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溅雪死了”这个消息,让常清静颇为意外,面上露出了抹显而易见的惊愕之色。
小林道:“之前有凤陵保他,现在凤陵保不住他了。”
谢迢之这个人对什么东西都很淡,就算知道谢溅雪做的这些事儿,也没有要帮他遮掩的意思。
谢迢之一死,凤陵仙家没了家主,一切事务都由楚沧行代为处理。
罚罪司算总账的时候算到了谢溅雪头上,楚沧行一皱眉,直接将谢溅雪给交了出去。
当时谢溅雪足足沉默了半天,这才扯出个苦笑。
“我想活有错吗?”
想活没错,但不该用别人的命填自己的命。
谢溅雪这个人傲,打小养尊处优生活久了,押解的路上,受不了磋磨。
他押解的那天,来了不少凡人百姓,言语都不客气。
谢溅雪这凤陵仙家的少爷,一天都没说话,当天半夜,就咬舌自尽了。
罚罪司修士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他表现得尤其镇定,坐在篝火前,面色都没变。对方给他递水的时候,谢溅雪还柔柔地微笑,随手将水囊放在一边,没有动。
直到咽气前,才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想活,但这么活,毋宁死。”
小林说完,撇撇嘴,下了个评判:“这人要真有这副傲骨,当初就不该为了自己活命而杀人。说白了,就是怕,凤陵仙家保不住他了,他名声没了,怕前途无望,受尽磋磨。”
“他是个懦夫。”
这句话,为谢溅雪的生命划上了句号。
死者为大,几人都没再谈论谢溅雪的死。
没了头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光环,常清静反倒成了别人眼里,一只镇静的,好脾气的大白猫。
酒席散去后,大白猫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
其实这封信在年关之前他就想写。一封信足足写了十天半个月,撕了又写,写了又撕,一直拖到了大年三十。
落笔的时候就只剩了四个字。
“新年快乐”。
小林怕他反悔,赶紧抢过信给他送了出去。
一直等到年过去,常清静都没收到宁桃的回信。
他并不意外,只是终究还是有些失落。
没想到的是,等开春,宁桃突然回信了。
常清静喉口跳得厉害,强作镇定地去拆信,逐字逐句,眉眼沉凝,无比专注地看了下去。
信上说,她和张琼思几个人到处跑,没收到他的信,等收到他的信的时候是前几天。
虽然年早就过去了,在这儿也祝他安好。
那天晚上,宁桃收到了信。
小扬子好奇地探头问:“谁呀。”
桃桃怔了一下,缓缓地攥紧了信,低声道:“一个朋友。”
自那之后,宁桃与常清静的交流又慢慢地多了起来。
刚开始还算生涩,到后面越来越流畅自然。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这样,时间会冲淡一切,在这经年累月的互通书信下,又重新做起了朋友。
常清静的话不多,寄来的信大多是几句叮嘱,或是谈自己近况。
“展信佳。
前几日下山除妖,机缘巧合,去了桃桃你曾经提起过的雁荡山。
山峰竦桀,俱可手揽。远望云里诸峰,苍苍隐天。
景色的确奇秀深杳。
你四处游历,暑雨祈寒,注意添衣保暖。
望君珍重。
万水千山只盼平安”
“前几日,玉琼送了我一本旧书,于我无用,我觉得你或许会喜欢,已经给你寄去。”
又或是
“这几日剑法未有精进,许是因为连日以来心浮气躁之故。修道之人,最忌心思不定,下次改正。”
常清静很尊重她的想法,对于宁桃的事从不多作置喙和评价,在她们每决定前往一处地方前,甚至都会细心地帮宁桃他们做好了攻略。
每一份信,桃桃都会得很认真。
她抗拒那个仙华归璘真君,但抗拒不了这样的常清静,这样的常清静太像从前的小青椒了。
再说,他为她挡了刀,她再不闻不问地也太不是人。
琼思姐姐说得对,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桃桃回的信大多也很简单。
比如说。
“小扬子和蛛娘在一起啦!”
两个小孩整天朝夕相处,走到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蛛娘先告的白。
告白那天几乎毫无预兆,小姑娘牵着小扬子的衣摆,踮起脚尖,摸了摸他青色的头皮,小小声地问道:“小扬子,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啊。”
小扬子傻了眼:“啊?”
蛛娘认真地看着他:“我喜欢你啊,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啊。”
桃桃和张琼思激动得直拍桌子。
小扬子被她俩起哄,他脸皮薄,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蛛娘:“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啊,不喜欢我就算了。”
小和尚慌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欢!我喜欢你!!”
两人情窦初开,整天腻在一块儿,牵着手死活都不愿意放开。
被喂了一嘴的狗粮,桃桃生无可恋地在信里抗议。
“饱了饱了,吃不动了,我这个狗粮养大的。”
相交之下,她和常清静的这些书信可算是毫无暧昧之意。
小林见到打趣道:“你俩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可不是淡如水吗?
经过了这么多,早就歇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强烈的爱恨。
每次在远方,有一个人不忘三言两语分享自己生活中的琐事,诉说自己的苦恼,这感觉美好到他不敢,也不愿意打破。
又过了小半年。
宁桃寄来了信,说是有事要来蜀山一趟。
收到信的时候正好是早上,常清静瞬间就清醒了,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一大早上还打翻了脸盆。
吕小鸿匆忙赶进来,就看到自家真君像只落汤鸡一样呆呆地站在屋里。看着笨手笨脚的常清静,吕小鸿叹了口气。
匆忙撒了尿回来,常清静特地翻出了件崭新的道袍。领口的扣子扣到最高,十分禁欲拘谨。
又像少年一样,对着镜子散开头发,梳了又扎,摆弄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梳好了一顶镶红宝石的高冠。
两侧袖摆被风一吹,犹如鹤翼。
整个人就像是用喙精心梳理好羽毛,光鲜亮丽骚气逼人的丹顶鹤。这一身郑重的正装,打扮得活像是要面见什么门派的长老。
等站到山门前的时候,常清静又犯了难。不自在地直扯袖子,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一身实在太过庄重。
宁桃几人比约定的时间来得还早一点儿。几个人背着行囊,风尘仆仆,踏着晨光上了蜀山。
红日照耀在少女圆润的脸颊上,好似镀上了一层金辉。
桃桃从晨光中走出来,脸上火辣辣地扯着裙子,站定在了常清静面前。
在风尘仆仆的四人组中,桃桃显得尤为光鲜亮丽,打扮的骚包程度,比之常清静过有之而无不及。
她穿着件璨璨的黄金裙,裙角绣着细细勾勒的白菊纹样,金灿灿的裙摆照耀着白玉的肌肤,柔光微晕。
乌黑的头发垂在腰际,鬓间簪着桂花样的簪子,在脑后垂下长长的发带。
两个人把自己打扮得就像是求偶的花孔雀,格格不入地站在人群中,呆若木鸡。
突然觉得大早上就开始精心打扮的自己好丢人。
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想法,宁桃和常清静齐齐羞愧地想道。
一抬头看到对方的装扮,骚包对上骚包。两个骚包大眼瞪小眼,忽然又“噗”地齐齐笑出声来。相信彼此的紧张程度不比对方要小。
这一笑冲淡了久别重逢的尴尬,琼思姐姐拽着蛛娘和小扬子先去安顿,常清静领着她在蜀山四下转了一圈儿。
说不紧张是假的,桃桃呵出一口白气,闷头踩在石砖上。照着奇怪的规律一跳一跳往前蹦跶。
“时间过得好快啊,又到年关了。”
常清静道:“岁月如奔。”
抬起头,天空依旧那么蓝,从前的岁月好似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从前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大啊,便想着要到处走走,要做出一片事业,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悔。经历过这么多人和这么多事,最终停留在身边的竟然还是当初的人。
正好看到论剑台上的弟子在练剑,桃桃有点儿意动。
常清静停下脚步,侧过脸来问她:“要不要上去看看?”
宁桃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啊。”
宁桃现在用起刀来已经驾轻就熟,两个人交手的时候,少女神采飞扬,裙角的白菊朵朵绽放,几乎快跳出来。
也就在这时候,桃桃发现,常清静真的是在重头开始练剑。
当初张浩清为他留下一颗真元,便是希望日后他要是能活下来,可以靠这颗真元来化解体内魔气。
谢迢之死了,他再也不用修习魔道,正好修为被尽数废去,干脆又重新开始兢兢业业地修习正道。
来来回回的这么折腾,是个人都扛不住,常清静甚至接不下她十招。
桃桃没给他面子,抿着唇眉眼晶亮地笑:“小青椒你现在都不如我了。”
剑被打落在地上,常清静也不恼,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暗搓搓的,好胜心强的少年。重新修习正道后,魔气对他的影响已经几近于无。
如今的常清静真的就像是一只好脾气的大白猫,随便撸的那种。
他猫眼里掠过了点儿迟疑,局促地说:“下次努力?”
作为东道主,常清静将桃桃一行人照顾得妥帖极了。
不论大事小事,吃穿住行,都由他一人经手,亲力亲为,不假于旁人。
就在半夜,常清静突然敲开了她的房门。
“我能进来吗?”他踟躇。
宁桃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呢,忙抬头道:“可以啊,随便坐。”
他手中提着个食盒,面容被灯光一照,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
“这是宵夜。”常清静嗓音干涩,低声道,“你看书太晚,吃些宵夜垫垫肚子罢。”
本来是存着挽尊的意思,但揭开食盒一看,宁桃反倒真的惊叹了。
“小兔子?!”
“做得好精致。”
一只一只雪白的,圆滚滚的小兔子,乖巧地排成队列放在了食盒内,或许是因为捏兔子的人技术不到家,兔子耳朵都歪了半边。
桃桃指着那个歪耳朵兔子看了一会儿,果断地说:“垂耳兔。”
又看向面前的常清静。
他身量修长,皮肤极白,白发微散,落了星星点点的雪花,看上去就像个垂耳兔。
“坐吧。”抱着食盒,桃桃仰起脸,“我们一起吃。”
食盒统共有三层,将这三层全部打开,宁桃顿时蒙圈。
不知道常清静是怎么想的。
只能说不愧是生活技能为零吗?,他竟然把这三层全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兔子!!!
一想到这件事,桃桃就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吐槽欲了。
甜食本来就容易吃腻,常清静这兔子又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实惠得吓人,皮薄馅厚,用料极其大方。
宁桃拿起筷子一戳,糯米皮破出一个洞,就往下流豆沙。
“这个给你。”桃桃哭笑不得把这个兔子放在自己碗里,又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完好无损的放在了常清静面前。
常清静眼睫微微一颤,伸出手拿起筷子送入嘴中,“啊呜”,吞下了半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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