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以后我大约不能作画写诗了。”
有那么一刻,我在想,如果我那日不曾阻止他,任他自尽死去,他是否会好受一些。
“阿妍,我想起当年的句子。”他近来格外容易想起旧作。“‘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这是息夫人的‘妥协’。你说,我是不是很爱‘妥协’?”
这个词让我骤然一揪心。这还是我从前的戏谑言语。当时他正卜筑辋川,工匠开价太高,而他并不在意,我便用这个来自后世的词语嘲笑他。
“从少年时,我就在‘妥协’。向两京豪右、向朝廷百僚,向李林甫、向杨国忠。其实,没人逼迫我,是我自己,要向这个时世妥协……”
“你不是五柳先生。他没有兄弟在朝中做官,也非高门世家的子弟,不必担心自己开罪权贵,会连累亲眷。将整个时世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实在不智,不是我识得的那位王十三郎应该说的话。”
“我早就不是你识得的那位王十三郎了。又或者……你从未真正识得我。后世的人,更加不会识得我的真面目。”
“那年你在辋川,见我感伤宋之问身世,对我说:‘千载之后的人,也未必能够解得你此刻的伤怀。’是为了叫我不要轻动无益之悲。现今,你又何必在意后人怎么看你?”
“我虽自陈‘宿世谬词客’,可也有些笔墨留在世间,纵无盗名之心,到底有欺世之实。”王维望着窗外的春光。
明末清初的顾炎武,的确指责王维“以文辞欺人”。顾炎武站得高,但我们普通人,却能理解普通人的隐衷和怯懦。我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半是诚恳:“世人愿为你所欺。我也愿为你所欺。”
“我是男人,却要你救我。阿妍,我怕的不是‘将来’,而是此刻。我没有脸面欺骗后世,更没有脸面见你。世间之事,一死何难!但我的罪过,又岂是一死可赎?”王维说到最后一句,呼吸加重,以袖掩口,剧烈咳嗽起来,似在强忍咽喉的痛楚。
我笑不出来了,只能喃喃道:“我也愿为你所欺。”
“幸亏,她去得早。见不到我这般模样。”王维忽然闭了闭眼,似咏似叹,“阿瑶……”那两个字从他齿间轻轻逸出,轻得像一片羽毛,一个关于开元时代的梦。
崔瑶?
是的,那样的美丽、聪慧和温柔,那样优雅的步伐和微笑,是属于开元的,是属于全盛时代的唐朝的,是属于……记忆的。瑶姊……你想像得到吗?现在的世界,惊慌、颠倒、千疮百孔。这个世界不再有“规矩”。
而我……我和王维的生命,就走入了这样一个世界。尽管我们都不喜欢“规矩”这种东西,可在此时,我却无比地怀念它,哪怕是“尊卑贵贱”的“封建”体制也好,哪怕是官场上那些黏腻的纠缠构陷也好,哪怕是人和人之间虚伪含蓄的礼貌微笑也好,因为——那究竟是“规矩”呀,那究竟是能够叫人安心,能够叫人知道这世界还在继续平稳运行的呀。
我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之中,就像被水浸没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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