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百里决明猫腰在草丛中匍匐前行,从侧面接近鬼母。鬼母仍站在十尺外的扁担藤后面,盯着篝火的方向一动不动。百里决明屏住呼吸,猫儿似的悄无声息地靠近。距离五尺远的时候,他已经能看见鬼母的轮廓了。她好像有点儿不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百里决明感觉不对劲,停止了前进的动作。
他想起裴真买了几个千里镜,他素来眼神不太好,问裴真要了一个,正好揣在兜里。想不到这时候能派上用场,取出千里镜,对准鬼母的方位,凝神细看。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鬼母身形高瘦几近畸形,四肢像竹竿子架在一起似的。这东西的身条颇为高大,压根不是鬼母。千里镜上移,那鬼怪的侧脸缓缓进入视野。看清楚这东西脸面的那一刻,百里决明愣在了当场。
那是一张黝黑枯槁的脸,眼眸浑浊灰白,乍一看好像在翻白眼。
百里决明认得这张脸,无渡死掉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他走得极不安详,阴气积骨折磨他老迈的身体,他的死状尤为狰狞。因为这个,百里决明没有让仙门那帮人瞻仰他的遗容。无渡老儿是个极体面的人,上床睡觉,明日穿的衣裳要一丝不苟叠在床头,鞋子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尾。他就算老,也要当个俏老头儿,他绝不会愿意自己这副模样曝光于人前。
怎么会是无渡?百里决明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
千里镜的圆形视野里,那鬼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脸来。千里镜放大的效果太过显著,他一转脸,仿佛同百里决明面对面似的。星星点点的月光漏下叶隙,借着那微弱的光,百里决明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唇腐齿豁的下巴,好几根白色的蛆虫在他的脸颊里爬进爬出。
百里决明悚然一惊,千里镜脱了手,就这么呼吸之间的工夫,鬼怪原本站立的位置空空如也。人呢?不对,鬼呢?百里决明爬起来走过去,扁担藤后只有两个伶仃的脚印,还有一滩臭水。
他心情很复杂,沿着来路回营地。夜色太浓,兴许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老人死掉之后都是一般枯槁的样子,应该差不多吧?或许是别的什么老鬼。
回到营地,熄掉的火堆横亘中央,一个个小帐篷还支着,却没看见人影儿。百里决明心里咯噔一下,登时手脚冰凉。
裴真他们不见了。
一个帐篷挨一个帐篷地找,统统没人。营地里寂静无声,临走前还围坐在一块儿的人儿,仿佛全部人间蒸发。百里决明心头发慌,裴真呢?那小子哪儿去了?
镇定、镇定。百里决明深吸一口气,检查火堆,还烫着,证明火堆熄灭不久,人刚走。帐篷一个不少,全在原地,金箭堆在里头。西侧的草丛有烧焦的痕迹,这里着过火,被扑灭了。地上还有一滩黑水,什么东西?百里决明凑近闻了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百里决明差点儿把肠子呕出来。
离那黑水远了些,再次检查营地。不见的只有干粮和水壶,他们走得很急,只来得及带上最紧要的东西。他们一定遇上了什么,无法应对,正面交锋毫无胜算,才做出了抛下百里决明紧急撤退的决定。
百里决明离开才半炷香不到,走得也不远,根本没听见打斗的声音。这至少说明他们都已经安全撤退,约莫是提前发现了危险,迅速逃离。
会是什么样的危险,让裴真都如此忌惮?
那个“危险”,现如今还在营地么?
四下静寂无声,黑暗犹如沉闷的潮水,一点点将百里决明淹没。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儿打在头顶,百里决明仰起头,叶隙里探出初一的脸,他面无表情,对百里决明做了个“上来”的口型。
百里决明:“……”
奶奶的,原来这帮兔崽子在上头待着。
百里决明爬上树,裴真他们都聚在高处。几个鬼侍分散在藤蔓各处,刀握在手里。穆知深单膝跪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拿着千里镜往下看。喻听秋抱着剑,神色十分凝重。
气氛十分紧张,仿佛如临大敌。
先看了眼裴真,没缺胳膊也没有缺腿,全须全尾。
没事儿就好,百里决明换上嘲笑的口气,“什么玩意儿把你们吓成这怂样?”
裴真摇摇头,苦笑了声,“前辈,我们都错了。”
“错了?”百里决明摸不着头脑,“什么错了?”
裴真望向底下深不可测的黑暗,灌木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水桶粗的藤蔓攀附遮天蔽日的巨树,恍若蟒蛇隐现林间。树翳罩着他的脸颊,他的眉宇间仿佛压了一片乌云。
“我们早已进入了西难陀,按照地图的标示和谢岑关的经验,我们起码在西难陀里待了三天。”裴真低声道,“可是因为我们没有发现这件事,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足以让我们全军覆没。”
“什么错误,你倒是说明白点儿。”
百里决明刚说完,忽然想起地图上最显眼的三个警告:
一、白天不可入塔。
二、黑夜不可露宿。
三、耳听或为虚,眼见或为假。
如果这里就是西难陀,那么他们已经违反了第二条警告。
就在这时,底下的灌木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好像有很多东西在下面爬动。
那头的穆知深道:“它们来了。”
“来不及细说了,”裴真蹲下身,为百里决明的双腿贴疾行符,“所有人听令,初四初五留守,其他人衔枚急行,后退三里路。分散行走,一个时辰以后在上一个荧光朱砂处汇合,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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