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断骨
太液池里的荷花已经开过了一轮，谢了的花生出莲蓬，还未绽放的则蜷着骨朵。夜露凝在荷叶上，是盛着月光的玲珑珠子。
美则美矣，奈何滼王没什么心思欣赏。
“连枝术是什么鬼东西？”姜云征趴在凉亭的围栏上，状似无意地问道。
姜酬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池面上微微波动的月影中，没做声。
“同气连枝？所以你才能控制我的行动是吗，”姜云征继续问道，“是不是你想让我从这儿跳下去，我就会行尸走肉似的自个儿就从这里跳下去？”
身后传来了略带无奈的轻笑声，“哪里有那样的邪术，皇叔多虑了。”
“那你觉得你现在用的这玩意儿就不是邪术了吗？”姜云征回身看着他，眸色森然。
姜酬垂眸回望他，说道：“同气连枝各自荣。皇叔，你我怎么可能是同气连枝呢？”
“你看，就像那盏荷，这术法的意思是‘并蒂连枝’。”顺着姜酬的目光，姜云征才发现，太液池竟真有一盏并蒂荷花，已经开到了奢靡。
“你我同出一脉，乃世间至亲，自当同生同死，同进同退。”他走近了些，“此术法要借我这同源血气温养你的五脏六腑，你我二人自然不能离得太远。”
姜云征想把“老子不需要你上赶着献殷勤”这句话糊到姜酬脸上。
要你瞎操心？
还什么并蒂连枝——他一把抓住了姜酬的衣领，狠狠地往下一拉，让姜酬被迫与他对上目光。
他盯着姜非拙的眼睛说：“并蒂连枝？姜非拙你脑子被驴踢了吧，谁和你并蒂。要发疯自己一个人发去，硬拉着老子你有病啊。”
姜酬不以为忤，依旧带着笑，“皇叔莫要动气，对身体不好。”他抬手搁在了姜云征的肩膀上，“这条命可是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
“这现在是属于我的命，天地鬼神没有谁能从我手里把它取走，你也不行。”
去你娘的。
姜云征刷地站了起来，用着要把皇帝砸死的狠劲把人甩了出去，“姜非拙，别逮着老子发疯。”
奈何他现在功力不及巅峰时的百分之一，姜酬不过是象征性的晃了晃，脚都没挪半步。
“凭心而论，我他娘的对你还不够仁义吗？”姜云征这些日子压抑的怒气终于如有实质，他厉声质问：“身为臣子，微臣自认没有哪一点对不起您吧，陛下。”
姜酬点头，“皇叔待我，真心实意。”他把姜云征整个人都囫囵地圈在了自己的眼眸里，“朕都知道。”
“比谁都心知肚明。”
“朕新即位时，在宫里孤立无援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全，皇叔便把亲信近卫安排给了朕。”
“为了让朕能够亲政，你便在朝堂上当明晃晃的靶子，吸引了太后党所有的火力，才让朕能够安稳扎实地发展自己的势力。”
“如此种种，不可尽数。”
“朕能站在如今这个位置，皇叔功不可没。”
他的话语似乎饱含谢意。
可是姜云征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他不怀好意，因而在姜酬靠近他的时候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却被姜酬狠狠地箍住了肩膀，姜云征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某些粘稠而疯狂的东西，听见他说：“皇叔，可你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我么？”
“不是吧。”姜酬自嘲似的勾起了唇角，“你做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大夏的皇帝。”
“你扶持保护的不过是我头顶的‘皇帝’二字罢了。就算不是我，随便换个其他的什么人来当这皇帝，你也会做同样的事不是吗？”
“如果当初太子二皇兄没死，他顺理成章地登基即位。那你一样也会对他鞠躬尽瘁，甚至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说着右手上移，落在了姜云征的脖颈之侧，被姜云征拼尽全力捏住了手腕。
“所以前些年我时常会想，如果我这个皇帝做得让你觉得不满意你会怎么样，一定会对我感到很失望吧。”
“那失望过后呢？”
他不顾姜云征的阻拦，抚上了这个人脖颈上狰狞的伤疤。
“会不会想要换了我，然后去扶持一个更适合当皇帝的人上位？”姜酬的眼中竟然满是悲伤，“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就焦躁地夜不能寐，恨不得把这世上所有的宗室子都杀光以绝后顾之忧。”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的焦躁不是因为这世上存在着能够代替我的人，而是对你而言，我其实就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替代’的存在。”
“对么皇叔？”
姜云征紧咬着牙关，下颌绷成了一道锋利的线，他不肯言语。
“让我焦躁的是，你其实一点也不在乎‘我’的这个事实。”他一声叹息，抚在姜云征伤疤上的手缓缓用上了力气。
他狠狠地攥住了眼前人的脖颈，仿佛这样就是将这个人的性命，将他的一切都掌握在了手中。
窒息的感觉漫长而令人绝望。
可姜云征却只觉得愤怒。
他掀不开姜酬掐着他脖颈的手，他对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男人无可奈何。偏偏这个人的羽翼，是在自己的默许下日渐丰满，甚至可以说是自己一手养成的。
姜云征现在的感受，大概就和话本里的那些修真者，走火入魔时被一身功力反噬的时候一样。
年轻的皇帝大概在等眼前的人示弱，哪怕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若是姜云征真的顺他的心意示弱求饶了，他或许就能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征服了这个人。
可这个人是姜云征啊。
他全身的骨骼都是沙场戎马磨砺出的铠甲，对他而言只有大丈夫宁折不弯，怎么可能有委曲求全这四个字？
哪怕面色因窒息而变得苍白，姜云征的目光也不曾有一丝软化。
最后是姜酬先放开了手。
“——唔，咳、咳咳咳——”
重获呼吸的姜云征本能地捂住了脖子，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咳嗽不止。
那咳嗽声简直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腑也搅碎一般。
姜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样的姜云征，宫灯在他眼中留下暖色的光，那点暖意却没能到他的眼底。
现在的姜云征何其脆弱，姜酬甚至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捏死他，而他则连反抗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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