“不”字,别看这个“不”字才四画,漏了它许多事情就会改变方向。她气得把协议撕成碎片,人像一堵砖墙不仅垮了,还像垮了的每一块砖头那么绝望。他重新打印了两份协议,说如果你认为我刚才说的是瞎话,那你就更应该签订合同,趁现在我对你还有感情,你可能不知道,没有协议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与其说它是用来约束你的,还不如说是用来约束我的。她终于明白,在他面前自己就是一个低幼儿童,智商仿佛是读童话书的层级。这时,她强行压下去的那个念头像石板下的小草又强行冒了出来,可时间已过一周,所有的证据都无法复原,就连包间他都派人清理了,告他只能自取其辱。她后悔没留下证据,但她没留下证据也是因为自己希望尽快忘掉那一幕,而这个空子正好被他抓了个正着。

她说既然告不了他那也不能便宜他,就咬着牙齿跟他签了合同。她需要钱生活,也需要跟他保持关系,以便寻找机会结婚或报复。既然他都正话反说了,那我干吗不可以签一个反话正说的合同?痛苦能产生思想,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她签这个合同就是想先给自己定一个规矩,然后再去破坏它,就像破坏她父母当初给她制定的人生计划那样。

吴文超聊累了,起身煮了三杯咖啡,分别放在冉咚咚、邵天伟和自己面前。咖啡的味道不错,冉咚咚一边喝一边打量室内。她最先注意那张摆在旁边的木制躺椅。在吴文超的讲述中,夏冰清前几次进来都是“靠”在椅子上,而不是“躺”,说明这张躺椅是他后来专门为她买的。可以想象,多少个喝醉的夜晚,夏冰清就躺在上面念念有词。侧面的墙壁贴着五张大型活动海报,都是“噢文化创意公司”策划的,其中两张非常有想象力。一张是从空中俯拍的旅游海报,天坑像一只占满画面的时钟,钟面有一个人在走钢丝,他手里拿着的长杆和他分切的钢丝仿佛时针、分针和秒针。另一幅是砂糖橘海报,一棵枝繁无叶的橘子树上挂满了黄色的橘子,而每个橘子都夸张变形为**。冉咚咚忽然想起慕达夫曾跟她说过的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达利是个顽皮的孩子,他喜欢做出格的事情,并狂热地渴望他做的事情能引起别人注意。难道吴文超也有达利那样的人格特质吗?需要进一步观察。她的目光在吴文超稍显稚气的脸上稍作停留,便扭头看向窗外。目测,半山小区的入口离这里约一百五十米。只要愿意窥视,小区里任何人进出都可以尽收眼底。

冉咚咚问上个月十七号下午你在不在公司上班?吴文超说在。“你有没有看见夏冰清从小区离开?”“没看见,她出门是个秘密,偶尔瞥见她等车,朝她挥挥手,她都故意把脸扭开,好像不认识。她似乎不愿意我看见她等待,因为有时是那个人开车来接她。只有她单独回来的晚上,尤其是喝酒之后单独回来的晚上,她才到公司喝一杯咖啡。”

“你认识那个来接她的人吗?”

“一直没机会认识。”

“你觉得夏冰清真的怨恨那个人吗?或者说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吴文超说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还专门问过她,为什么你总带着鼓囊囊的怨气回来而下一次又屁颠屁颠地去见他?她愣住了,脑袋仿佛被敲了一下,好久没反应。接着,她紧紧咬住嘴唇,好像在忍,但只忍了半分钟,她的脸上就挂满泪水。她说你知道鼹鼠吗?它们长期生活在地穴深处,视力完全退化,一旦见光,中枢神经紊乱,器官失调,不久就会死掉。她说她就是一只鼹鼠,又名“见光死”,除了那个人,她不敢见别人。父母、同学和朋友都以为她去北京工作了,她只能在节假日回家看看他们。而她和那个人的关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每次见面都像情报员接头,生怕被谁当场抓获。一面恨他又只能见他,见面就吵,分开就想。有时她觉得他是她的魔鬼,有时她觉得他是她的上帝。面对他一个人,他是她的敌人,但面对全世界他们又是伴侣。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像一只掉进坑里再也爬不出来的小动物,却每时每刻都在爬。

一般来说我只听夏冰清讲,不打断不建议,整个人就是一只夸张变形的耳朵,生怕发表意见会引起她的警觉,生怕她关闭我这条唯一宣泄的渠道而导致她情绪滞塞。听到此处,冉咚咚不免多看他几眼,她没想到这个她眼里的小屁孩竟然有如此缜密而善良的心思。他说但是那天晚上看着她不停地抹泪,就像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欺负那样难受,便打破了自己定下的不打断不建议的规矩,劝她这种状况坚持一两年也许可以忍受,但要坚持一辈子那必须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她说我该怎么办?我说要么一刀两断重新开始,要么让你们的关系能够见光。她说重新开始不是没想过,但我已经伤得走不动了,就像被踩烂了半截的蚂蚁只能原地动弹。做他老婆也曾努力争取,包括威逼色诱都不起作用,他在需要你时会分泌一点感情,在不需要你时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他只需要你一点点,而不是你的全部。我说如果你没有勇气打破水缸,那就只能淹死。她说你不是搞创意的吗?你给我策划策划,多少钱我都付。我说我只会策划产品,不会策划感情。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有人教我尊老护幼爱岗敬业与人为善和气生财为人民服务,却没人教我怎么处理爱情?她从来没谈过恋爱,在学校就是考试,工作后就是加班,谈恋爱的成绩零分。我说我连零分都拿不到,应该是负分。休息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我可不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即不跟他结婚但一直保持现有关系?我说那要看你的心脏够不够大。她又问,可不可以跟他保持关系但另外找人结婚?我说这叫版本升级,心脏至少是钢做的才行。她再问你相信感情是专一的吗?我说暂时还没有发言权。她说现如今什么感情都有,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甚至一会儿男人一会儿女人,人与智能人,智能人与智能人,一眼望去就像个情感大超市,品种齐全。她相信随着社会进步,人类的感情就像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样化。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那就是宁愿找一千理由来抚摸自己,似乎也不愿意离开那个人。

冉咚咚想这不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即被虐者对施虐者产生依赖。

他说那天晚上,两个外行冒充内行一问一答,装模作样地讨论了三个小时的爱情,就像不懂刑侦的人讨论案件,不懂经济的人讨论贸易,就像网红对什么话题都可以振振有词,仿佛知识无死角。临别时,我说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看过几部爱情小说,也许对你会有启发。她一下子来了兴趣,把那几部书名写在手掌里。

多日之后的下午,她终于在白天,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来跟我聊天了。她说她看了我推荐的三部小说,发现男人都不是东西,无论是于连、渥伦斯基、罗多尔夫或者莱昂,他们都只把女人当玩物,最后无一例外都抛弃或者厌倦了她们。而女人千万别痴情,否则会受骗上当,德·雷纳尔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或者爱玛·卢欧没一人不被男人骗了。重要的是第三点,女人不能做第三者,否则会死得很惨,雷纳尔夫人、安娜和爱玛结局都是自杀。她问我推荐这几部小说是不是别有用心?我说就是想提醒你别对男人抱幻想。她喝了三杯咖啡,思考了一个下午,最后说了一句:“不想当夫人的第三者不是好的第三者。”

“她去见沈小迎了。”他说。冉咚咚与邵天伟飞快地对视一眼,心里嘀咕原来沈小迎没说实话。他说她想去见沈小迎的念头早已有之,但一直不敢去,生怕发生冲突。去年八月的一天早晨,她打扮得像个贵妇人似的走进来,身穿白色长裙,脖子上戴着铂金项链,头发做成微卷的金色,金色的手包,金色的高跟鞋,看上去金光闪闪。她说她要去见沈小迎,能不能帮她开车?我说我只不过是你的一名听众。她从手包里掏出一沓钱轻轻地放到桌上,说我请你,可以吗?我轻轻地把钱收下,因为收了钱我就是司机,不收钱我就是帮凶。路上,我说有这么多钱你可以请一辆豪车。她说今天太关键了,关键到可能是我这辈子的最关键,所以必须坐熟人开的车心里才踏实。停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是为了方便逃跑,万一发生了冲突。我说没有必要就掉头回去算了。她说你给我闭嘴。她火气挺大的,我想这就是收了钱的报应。

在她的引导下,我把车停到了第三幼儿园停车场一辆红色轿车旁。那是一辆普通的轿车,价钱都没我开的这辆贵。她能把时间地点拿捏得这么精准,之前一定做过不少功课。九点二十分,沈小迎从幼儿园大门走出来。她衣着朴素,低着头,仿佛发狠要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虽然她的着装跟夏冰清的有天壤之别,但我一看就知道夏冰清输了。夏冰清穿的是晚礼服,与停车场不搭。出门时我想提醒她,她的优势是年轻与活力,应该穿休闲装或运动装。如果她参考一下电影《情人》女主角简的扮相,那沈小迎的小心脏没准会颤抖。可我不想让她讨厌,就把建议像咽口水那样咽下去了。她不会喜欢我的建议,就像大多数人不喜欢别人提意见。九点二十五分,沈小迎走到红色轿车旁。夏冰清开门出去。沈小迎扭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说我是夏冰清,想找你聊聊。沈小迎打开车门,说上来吧。夏冰清从后门钻进去,沈小迎坐驾驶位。她们在车里谈了五十分钟。然后,夏冰清下车,沈小迎开车离去。夏冰清在原地站了至少十分钟,仿佛在重温或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开窗叫她,她慢慢地走过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即便回到了半山小区也一言不发。

冉咚咚想为什么沈小迎对夏冰清不设防?说明她知道她,而且认出了她。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了她,背后肯定也做了不少功课。前次在局里询问,她口口声声说不知道夏冰清,看来我们都低估她了。冉咚咚问夏冰清跟你说过她们的谈话内容吗?他说开始她不说,我也不问,她差不多一个月没来公司了。一天晚上她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我照例给她煮了一杯咖啡。她问我想不想听她们的对话?我摇头,说那是你们的秘密。她说你必须听,听完我给你一个项目。也不看我的脸色,她直接点了点手机,播放。我没想到看上去傻乎乎的她,竟然偷偷地录音了。

“录音你有吗?”冉咚咚问。

“没有。”

“内容还记得吗?”

他看了一眼窗外,忽然有些伤感,用手掌盖住脸一抹,顺带抹掉了眼里的泪花。冉咚咚想也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小区的入口而伤感,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夏冰清的地方,也是他平时望得最多的地方,睹物思人,或是因为她们的对话太叫人伤感,他不想回忆?冉咚咚抿了一口,说你的咖啡原料是进口的吧?他点头,说开始是国产的,自从夏冰清经常来喝以后,我就换成进口的了。说着,他一口喝掉了半杯。

“我们继续吧。”冉咚咚期待地看着。

他说我只记得关键对话,不一定百分百的准确,但意思不会跑偏。话是夏冰清先说的,她说我跟徐山川的事你知道吗?沈小迎说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女人。夏说我是第几个?沈说这事你应该问他,反正一个大餐桌坐不下,如果要让她们都有座位,那至少得有一间教室。夏说都是些什么人呀?沈说我一个合法的都管不了,你这个非法的还想管?夏说垃圾,怪不得他总说忙,原来是忙着翻牌子。沈说男人出轨就像国家搞外交,朋友越多越好,都是为了广泛传播自己的基因。夏说那你干吗不跟他离婚?沈说我要是跟他离了,他不就去祸害别人了吗?夏说他曾答应跟我结婚。沈说他也曾答应只爱我一个人。夏说他把我强奸了。沈说只有被认定了的强奸才叫强奸,否则都叫偷情。夏说你不在乎别人跟他偷情?沈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在乎?夏说每次争吵,他都说只要你同意离婚,他就跟我结婚。沈说凡是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都会推给别人决定,离婚,他怎么舍得?我帮他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每天像用人那样伺候他,还不管他跟什么女人在一起。你要是跟他结婚,你做得到像我这样吗?夏说做不到,但你没管住他就意味着支持他。沈说我要是管住他,你还有机会勾住他的脖子吗?

录音沉默了十几秒。

沈说我不管他,是因为即使管也管不住,就像一个听不进意见的人,你提再多的意见那也只是讨恨,而且我知道人一辈子不可能只爱一个人。夏说只要我告他强奸,你们最终也会分手。沈说你有他强奸你的证据吗?夏说如果没证据,我拿什么底气来跟你谈判?沈说首先我不反对你告他,即便告他成功,也不影响我的生活甚至我的心理,但你也要想清楚,你今天为什么比那些打工仔上班族穿得珠光宝气?还不是因为他给你提供资金吗?再说告倒他,你有什么好处?资金链断了,名声坏了,不可能再跟他撒娇了。夏说我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这些?沈说你不想要命,命早就没了,你用命来威胁是想要得更多,表面上你说不想活了,但骨子里你比谁都想长命百岁。你来找我也不过是想搏一搏,来之前你就知道在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弄不好会撞上我的怒骂,弄好了也许会得到一点心理安慰。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不想跟他结婚,从你对他交什么女朋友的关心程度就可以判断他不是你能容忍的,一旦折腾到能够结婚,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他或背叛他。你不明白你想折腾的人其实是你自己,你更不明白你不肯原谅他本质上是不肯原谅自己,因为他能强奸,你肯定也有责任,你当时可以逃脱或者你是自动送上门去的,为减轻自己失误的心理压力,你会不断夸大对方的错误。

安静了一会儿。

夏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坏,我要是你,早跟他离一百回了。沈说可你为什么又愿意嫁给一个坏人?夏没回答。沈说离了又怎样?只不过是把这个男人换成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跟你结婚后也注定会伤害你,与其不停地换人来伤害,还不如就让一个人伤害。婚姻不破的秘诀是相互适应的人在相互适应,而不是靠别的什么来维持,如果你聪明,你不是跟他要婚姻,而是跟他要钱。夏说他的钱不就是你的吗?沈说反正他都要满世界撒钱,撒给你总比撒给别人好,至少你让我看着不那么讨厌。夏说既然你对婚姻看得这么透彻,那就跟他离了呗,让我这种还抱幻想的人管他几年。沈说我没问题,只要他愿意签字,但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人与人长久依赖的东西不是身体而是灵魂,能用钱追到的一定不会用感情。我知道你来找我不是他的主意,他要是知道你这么做,对你的态度肯定会一百八十度地转弯,不信你告诉他试试。

吴文超说我记得夏冰清沉默了好久,沉默到我以为录音结束了,没想到后面还有声音。她们还说了不少废话,多次停顿,但废话我一个字都记不住,精彩的句子我确信基本保留原样。听了沈小迎的分析,我两边的太阳穴都震麻了,脸上一紧,仿佛有人在给我拉皮。沈小迎的清醒理智淡定让我迅速路转粉,这才是真懂爱情的人,和她比起来,我和夏冰清的爱情观简直就是小儿科,虽然我们曾经开过三小时的研讨会。估计夏冰清也被沈小迎震蒙了,否则她不会在沈小迎离去后把自己差点站成一棵树,也不会上车后拉着脸不跟我讲话。

“对话中,夏冰清说有徐山川强奸的证据,可前面你说她为没保留证据而后悔,她到底有没有证据?”冉咚咚问。

“我不知道,她一时说一样,也许她是吓唬沈小迎的。”他回答。

“你的意思是她没有证据而只是吓唬她?”

“办案时,你们不也经常这样做吗。”

“夏冰清说给你的项目是什么项目?”

“她掏出一张银行卡,说密码是一到六,里面的钱可以买一辆中档轿车,但条件是我们公司必须帮她策划一个能让她跟徐山川结婚的方案。”

“你接收了吗?”

“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见过结婚,那是你情我愿的事,得亲自来,怎么可能靠别人策划?她喝多了病急乱投医。我把卡退给她,她说我对你很失望。幸好我没接,否则第二天她酒醒后的主要工作就是想如何把卡从我这里要回去。”

“你喜欢夏冰清吗?”

“喜欢跟她聊天。”

“你们有过身体的亲密接触吗?”

“我要是跟她有身体上的亲密,她会什么都跟我说吗?”他冷笑,是那种没有发生又被怀疑的自嘲式冷笑。

他们一问一答,直到吴文超把该说的都说了,冉咚咚才停止。

邵天伟提出询问沈小迎。冉咚咚犹豫,因为她知道仅凭目前掌握的材料,没有把握从沈小迎嘴里掏到太多信息,但她在办公室走了七步后就同意了。七步内做出决定,是她从慕达夫那里学来的方法。她突然想见沈小迎,且想见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对她的爱情观充满好奇,虽然她不完全赞同,但有些想法曾经在她的脑海一滑而过,只是因为自己的世界观异常强硬才没有保存它们。

邵天伟把沈小迎接到刑侦队。她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身着点缀式镂空的V形竖领白T恤,灰色牛仔裤,白色名牌运动鞋,最显眼的是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大钻戒。她是在强调她的婚姻吗?冉咚咚一边想一边跟她打招呼,说有些情况我们想跟你核实。她说没关系。冉咚咚说我们从其他渠道得知夏冰清曾去见过你,可你前次却说不认识她。

“你很漂亮。”她说。

冉咚咚心里一悦:“为什么答非所问?”

“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假话,因为我没你讲的那么漂亮。”冉咚咚情不自禁地撩了一下头发。

“如果这是一句假话,你觉得它有害吗?就像医生跟重症患者说还有希望一样,有时说假话是勉为其难。我说不认识夏冰清是因为我不想谈论这个人,也不想蹚他们的浑水。我承认我在回避这件事。”

“可你误导了我们,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别好哄?”

“抱歉,我只考虑我的感受,忽略了你们的任务,但从现在起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绝不隐瞒。”

冉咚咚播放吴文超的录音片段,即沈小迎与夏冰清的对话部分。沈小迎认真听着,珍惜每一个字。播放完毕,她轻轻地嘟哝:“这个傻妞,竟然录音,还放给别人听,嫌自己丢脸不够吗?”

“他的讲述准不准确?”冉咚咚问。

“漏了关键内容,夏冰清威胁我,说如果得不到婚姻她就告徐山川,如果告不倒徐山川她就做掉他。我说你们隔三岔五滚床单,竟然还没把怨恨滚掉?她说睡多少那只是个量,她要的是质变,就是名分,哪怕结婚之后马上离那也是对她的一种尊重。她说强奸时他求她别告,她同意了;订合同时他说别把结婚写进去,她也同意了;现在,她能不能跟他结婚,就看我沈小迎的了?”

“你是怎么回答的?”

“滚,我只说了一个字。她打开车门钻出去,用力把门砸回来,好像那辆车是我。”

“她的威胁你跟徐山川说了吗?”

“没说,我始终坚持不过问他的私生活,甚至不谈论,这也是他爱我的一部分。”

“请你好好回忆到底说了还是没说?”冉咚咚连说两遍。沈小迎知道凡是她重复的地方一定是重要的地方。她沉思了一会儿:“真的没说。”冉咚咚不信,她认为这么严重的威胁沈小迎一定会告诉徐山川,至少会提醒他注意防范,更何况还可以达到挑拨离间的效果。冉咚咚想在这里停顿一下,用沉默告诉沈小迎这个回答她不满意。可沈小迎无感,她定定地坐着,像正在等待下一道考题的考生。邵天伟提醒沈小迎最好把知道的一次性讲完,以免犯包庇罪。她说她知道的都会讲,没有的不可能编造。冉咚咚发现从第一次问话到现在,沈小迎就像一支牙膏挤一点吐一点,而且要挤得非常到位,否则一点都不吐。

“徐山川的另外两个情人你也认识,可上次你却否定,撒谎好像是你的家常便饭。”冉咚咚说。

“我只见过夏冰清,别的一概不知。”

“但你跟夏冰清说找你的女人不止她一个,如果不是小刘小尹,那找你的人是谁?”

“都是瞎编的,我不想让她抱幻想,故意说徐山川有许多情人。眼不见心不烦,我要是去了解他跟谁谁谁,那除非是想跟他离婚抓证据,否则就是自己拿头去撞马蜂窝。”

这一句说得挺真诚,冉咚咚信了。她继续:“夏冰清说她有徐山川强奸她的证据,我们想跟你核实一下,她跟你说的强奸证据和跟吴文超说的证据是不是一样。”

“她没说具体证据……”沈小迎想了想,“她应该没证据,要不然早把徐山川告了。”

“我给你一点提醒,夏冰清的那个证据有镂空的花边,你再想想。”冉咚咚看着沈小迎镂空的T恤立领,忽然灵机一动。

“她真没跟我说过什么具体证据。”沈小迎眉头打结。

“那她为什么跟吴文超说?”

“这不是我能理解的范围。”

“你说徐山川强奸时夏冰清可以逃脱或者是自动送上门去的,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分析的,像徐山川那样的身体,稍微有点力气的女人都应该可以逃脱吧。”

“难道不是徐山川跟你说的吗?”

“如果他强奸了女人还好意思跟我说?除非他的脸皮是树皮。我说所谓强奸,并不认定他真的强奸。他又不缺女人,干吗要冒这个风险?”

“天生的?你说徐山川喜欢别的女人是天生的,为什么?”

“男人不都这样吗?”

“你是指所有的男人?”

“难道还有例外?”

“你结婚前知道徐山川有这个爱好吗?”

“要是知道,我怎么会跟他结?”

“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吗,当时没看出来?”

“结婚前他是专一的,从他对我的态度推测,他出轨应该是我怀上老大的时候。初恋时我发现他有轻微的自卑,原因是他的长相。但我认为自卑处理好了就会变成谦卑,这一点被他公司的规章制度验证。他竟然把职工提意见列为奖励的第一条,说明他胸怀宽广。我爱上的是他的胸襟而不仅仅是他的胸口,但自从你们给我看了小刘和小尹的照片后,我才知道自卑终究是自卑,他的自信竟然要靠占有异性来确立。”

“透彻,”冉咚咚忍不住点赞,“你还知道与本案有关的其他信息吗?”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回响》新章节尽在“言情中文网”,如遇小说章节不全,请退出百度阅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