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细雪,铅云低垂,不见金乌,漫天阴沉青色冷冷地沉下来,高大巍峨的城墙也显得格外伶仃。
唐泉立在城墙背风处,一身窄袖圆领锦袍,半臂里罩有一层柔韧的薄甲,束革带,踏皂靴,腰悬环首刀,靴筒里露出匕首玉柄,左手挽弓,右手紧紧握着箭杆,一双锐目冷冷地盯视着城门方向。
不久后,徐徐飘落的雪花里隐隐飘来马蹄脆响。
唐泉弯弓搭箭,屏息凝神,在弓弦被拉到发颤的细微声响中寻找自己的目标。
蹄声渐近,快马飞驰而至,领头的人身形高大健壮,一袭白袍迎风猎猎,奔驰间,马鞍旁悬挂的一对擂鼓瓮金锤在火把照射中闪烁着耀目光泽。
李仲虔的金锤从不离身。
嗖的一声,冷箭呼啸而去。
唐泉紧张得手足俱僵。
当看到马背上的男人应声栽倒在地时,狂喜涌上他的心头。
下一刻,嗖嗖声四起。
七八支冷箭从不同方向窜出,刺破空气,朝着唐泉扑了过来。
他还来不及从得手的狂喜中冷静下来,胸前、腰间一阵阵剧痛。
薄甲挡住了箭矢,但挡不住箭头的力道,他忍不住闷哼几声,踉跄倒地。
城门洞里乱成一团,有人执着火把去看那落马的男子,有人飞快攀上城墙,扶起唐泉,查看他的伤势,有人顺着刚才那七八支箭窜出的方向朝着黑暗的角落涌去,吵嚷声乱成一团。
“别管我!”
唐泉对身边人低吼,“人死了没?”
仆从不敢应声。
唐泉一把推开仆从,冲到城头前。
城墙下,无数火把朝着落马男子聚拢过去。
唐泉脸色阴沉,他的第一箭只是个信号,此时那些聚拢过去的士兵里有上十个游侠无赖,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今天就是李仲虔的死期!
然而城墙之下依然只是一片忙乱嘈杂,始终没有响起他等待已久的、刺杀成功后应该响起的鼓声。
唐泉的脸色越来越沉。
“怎么回事?”
他们计划了几个月,还在李仲虔身边安排了细作,步步考虑周详,李仲虔插翅难飞,而且还不会牵连到东宫,为什么迟迟没有鼓声?
唐泉拔出环首刀,冲下城楼。
人群在他眼前散开,一道黑影猛地扑上来,紧紧按住唐泉。
“大郎,你中计了,计划中止。”
唐泉浑身冰凉。
人群最前方,中箭落地的男人缓缓爬起身,解开白袍,取下防风雪的面罩,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不是李仲虔。
唐泉恨恨咬牙。
男人看也没看手按刀柄的唐泉一眼,转身,朝着不远处抱拳,恭敬地道:“让女郎受惊了。”
暗处一声柔和的轻笑。
入城的十几骑向两边散开,一人策马越众而出,翻身下马。
唐泉眼皮抽了抽。
火光摇晃,勾勒出那个渐渐走近的人婀娜的轮廓。
她掀起面纱,环顾一圈,展唇一笑。
阴冷的雪夜里,像是骤然划过一道华光。
唐泉听到周围同时响起惊讶的议论声。
“是女公子!”
李瑶英,圣上的第七女,东宫太子李玄贞的异母妹,因为还未册封公主,部曲仆从仍习惯称呼她为女公子。
她正是李仲虔的同母胞妹。
唐泉怒目圆瞪,恨不得一刀斩了眼前的小娘子!
李仲虔是东宫的心腹大患,此前他奉东宫长史魏明之命借刀杀人,本可以置李仲虔于死地,却被女公子所阻……一次也就罢了,次次都让她坏了他的事,他焉能不恨!
刺杀忽然出了意外,在场的人不敢妄动,唐泉的人马纷纷回头,等着他示下。
只要唐泉一声令下,他们可以继续执行刺杀任务。
杀不了李仲虔,可以杀了他的亲妹妹。
细雪窸窸窣窣,气氛沉静,剑拔弩张。
李瑶英似乎浑然不觉周遭的凛冽杀机,缓步上前,拂去高大侍从襟前肩头的雪泥,嗔怪似的,含笑问:“没摔着吧?”
唐泉心中冷笑。
高大侍从仍是面无表情,摇摇头,抱拳道:“是属下冒失了。”
李瑶英眼波流转,目光在唐泉身边停了一停,“阿青,怪不得你,雪夜赶路,谁晓得会出什么岔子?好在我先想着了,早就预备了人手,这一路到入宫,各处都打点好了,咱们慢慢走,不用急躁。”
侍从道:“是。”
李瑶英看着唐泉身边的人,目光微沉:“秦世兄也是来接人的?”
城墙下陡然安静了片刻,嘈杂声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所有人紧紧按住刀柄。
站在唐泉身边的秦非苦笑了一下,眼神示意周围的人不要轻举妄动,上前几步,扬声道:“过来见一位老友。”
李瑶英微笑着道:“我赶着回京,就不和世兄多聊了。”
秦非亦笑着道:“女公子客气。”
他暗暗朝唐泉摆了摆手。
唐泉勃然变色,被身边人拉开了,其他挡住道路的人也纷纷后退,很快让出一条空路。
李瑶英上马,带着那个高大侍从和其他人扬长而去。
唐泉怒骂出声,挣开挡住自己的人,拔刀追了上去。
“回来!”秦非连忙疾步追上,皱眉冷斥,“大郎,你没听出七娘的言外之意吗?刚才你差点被射成筛子了!李仲虔他们早有准备!”
李瑶英话中之意,唐泉可以设下埋伏,她也可以取唐泉的性命。
唐泉想起方才射向自己的冷箭,脚步一顿,气得浑身颤抖。
他出手之时,李瑶英的人同时出手,搅乱他的计划,现在那些人肯定早已散去,派人沿街追索毫无意义——李仲虔不在这里,计划已然失败。
一声巨响,唐泉一刀劈向城墙。
碎石积雪飞溅。
秦非叹口气,走上前,拍拍唐泉的肩膀,“你在这里安排了人手,李仲虔也安排了内应。我来就是要提醒你,王府那边的内应说,李仲虔可能早就回府了,之前你们以为他中计,不过是李仲虔的障眼法罢了。既然他们早有准备,你们先罢手吧,不用急于一时。”
唐泉还刀入鞘,牙关咬得咯咯响。
李仲虔这次回京,魏明准备下天罗地网,东宫口风紧,绝不可能泄露机密,可李瑶英就像长了顺风耳一样,居然猜出东宫的布置,六处渡口,八道城门,七八支人马,个个都像是李仲虔。
好在魏明吃过几次亏,这次早有准备,埋伏在其他地方的人只是他的故布疑阵,真正的杀招是唐泉。
唐泉的族弟亲眼看见李仲虔和前去迎接他的李瑶英住进城外的驿馆,那对金锤,那匹骏马,还有侍从身上穿的那件据说是李瑶英亲手为李仲虔缝制的白袍……唐泉以为这一次万无一失了,没想到李仲虔居然舍得抛下李瑶英,自己先回长安了!
“想要殿下大业可成,必须先除掉她。”
唐泉忽然阴森森地道。
秦非一呆,随即脸色大变,一把拎起唐泉的衣领,压低声音,嘱咐道:“大郎,你是殿下的表弟,得殿下看重,别违逆殿下。”
唐泉和秦非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怒道:“我对殿下忠心耿耿!魏长史说过,她迟早是祸害!我要为殿下除害!”
他脸上涨红:“你刚才没看见吗?大庭广众之下,她贵为女公子,竟然和家奴仆从举止亲昵,她一定就是用这些手段迷惑那些部曲效忠!我听说京中名门子弟已经向圣上提过几次亲了!那些世家大族向来盘根错节,谢氏失势,她还是能嫁入高门!”
秦非无奈地叹气,手上加了几分力,劝道:“她是不是祸害,魏长史说了不算!殿下没有发话,你别自作主张。”
唐泉沉默半晌,忽地冷笑:“女公子美貌如花,一口一个世兄,秦兄这是怜香惜玉了?”
秦非愣了一会儿,放开唐泉,哭笑不得:“大郎,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殿下贵为世子,冲锋陷阵,次次身先士卒,在军中时,和士卒同食同宿,提拔部属,只论军功,不计较出身……我们这些人能够封侯拜将,光宗耀祖,都赖殿下恩德,我对殿下同样忠心耿耿。如果殿下哪天命我斩杀女公子,我绝不迟疑。”
他回首望着李瑶英离开的方向。
“魏长史急于立功,不择手段,可太子殿下从未说过要取女公子的性命。”
唐泉捡起佩刀,面色阴寒:“她是谢氏之女。”
秦非想起谢氏、唐氏当年的纠葛,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抓了抓头皮。
太子平素待他们这些部下宽和,但是谁也不敢在太子面前提起先皇后唐氏,那是太子的逆鳞。
魏明敢一而再再而三对李仲虔下手,也是因为太子默许李仲虔“意外亡故”,李瑶英是谢氏之女,太子会放过她吗?
在秦非看来,一个小娘子罢了,不会危及太子的地位,用不着杀尽斩绝,不过李瑶英和李仲虔相依为命,既然要杀李仲虔,留着李瑶英无疑后患无穷,魏明下手狠辣,也是为了让太子后顾无忧。
东宫是未来的天子,东宫记恨谢家,哪怕把谢家全族给杀了,谁敢出手阻拦?
说来说去,谢氏母子,还有那位终日哭哭啼啼的福康公主……这些私事轮不着秦非来忧虑,他只需要跟着太子上战场杀敌,其他的事不与他相干。
要不是因为担心唐泉闯祸让太子难做,他今晚才不会赶过来搅和这些东宫阴私!
……
十几骑疾驰入城,马蹄踏碎一地琼玉。
到了下榻的驿舍,谢青下马,转身去搀李瑶英。
瑶英早已累得虚脱,刚才和秦非对话时,面上谈笑如常,其实站都快站不稳了,马还没停下,整个人便栽倒下来,谢青顾不得其他,上前直接抱起她,护送她上楼进房。
“派三个人入京……”
瑶英躺在谢青怀中,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地道,“魏明一定以为阿兄回京了……他气急败坏,东宫接下来会收回人手……快催促我阿兄入城……我们的人手继续值守……把金锤送到我阿兄手中……别让他看出什么……”
侍从听令,三匹快马很快朝着长安方向去了。
“殿下一定平安无事,七娘歇着罢。”
谢青放下瑶英,为她盖上毛毯。
瑶英攥紧毯子,摇摇头:“再等等……这一路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能骗过魏明……回到长安才能安全……还不能松懈……”
同时派出七八支人马入京的计划是她和李仲虔一起定下的,但是李仲虔不知道唐泉等在这里,她撒娇骗来李仲虔的金锤,哄他和商队同行,帮她寻什么世所罕见的生辰礼,自己故意暴露,吸引魏明的注意,才能让李仲虔顺利回京。
李仲虔宁愿单枪匹马和东宫动武,也绝不会让她冒险,她只能瞒着他。
“入城就好了……”瑶英汗如雨下,强撑着不肯睡,“躲过这次……一年之内魏明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李德登基不久,朝政不稳,各处人心浮躁,所以魏明才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等朝政稳定下来,魏明不敢轻易下手。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