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绵绵,落地即融,庭前砖地湿漉漉的,一片粼粼水光。
厅内设了火盆,帐幔拢着一屋融融暖意。
郑璧玉靠在榻前打盹。
东宫姬妾围坐在一旁,一边为她捶腿捏肩,一边细声细气说着闲话。
太子昨晚就该回来了,不知为什么耽搁到了现在还没有音讯。今天一大早姬妾们接着迎候太子,天寒地冻,太子妃体恤,让她们进屋等候,她们心里感激,忍不住为她不平,抱怨起来:“一定又是叫那一位请过去了!”
那一位,自然是朱绿芸了。
郑璧玉闭目小憩,置若罔闻。
姬妾们小声议论了一会儿,窗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殿下,阿郎归。”
姬妾们登时满面笑容,连忙搀扶郑璧玉出门迎接。
李玄贞直接骑马进了内院,长廊外一阵甲衣寒光闪烁。
他的护卫居然进内院了。
郑璧玉微微变色,摆了摆手。
姬妾们向来敬服她,一句不敢多问,立马俯身下拜,一起退了下去。
其余闲杂侍女仆从也一并告退。
郑璧玉脚步略快了些。
刚迎出长廊,李玄贞的护卫抢步上前,压低声音道:“殿下,已经派人去请张奉御了。”
郑璧玉颔首:“你亲自去侧门等着,别声张。”
护卫应是,和另外一个护卫扶李玄贞下马,一人托着一边胳膊,半搀半架地把人送回房,立刻转身去迎张奉御。
郑璧玉示意自己的心腹侍女去各处照应,掀开李玄贞身上厚重的长袍。
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玄贞脸上神色如常,凤目直直地盯着前方,长袍底下的衣衫却沁出大片血渍。
郑璧玉和他说话,他一语不发。
“殿下失血过多,已经神志不清了。”护卫小声说,“这一路我们紧紧跟着殿下,殿下才没摔下马。”
郑璧玉小心翼翼地拨开李玄贞的内衫,看到肩膀上带血的纱布,双眉紧蹙。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人抓到了吗?”
“在南山谷受的伤,是之前那个徐寨主的残部,他们趁我们不备时偷袭,殿下受了重伤……人都抓到了。”
郑璧玉眉头皱得更紧:“伤这么重,为什么不先在城外养伤?”
伤口一看就是粗粗包扎的,带着这么重的伤赶路,简直不要命了!
护卫神情茫然:“原本是如此的……可殿下审问杀手时,意外得知有人泄露他的行踪,大怒不已,坚持要立刻进京……谁劝都没用。”
郑璧玉眼皮撩起:“是谁泄露的行踪?”
护卫道:“据那些人的口供,可能是秦王那边的人。”
郑璧玉心下顿时了然。
李瑶英对李玄贞动了杀心,李玄贞怎么可能冷静地等养好伤再回京?势必要当面求证,伤势拦不住他的脚步。
只是不知道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他做了什么决定?
“殿下回来以后去了哪里?”
“殿下入城以后,直奔王府,我们怕殿下和秦王起冲突,只能苦劝,好在今天秦王出城去了,殿下只见到七公主……把七公主拦在城门洞中……”
说到这里,护卫的神情愈加茫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下对着七公主发了脾气。七公主离开时,殿下并无异样,等入了内城门,殿下险些晃下马,我们才知道殿下伤势加重了……”
护卫叩首请罪。
郑璧玉叹了口气,“无事,殿下的脾气一向如此,怪不得你们。”
张奉御知道李玄贞重伤,很快赶到,帮着处理了伤口,开了方子。
告退前,他语重心长地劝解已经苏醒的李玄贞:“殿下身体健壮,亦不能这般轻忽伤势。”
李玄贞颔首应了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郑璧玉为李玄贞侍奉汤药。
翌日,朱绿芸来了一趟。
郑璧玉命人给朱绿芸收拾下榻的地方。
众姬妾大急:“殿下怎么能把她招进院来?”
没想到郑璧玉不仅没有改变主意,还搬回自己的寝房,让朱绿芸代她照顾李玄贞。
姬妾们叹息:殿下太贤惠了!
郑璧玉在屋中翻看账务。
假如朱绿芸能化解李玄贞的心结,她巴不得朱绿芸入府,她了解李玄贞,东宫内院是她的天下,而在前朝,郑氏是她的底气。
几天后,郑璧玉叫来护卫。
“南山谷的事查清楚了,果真是秦王那边下的手?”
护卫回答道:“或许秦王推波助澜了,但下手的人到底是谁,属下也不敢断言。”
郑璧玉摇头叹息。
从前李瑶英和李仲虔事事忍让,瑶英试过很多法子请求李玄贞和解,李玄贞不肯松口。李仲虔自请南下去看守祖坟,圣人断然拒绝。兄妹俩曾试图假死离开、跟着商队东渡扶桑,远走高飞,被圣人识破。
圣人不杀他们,也不放他们。
走不得,逃不了,李玄贞又不肯罢手,瑶英已经和他决裂,绝望之下对他下杀手,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贞的伤势一天好过一天,这天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口角,朱绿芸又负气离开了。
郑璧玉闻讯赶到,“要派人去请公主回来吗?”
李玄贞在换药,赤着的上身满是疤痕,汗珠沿着脊背一颗颗滚动滑落,摇摇头,眉宇间唯有疲惫,“派人护送她回府。”
郑璧玉也不多劝。
她搬回李玄贞的院子,日夜照顾他。
天气寒冷,李玄贞的伤势反复发作,有时候整夜高热,有时候体寒如冰,人昏昏沉沉,时而目光清明,起身处理公务,时而迷迷糊糊,胡乱叫嚷。
这夜,郑璧玉刚刚在屏风外的长榻歇下,李玄贞忽然低语了几句。
“殿下渴了?”
郑璧玉移灯挪到病榻旁,柔声问。
李玄贞凤眸圆瞪,双手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猛地攥住她的胳膊。
“阿娘……”
他眼底腾起猩红之意,紧紧地攥着她,眸光如冰,锋利,冰冷,也脆弱,只能在阴沉中刺伤别人,日光一照,就会化为融水。
郑璧玉知道他又被噩梦魇住了,轻轻地应了一声。
李玄贞挣扎着坐起身,“阿娘……我把命还给你……好不好?”
郑璧玉幽幽地叹了一声。
“你没有生下我就好了……”李玄贞紧抓着她,眼底越来越红,“什么世子……什么太子……你不要争了……我不要……我只想阿娘平安……”
他眼前幽暗浮动,无数火光腾起,一张焦黑、狰狞、丑陋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一块块烧焦的皮肉和粘稠的血往下掉落,露出森森雪白人骨,焦臭味溢满他的口鼻。
那是他的母亲,他夜夜的梦魇。
烧成焦炭般的人影在他眼前冷笑,皮肉外翻,鲜血喷洒,牙齿外翻,眼珠滚了出来,皮肉底下的骷髅靠近他,在他耳边发出凄厉的哭声。
“都得死……他们都得死……都得死!”
“长生,阿娘死不瞑目!”
“阿娘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受屈辱……为了你去争!”
烈火熊熊燃烧,骷髅在烈焰中翻滚,尖叫,嚎哭。
李玄贞跪倒在骷髅前。
幼时见过的模糊画面一次次在火光中浮现,他看见年轻的阿娘,她美丽,温和,带着他从城中逃出,她朝着什么人跪下来,恳求他们,她把他推出门,她颤抖着,眼角有泪水滑落。
他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
哭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亢,像是同时有数千个人在放声啼哭。
“你让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阿娘啊。
李玄贞放开郑璧玉,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榻,披散着长发,冲进屋门,凤眸通红,宛如兽类。
郑璧玉不敢大声叫醒他,跟在他身后。
廊外大雪纷飞。
李玄贞光着脚冲下石阶,跪倒在雪地上,对着阴沉天穹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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