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里长出了一株孱弱的、雪白的菟丝花。
顾泽欢盯着它看了很久。
晏子兰在滴答滴答落着雨的梅雨季节里伸出手,拢住了顾泽欢的头顶,她掌心是暖的、软的,像是刚刚从阳光底下曝晒过的白棉花,馨香蓬松。
“妈妈忘记带伞了,让我们宝贝欢仔淋雨了。”
她的语气绵软的、无辜的,母亲面对稚子时总是会倒退回童年时期,不自觉地带上诱哄小动物似的天真浪漫语气,用尽那些以为后半生不会再提及的可爱形容词与语气词。
路边开着大朵大朵的绣球花,隐隐约约的雾蓝色,叫细密雨雾罩住了,房檐底下飘来一阵红烧排骨的香气。
一楼的房东太太和她丈夫在吵架。
顾泽欢看了一会儿,就被捂住了耳朵。
面红耳赤的二人映在他的眼睛里,还有些模糊不清的风声,裹挟着一些激烈的词汇从指缝里穿过。
顾泽欢问:“为什么房东太太宁愿天天吵架也不跟他分开?”
母亲的发梢上结了层晶莹剔透的水珠,她拍了拍头发,水珠就像精灵扑簌翅膀一样潸潸落了下来。
“舍不得,所以即便是吵架也舍不得分开。”
顾泽欢扶着楼梯往上爬了一步,偏过去望着屋檐下泪流满面的房东太太,对方脸颊上的斑斑泪痕,像是鼻涕虫在肌肤上爬过去的蜿蜒痕迹。
“这样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吗?”
母亲黑色亮皮高跟鞋踏上水泥地,“嗒”地响了一声。
“每个人都不一样,就像欢仔喜欢吃西瓜,妈妈喜欢吃水蜜桃一样,可能对于房东太太来说,这没有那么糟糕。”
顾泽欢又问:“那对妈妈来说什么是最糟糕的情况?”
晏子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没法体面地活着。”
……
顾泽欢和他母亲一起走在路上,一路上相顾无言。
夏天的梅雨季湿热又漫长,将人全都拢在一片高热的蒸汽之中,许久不见阳光,晾晒的衣服都生出了阴霉的气息,好像要长出花花绿绿的瘢痕。
依然还下着雨,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
晏子兰神情疲倦,多日以来的高压让她鬓角都生出了一点白发。
她已经不再年轻,像是一株逐渐干涸枯萎的花,变得不再生机勃勃,连面对多日不见的儿子都沉默寡言,吝啬表达。
她的情绪早就在前几日应对林思思生母时被透支彻底,分不出一点其余的东西。
那个强势了半辈子的中年女人携着自己的一众亲属气势汹汹地冲进林远四家向晏子兰讨要说法,言辞极尽羞辱,还将家里的所有一切砸了个稀烂。
林远四接到邻居消息匆匆回家,中年女人早已偃旗息鼓,扬长而去,只留下瘫坐在一地狼藉里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晏子兰。
成年人的吵架与撕扯往常跟一点美感都扯不上关系,有的只是极尽的丑陋粗暴,他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对单独的个体进行霸凌,并在后续进行漫长的鞭尸与羞辱。
晏子兰的上衣与裙子被扯烂了,从断了一边肩带的蕾丝内衣露出有些松弛的胸脯,上面还沾着一点女人啐的唾沫,她的头发被薅下来了一大块,露出血点斑斑的头皮,白得发蓝,手臂与大腿到处可见各种渗血的抓痕和淤青。
只有手里攥了枝林远四养的晚香玉,焉了一截,花瓣也打着卷掉了。
晚香玉是他们两个第一次确定关系的时候种下的花。
林远四放轻了动作,从衣柜里找来毛巾披在晏子兰的身上,晏子兰在他怀里瑟缩发抖,小声地、反复地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是个平常连在菜市场都学不会跟缺斤少两小贩吵架的人,就连从前被房东以各种名义揩油占便宜也只是默默忍受,不敢发脾气。
晏子兰做过最大胆、最出格的事情,就是不听劝告执意生下顾泽欢。
纵使先前已经无数次因此尝到苦楚,晏子兰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分明地感到颤栗,她连眼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所有骄傲和体面都在刚刚那场野兽一般的搏斗之中碎尽了,中年女人当众扒光撕烂的不仅仅是她的衣服,还有她的精神,乃至于她整个几十年的人生,她凌迟强.奸了自己的灵魂,逼迫她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就是个恶毒的、无药可救的婊.子。
晏子兰在铺天盖地的痛苦之中倒退成为母亲肚子里的刚刚孕育而出的新生儿,在毒辣无处可躲的阳光之中**着化为焦灰。
林远四试图帮她捡起来,晏子兰只是牙齿发颤,精神在历经了过于沉重的痛苦之后只感到疲倦。
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下礼拜一就是思思葬礼了。”
晏子兰将自己破碎的袖口揽上去,她眼眶泛红,声音平静。
林远四如有察觉:“怎么了?”
“他们要顾泽欢也来参加葬礼。”
……
顾泽欢收了伞,两个人坐到了计程车的后座,晏子兰报了地址之后就不再说话,望向窗外的街景,一言不发。
好像先前那通电话就已经用光了她的所有语气和耐心。
伞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坠水。
晏子兰穿着高领的上衣,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裙,衬得她的肌肤像霜雪一样是不近人情的素白,她戴了发带,耳朵上坠着一颗圆润的珍珠,打扮得很得体。
司机好像也察觉到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伸手悄悄打开了收音频道。
频道里的主持人声音甜美可人,介绍着听众来信。
“这一位听众是来自北京的应届高考生,她在来信中表示了对此次高考题目的……”
晏子兰从包里翻出了一条折好的黑色的袖带和白色素花,递到顾泽欢手里:“到了地方你什么都别说,静静待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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