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冉咚咚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唤雨和慕达夫都睡下了。唤雨是女儿,十岁,就读于附小。慕达夫是丈夫,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他们结婚已经十一年。她洗漱完毕,摸黑走进主卧躺到床上。忽然,一只手搭到她的胸口。这只手一个多月没碰她了,原因是她早出晚归让它几乎没有机会。而她对它的态度就像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记忆,大多数时间把它忘了,偶尔会想起它,但如果被它触碰,记忆就会满血复活,身体会随着它的引导侧过去,靠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来一次多少带点义务又渴望产生新意的撞击。可是今晚,她不仅没有响应反而把它从胸口掰开,就像驱赶一位擅闯私人领地者。它不觉得她是真的想拒绝,便重新搭过来,比刚才更热情更放肆。没想到叭的一声,它被她狠狠地拍了一下,只好飞快地缩回。他说干吗呢,是不是每次碰你都得请人看日子?她说好烦。他问是具体的烦还是抽象的烦?她一时答不上来。表面上她烦的是一两件事,但这一两件又诱发了她大面积的烦,就像被虫子咬了一小口却引发全身过敏似的。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她的脸,那是一团模糊的黑,看不见表情,但他依稀看见她的眼睛睁着,就像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摄像头。他说是不是案件办得不顺利?或是因为女儿这次考试成绩不理想?领导骂人?车子剐蹭?网购被骗?生理周期?健康原因?父母生病?抑或我做错了什么?……他把能想起来的有可能让她烦恼的都问了一遍,仿佛问得越全面就越体贴。可惜他的问没有一条能解决她的心理故障,反而让她烦上加烦。
她本想对他使用询问技巧,可她担心如果使用,他极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撒谎。人一旦撒了谎就像跟银行贷款还利息,必须不停地贷下去资金链才不至于断。她不想让他难堪,说我们办案时无意中发现你在蓝湖大酒店开了两次房,一次是上个月二十号,一次是上上个月二十号,两个月连开,准得就像来例假。他忽然笑了,说原来你是烦这个呀,房是开来跟小胡他们打牌的。
“你确定?”她问。
“不信你可以查监控。”他信心十足。
“监控查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她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假如你没把握,可以再回答一次。”
“你喜欢听我重复吗?”
“喜欢,但小胡上个月二十号不在本市。”
“哦,我记错了,小胡参加的是上上个月,上个月是小贺、小鲍和老夏。”
“又骗我。”
“我骗你了吗?”
“上个月二十号老夏开了一整天的会。”
“怎么,你连我的朋友都监视?”
“用得着监视吗?只要看看他们的社交媒体就知道了。”
“那就是小谢,反正就这么几个牌友,时间久了我也忘了。”
“好好想想,投案自首可以从轻处理。”
“我是你的老公,不是你的案犯。”
“老公不说实话就是案犯。”
还能说什么?他已气得无话可说,心里竟然涌起一股鲁迅式的悲哀,好像天底下竟然没有说理的地方。为表示自己心里没鬼,他率先打起了呼噜。她知道他没睡着,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但他还是假装睡着。这一夜两人都翻来覆去。他不高兴她调查他。她不高兴他骗她。
次日,他做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她一口都没吃。他用眼角的余光扫她,她的脸上残留着昨晚的情绪,只是不想影响唤雨才勉强保持多云转晴。因为她没吃,所以他也没吃,两个人坐在餐桌边看着女儿。唤雨吃好了,他们每人牵着女儿的一只手下楼,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去上班,他送女儿上学。在楼下分别时,她朝唤雨挥挥手,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他知道这抹笑容与他无关。他第一次发现笑容是有方向的,哪怕你跟笑容站在一条直线上。
他知道这一关必须过,否则她的疑心会越来越重,甚至有可能异常扩展,弄不好癌变,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一刀切。怎么切?他不得不停下正写着的《论贝贞小说的缠绕叙事》一文,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走能解决问题,但双脚终究帮不上脑袋。他想,说打牌是肯定过不了关,即便摆一桌酒席,把另外三位叫来向她证明,她也不会相信,谁都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我收买他们做假证。说会情人吧,她肯定相信,傻瓜都信。现如今凡是中性的答案都没人信了,能让人信的必是极端。但相信不是唯一目的,最好的答案是既能让她相信又不至于伤害她,否则相信又有何意义?再说情人在哪里?她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约会多少次?怎么分的手?……这得需要多大的想象力才不会露出破绽,My God,我只不过是个教授又不是小说家。
她两天没回家了,说要突击办案,就睡办公室的沙发。但他认为除了“突击”多少还有一点跟他赌气的因素。第三天晚上,他带唤雨到局里去看她。本来他给她装了吃的喝的,可临出门一样都没拿,因为他怕她认为他巴结她。唤雨一进办公室就扑上去,母女俩抱了好久。等她把脸从唤雨的脸上抬起来,他发现仅仅两天不见她就憔悴多了,都长熊猫眼了。他的心真切地痛了一下,准确地说是怜惜。他说如果办案压力太大,是不是请求领导换人?“除了破案我还能干什么?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说着,她把唤雨放到电脑桌前,为她点开了一部动画片。他看着墙上的被害人和嫌疑人,觉得那几个女的都长得不错,以至于多盯了几眼。“你认识她们?”她坐在长沙发的这头。他回过神来,坐在长沙发的那头,抽了抽鼻子:“怎么会有烟味?”
“讨论案件时他们抽的。”
“你没抽吧?”
“没抽。”
他们呆坐着,只有看动画片的唤雨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使室内的气氛显得更加肃穆。表面上他们都无话可说,实质上各自心里都挤满了争先恐后的语言,却都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或者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说才是最好的说。两人都看着窗帘,都发现窗帘的右下角有一块水渍,天花板上也有水渍,左上角有一个小小的蜘蛛网,就在窗帘上方十厘米远的地方。虽然他们没有语言交流,但目光所及却惊人的一致,不知道是他带着她看还是她带着他看。她天天在这里上班,却从来没时间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个房间。透过门框,他们看向停车场,那里停着三辆警车以及她的车和他的车。他们一致看着门外却不看彼此,但彼此都能感知对方的一举一动。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他们不觉得时间漫长,好像这么无声地坐着才是生活常态。茶杯和水壶就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她不为他倒水,他自己也不倒,仿佛谁动一动就会打破此刻的平衡。她知道他关心她。他知道她还惦记着那件事。从声音判断,唤雨看着的动画片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你方便,我就把开房的事顺便交代一下。”说完,他才发现仓促,因为他还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才能让她相信。
“回家再说吧,我现在没精力跟你扯那些。”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你太累了,应该放松放松。”
她当然知道自己累了,全身肌肉尤其肩周都是酸痛的,可她没时间放松。自从接下本案,她的整个脑袋仿佛都塞进了冰箱,连头皮都是木的,连思维都像患上了便秘,不仅跟家人的语言流量少了,而且跟他们待在一起时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没法对他们集中精力,因为脑海里全是案件。动画片结束,她说你们先回去吧。他说要不再陪你坐一会儿?她说别影响唤雨明天上学。
第二天下班,她刚钻进轿车就收到慕达夫的短信:“蓝湖大酒店2066号房,速来。”她想他是不是发错了?如果发错了,倒是个抓他现场的好机会。她把车开到酒店地下停车场,上电梯,直奔2066号。门是虚掩的,她一脚踢开,看见慕达夫和一位女子正在滚床单。“不许动。”她习惯性地大喝一声。慕达夫说你发神经呀。这时她才看清他穿着睡衣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问号。屋里没有女子,她知道自己想多了,但话却没收住:“我没打扰你吧?”
“赶快把睡衣换上。”
“干什么?”
“请人给你放松。”
“你还舍得花这个钱。”
“废话。”
门铃叮咚一声,进来两位小姐。她们分别给他们全身按摩。小姐每按一下,她就喊一声,为颈椎喊,为肩周喊,为腰肌喊,仿佛要喊出它们的全部委屈,但喊着喊着她就睡着了,等小姐按完才醒过来。这下,她感觉全身舒爽,肌肉不再那么紧张,连心情都好了许多。她说没想到你这么会享受。他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知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做课题,腰酸背痛,所以就到这里开房按摩了两次。
“为什么不去负一楼?”
“那环境,你愿意去吗?”
“为什么说是打牌?”
“说别的,怕烧坏你的脑子。”
“早坦白呀……”说着,她滚到了他的床上。他们情不自禁地摩擦起来,比平时都投入,环境换了兴趣大增。忽然,她用力一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中断了。“每次你按摩后是不是也有这个项目?”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真理。他觉得扫兴也觉得狼狈,一个合法的丈夫忽然产生了不合法的疑虑,所有的雄心壮志顿时萎缩,下垂,以至于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能力重振雄风。她凑过来,说告诉我,你来这里有没有这个项目?他说人家是正规按摩,更何况我这个身份……
“身份不是挡箭牌,比你身份高的我们都抓到过。”
“糟糕,你能不能在做这事的时候不办公?”
“谁叫你那么可疑……”
他没有说真话,她想,其实要知道真相不难,只要查一查他开房时间是哪位技师上门,再问一问技师在帮他按摩之后加没加其他项目就明白了。但查还是不查?她像遇到了比“大坑案”还要难的难题。“本我”要求她一查到底,“超我”提醒也许他现在的解释不失为最好的解释,“自我”说既然你们意见不统一,那就先搁置搁置。可是,“自我”在不停地摇晃,就像谣言四起时全球股市那样摇晃。她发现自她把他从身上推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拥有了绝对的心理优势,仿佛天底下最受委屈的是他,哪怕他假装不计较她也看得出来。
比如,她还在期待他的答案时,他已经抓起内裤。她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回答完毕他会重新回到床上,继续未竟的事业,没想到他竟然真把内裤穿上了,还压了压裤头,好像要在那儿加把锁。她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重启的暗示,但他不解风情或假装无视,竟然把衬衣也穿上了,硬是不给她改正的机会。她抬脚敲了敲床铺,就像网络上流行的“敲黑板画重点”,可他竟然连长裤也穿上了,还说回吧,我先下去买单。她说做不完的事你干吗要做?他说怪谁呢?你吓得我全身都软了。她承认他是软过一会儿,可现在又雄赳赳气昂昂了。她想把他拉过来却伸不出手,仿佛自己主动会掉份似的,也许不仅是掉份还要付出否定怀疑的代价,甚至连对他的调查都会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他起身走了,席梦思上他坐出的凹痕还没复原就传来了关门声,虽然他尽量控制力度,但那声急促的“嘭”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指数。
又比如,他剥夺了她做家务的权利。他把菜刚一丢进盆里,她就挽着衣袖要洗,他说一边待着去,语气里充满了讨好的不耐烦。吃完饭,她说我来洗碗。他说你破案那么辛苦,哪能让你干这种低智商的活。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在水槽里洗了起来。她说唤雨,妈妈今晚给你辅导作业。他把头从厨房里伸出来,说辅导是个系统工程,你就别添乱了。她拿起吸尘器准备给地板吸尘,可怎么也打不开。他夺过吸尘器,轻轻一按便呼啦啦地响起来。他一边吸尘一边说你太忙,我们家的工具都不认识你了。她想他在用家务惩罚自己的同时,也在贬损她的家庭地位。虽然她免去了体力之累,但脑子却一刻也不轻松,当你在这个家庭里再也插不上手或他故意不让你插手时,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你正在被这个家庭或者他排斥?好在她懂得切换频道,姑且把这一切都当成是他对她的体谅。
再比如,他在竭力避免触碰她。拿吸尘器的时候,他的手刻意回避她的手,好像她是一枚病毒。两人迎面过门框时,他的肩膀躲她的肩膀,哪怕她故意放大自己,他也能缩身而过。她故意拍他膀子,故意用膀子撞他,他都吓得及时闪开,好像碰他的是一位陌生人或者吸血鬼。忙完家务,他又坐在书房里写那篇“缠绕叙事”。她泡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他埋头看着电脑,她把茶杯递过来,故意测试他接还是不接?他没接,说放那儿吧。到了晚安的时间,他即便洗完澡也迟迟不上床,似乎在等她先入睡。这次轮到她假装呼吸均匀,甚至响起微微的不失斯文的鼾声。他轻轻地躺下,躺在远远的床边,用足了“距离语言”。她把手伸过去,就像上次他把手伸过来那样。几乎是“对称反应”,他把她的手掰开,就像上次她把他的手掰开。
她想难道是我错了吗?明明是他开房说不清,现在怎么变成他有理了?转折点就在2066号房,她把他从她身上推下去的那一刹那。即便那一刹那他有理,但那也是局部有理,却掩盖不了他的整体错误。她的“本我”再也按捺不住,就像才华似的非跳出来不可。她说你离开后,我去了负一楼按摩店,情况我已全面掌握,但还是想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
“这个问题我已回答过了。”他冷冰冰的,似乎连话跟话都想保持距离。
“但那不是标准答案。”她一边阻止自己一边情不自禁,思维和语言发生了分歧。
“如果非得回答出轨你才相信,那你就当我出轨了。”他孤注一掷。
“真的吗?”她的心里打鼓,第一次害怕真相。
“这不就是你心目中的标准答案吗?”
“对不起,我没有调查,我是吓你的。”
“那我就最后说一次,只是去按摩。”
“真的吗?”
“你有完没完?”他忽地坐起来,叭地把灯打开。卧室里一览无余,包括他的微表情。她想慕达夫呀慕达夫,你千不该万不该把灯打开,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你用心理优势阻止我的怀疑,生硬地重复对话,假装生气,还耸肩摸鼻子目光闪躲,你所有的表现以及肢体语言都在拼命地出卖你,也许我们都得为你今晚的开灯付出代价……她再也不敢往下想,叭的一声把灯关上。他说为什么害怕灯光?叭地又把灯打开。她知道自己怕什么的人就喜欢说别人怕什么,心虚者往往拿弱点当武器。但她没有说破,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自愿把灯关掉。
他受不了她的目光,就像X光机,仿佛连骨头都看得见,可当初她的眼神不是这样的,要是一开始就这样谁还敢娶她?
第一次见面,她的目光像柔软的指头,在他脸上轻轻一按便飞快地缩回,似乎不是看他而是在测试他面肌的弹性。那是在她家里,她爸请他喝酒。喝酒只是借口,她爸的真实意图是想请他写一篇评论。她爸冉不墨是位资深报人,赶在退休前把一辈子写的新闻报道合成集子出版,急着找人吹捧。而他的博士生导师正好与她爸是朋友,于是就推荐他。
当时,他在博士圈以狂出名,狂就狂在他敢批评鲁迅和沈从文的小说。他用鲁迅小说的思想性来批评沈从文小说的不足,又用沈从文小说的艺术性来批评鲁迅小说的欠缺,就像挑唆两位大神打架然后自己站出来做裁判。如果非得选一位现代文学家来佩服,那他只选郁达夫,原因是郁达夫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坦诚,坦诚到敢把自己在日本嫖娼的经历写成文章发表。他认为中国文人几千年来虚伪者居多,要是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挖开,那又何谈去挖所谓的国民性?但是,就在他快要狂出天际线的时候,有人出来指证他佩服郁达夫其实是佩服自己,因为他们同名,潜意识里他恨不得改姓。
他当然看不上冉不墨的那本集子,之所以答应来喝一餐是想跟导师有个交代,证明自己认真考虑过他的意见,之后再认真拒绝。没想到正准备上桌,门忽地打开,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目光在进门时轻轻地按了他一下,然后就再也不看他,就像他看了一眼冉不墨作品集的封面后再也不看内容。冉不墨介绍她是他的女儿,在西江公安分局工作。来之前他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女儿,而且未婚,否则他会仔细读一读他的作品。好在他有知识储备,自从被他女儿温柔地看了一眼,他就决定要表扬他。他说他的作品冷静客观,既有活力又有内涵,既有感性又有理性,文笔细腻优美,仿佛他表扬的不是他纸上的作品,而是他和他妻子共同完成的人类杰作。冉不墨嘿嘿地笑,但笑得比较含蓄,也可以理解为谦虚。但他的妻子和女儿似乎无感,好像她的丈夫或她的父亲本来就配得上这些形容词。
慕达夫发现没效果,喝了几杯后当场表态要为他写一篇评论,准备把他的作品拿来跟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的非虚构作品进行比较。“卡波特是谁?”她终于和他说话了。他说就是《冷血》的作者。她说不知道。他说就是《蒂凡尼早餐》的作者。她说哇,这个电影我看过,奥黛丽·赫本主演的,我爸的作品有那么好吗?他说具有那种气质。“真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对她爸的崇拜。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崇拜的眼神竟如此之美,而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的崇拜统统称之为媚俗。
一周后,她打电话说想见见他。地点是她定的,在锦园书吧。他刚一坐下,她就把《冉不墨报告文学集》《冷血》以及他写的评论打印稿一字摆开。他以为她要声讨,且做好了被声讨的心理准备。没到她突然来了一句:“你好厉害。”这一刻,他看到了她崇拜她父亲的那种眼神,但她越崇拜他越紧张,生怕这是一个先扬后抑的圈套。她指着《冷血》,说这是一本好书,感谢你的推荐,然后指着《冉不墨报告文学集》,说这一本不敢恭维,感谢你让我重新认识父亲。他被她说得忽冷忽热,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配合。她说她从小就佩服她父亲能写那么多文章,但这次重读她发现父亲的文章除了时间地点人名站得住脚,其他都好像站不住了,文笔既不优美又不细腻,作品既不冷静也不客观,尤其是跟《冷血》一比,简直不忍卒读。她说得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手心都冒出了细汗,好像那本作品集不是她父亲写的而是他写的。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佩服。”她话锋一转,“你能把这两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书扯在一起,就像挑着一头重一头轻的担子从上海走到了北京,不仅没让它失去平衡,而且还到达了目的地。你一头挑棉花一头挑铁,真了不起。”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生动的比喻,原来还是个聪明人,这次轮到他佩服她了。他们确认过眼神,都觉得遇到了对的人。这时,他们仿佛同频共振,都意识到这是冉不墨的有意为之,冉不墨压根儿就不是想找人写评论而是要给自己找女婿。
他在心里暗笑了两声,仿佛是给自己打赏。甜蜜似乎还挂在嘴角,即便现在伸伸舌头也能舔得到。“你笑什么?”她的声音忽然从漆黑的床那边传来。原来她没睡着,他想,那也不至于知道我心里的暗笑。他以为是幻听,没有理会。她又问你刚才笑什么?他一惊,说我哪还有心思笑呀。“我明明都听见了。”她把身子侧过来,床铺跟着晃了几晃。
“我只不过是在回忆。”他说。
“是不是在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感到毛骨悚然。
“我能进入你的意识。”
“那你意识到了什么?”
“你抱怨我不像从前那么温柔了。”
“是的,就连目光也变凶狠了,看我就像看犯人。”
“我的目光没变,你觉得变是因为你心虚。”
“是吗,为什么总这么犀利?以前你好温柔。”
“以前你没欺负我……”说完,她开始啜泣。不管她说的这句是真是假,此刻听起来都那么令人伤感,仿佛他对她从来没好过抑或一直在欺负她。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浓浓的愧疚,包括平时说话大声,饭菜做得不好吃,没有把女儿的成绩搞上去等愧疚都奔涌而来。即便没有灯光,他也能想象她啜泣的样子:她的脊背在震颤,嘴唇在抖动,泪水从眼角滚出很快便打湿了枕巾,鼻尖和眼眶都揉红了……他心痛,侧过身去拥抱她。她没有拒绝,像一只小动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紧紧地搂着她,想稳住她的颤抖也想给她些许力量。他知道她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她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女子一样需要保护。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她想,以前他多诚实。就在他们确定关系准备结婚前,她问他除了我你吻过别的异性吗?他说吻过。谁?他说师妹。为什么吻她?当时我们在恋爱,结果我留在南方她去了北方,吻就结束了。一共吻了多少次?十一次,吻第十次时我就知道好像要出事了。为什么?因为我闻到了她的口臭。你们有过性关系吗?没有。骗人。骗你是小狗。都吻了那么多次还没发生性关系?不是不想发生,都开房了,但因为我心理紧张没做成。为什么?因为我受我爸妈观念的影响,他们是特别保守特别胆小特别听话的知识分子,经历过饥饿,写过检讨书,看见过别人因作风出问题而被处分。从我懂事开始他们就一直贬低“性”,就像贬低自己身份那样贬低“性”,让我觉得“性”天生就像低端物种,是低级趣味者乐于从事的堕落行为。我爸妈一再强调我能上大学能读博士是党和政府关怀的结果,千万不要做违法的事,他们指出如果没有结婚就发生性关系,那不仅不合法还不道德。
她问他跟师妹的事情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诚不诚实,并不是要跟他计较,谁又能把认识之前的旧账本捋得清楚。但他的这套说辞却说服不了她,直到结婚两年后的某天,她在他准备出售的废旧书籍里发现了一本他读博时的日记,里面有他与师妹交往的详细记载。她数了数他们的接吻次数,果真是十一次,而且他在日记里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婚前发生性行为,否则面对父母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个叛徒,甚至他还引用了郁达夫《雪夜》一文中**后的悔恨来告诫自己:“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的对国家所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看完他的那本日记,她被他的诚实感动得鼻子酸了好几回。
结婚这么多年,他什么事都不隐瞒,包括感情上的事。就在两年前,他的一位女硕士毕业后患上了非理性单向相思病,每天都给他发十几条信息,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跟师母竞争上岗。这事他只要悄悄搞定,按说没必要跟她汇报,但他说他心里藏不住事,只要一秒钟不汇报就一秒钟不自在,连动作都变形,就像过海关时身上携带违禁品似的紧张。所以从硕士生发第一条信息开始,他就条条上报,让她知情,并求教于她。她说谁身上的虱子谁抓。于是,他每天都写一封长信劝女学生悬崖勒马,其中写得最长的一封是——“从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谈单相思的不现实性”。那哪是一封信,分明就是一篇疑似论文,摘要如下:茨威格在这篇小说里塑造了一位暗恋的楷模,她十三岁起就暗恋那位作家,成人后找到机会跟他相处了几个晚上,并背着他生下了他的孩子,可直到她临死那位作家也没记起她是谁。虽然作者赋予她希望与同情,然结局却极其悲惨。希望你引以为戒,别进这个坑。
没想到他的信写得越长硕士生就越疯狂,甚至威胁要亲自找师母谈判。怎么办?他向她报警。她把他所有的回信都看了一遍,问他真断还是假断?他说假断我何必惊动你?她说那好,请把手机和电脑交出来,然后去跟冉不墨先生谈非虚构,一周之内别回家。他二话没说照办。七天后,他的手机和信箱都安静了,安静得都有些失真,像飞机下降时耳膜被气流挤压造成的突然听不见。他问她怎么做到的?她说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七天隔离期。他说你没威胁她吧?她说你是不是有点失落?他点头承认。他越是承认她越觉得他可爱不虚伪。她越觉得他坦诚他就越主动反省。他说之所以跟硕士生没能做到快刀斩乱麻,那是因为自己很享受有人暗恋,一边想断一边还想保持联系,一边劝她别打扰一边渴望她的来信。她说原来你清楚呀,我还以为你自恋到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这么多年来,她已适应了公开透明的慕达夫,因此任何一丝一毫的隐瞒都会被她无限放大,大到仿佛环境被污染自己被欺骗了似的。她想他把我惯坏了,但人一旦习惯了就像习惯游戏规则,要改变太难了,仿佛慕达夫经常引用的鲁迅先生的名言:“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我能改变吗?她想,我能不能把对他的要求降低一点?比如只要他承认事实而不计较后果,许多时候,尤其是破案的时候我对真相的兴趣不是经常大于惩罚的兴趣吗?
她把他摇醒,说慕达夫,我保证不生气,但需要听你说句真话。他说你觉得哪句更像真的?只按摩和按摩后加了项目。她说后一句。他说那就后一句吧,对不起,按摩后我确实加了项目。她感觉眼前一黑,尽管眼前本来就是黑的。她没想到要自己不生气竟然有那么难。
答案揭晓,尽管这不是一个好答案,但她的心里安定了数天,就像被重力撞击后肢体会麻痹一阵那样,她正处于发麻期,在痛感还没恢复前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病理性的欣快。她的欣快来自他终于不隐瞒,终于说出真相并承认错误。
第四天,她的脑海隐约响起一声抗议,像从很深的水底闷出来的一个小小气泡,很弱,但仔细分辨是慕达夫的声音。他的声音怎么会串到了我的脑海?一定是近距离接触时脑电波互侵了。自从那晚承认出轨之后,他冷笑和撇嘴的次数多了,饭菜做得没以前好吃了,尤其是菜,每一盘都咸得发苦。交谈时,他使用“嗯哼哈”的频率增高,表情也由晴朗转为阴天多云。分明是他想坦白从宽,但现在看上去却像是她逼供的结果。冤枉,不服,写在他的额头,也回荡在她的脑海。
这天下班,她把车停稳了才发现是蓝湖大酒店停车场。奇怪,出发时脑子想着的是回家,但开着开着,竟下意识地拐到了这里,仿佛身体的自动导航。惊讶或假装惊讶了几秒,她把错误的导航归结为肌肉记忆。她来到按摩中心,做了一次全身按摩。肌肉、穴位以及经络都满足了,可她的心里还不满足,觉得仍有任务没完成。什么任务?她假装现在才想起来,仿佛是一件副产品或捎带办的事。于是,她捎带查阅了前两个月按摩店的出勤表,捎带询问了领班和有关技师。答案出乎意料,原来慕达夫那两次开房竟然都没叫按摩师。坦白是假的,她的欣快顿时消失,痛觉瞬间涌上心头。
那他开房到底用来干什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约会。约谁呢?她首先想到了贝贞。近五年,他每年都给贝贞写评论文章,有时评论比原作还长,就像辩解比原话还多。在他笔下,贝贞的文字饱满,诗意,灵性,妩媚。她无法把这些词跟文风想在一块,却很容易想到人。她见过贝贞一次,那是三年前她专门到家里来拜访慕达夫。贝贞的身材确实饱满,眉宇间真还有那么一股灵性,举手投足算得上妩媚,诗意嘛,外行觉得缥缈,但权威说有就有了。她想这哪是评价小说,明明是**裸地夸人。他认为贝贞的叙述缠绕就像在迷宫中探路,山环水绕或山重水复,小说中有小说,梦里有梦,现实与非现实纠缠,贝贞深入贝贞,故事在螺旋式上升中走向缠绕的**。这些评价不仅没能让她产生对贝贞小说叙述的向往,反而让她联想到贝贞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臂像南方疯狂的植物越伸越长,以至于缠绕到了慕达夫的身上。他指出贝贞的小说主题虽然看似大胆奔放,甚至经常涉及勾引,但那绝不是简单的**而是女性主义的自觉。她想贝贞自觉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自觉到一碰就倒?据她统计,慕达夫在写贝贞小说的评论文章里,平均每篇使用十一次缠绕,八次饱满,七次妩媚和亢奋,五次勾引和**,以及三次湿润和一次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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