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腰间挂满了乌黑铮亮的铁器,一走路就发出滴里当啷的脆响,看起来非常怪异。他走到前方的岔路口后,就拐过弯,向西面的一条小路走去。他头戴毡帽,毡帽异常破烂,破洞口露出一撮头发;他的衣服也很破烂,破烂处露出黑色的肮脏棉絮。
豹子说:“呆狗,盯上这个人,向他打听李仁堂在哪里,李大掌柜的是什么人?”
岔路口有一棵老榆树,豹子和老道坐在老榆树下,背靠着老榆树粗糙的树皮,瞎子仰着头问:“是不是个骟鸡匠?”
老道感叹道:“贤侄真是好耳力。”
瞎子说:“挑猪骟羊走四方,两手血污毒心肠。呆狗多加小心。”
我说声:“知道了。”就离开了。
骟鸡匠在前面滴里当啷走着,我在后面紧紧跟着。在一座村庄口的老槐树下,我赶上了他。
我问:“老哥,到李仁堂怎么走?”
骟鸡匠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摇摇头说:“不晓得。”
我从骟鸡匠的神情中判断出他没有说真话,如果他真的不知道,他会脱口而出;而现在他欲言又止,其中必有隐情。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然后说:“你告诉了我,这块银元就是你的。”
骟鸡匠又看看我,然后说:“俺真的不晓得。”
骟鸡匠在乡村中属于手艺行当,走村串巷,他们本身就是一部乡村的活字典,方圆几十里没有他们不认识的人,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两个骑马送信的人是从北向南,在草滩被狼吃掉的。而草滩向南,不远处就是秦岭,秦岭北麓崎岖陡峭,没有人烟;草滩向东,是咆哮激荡的黄河,一河隔开了山西陕西,而附近没有渡口。所以,送信人只会向西行走,西面就是同州府,骟鸡匠在同州府的地界上做活,如果李仁堂在同州府,那么骟鸡匠一定知道。
我又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银元,对骟鸡匠说:“如果你告诉了我李仁堂,这把银元都是你的。”
骟鸡匠问:“你去李仁堂做什么?”他刚刚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口了,赶紧又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骟鸡匠滴里当啷地向前走去,他那双沾满尘土的穿着粗布鞋的腿脚已经踩到了村道上,又回过头说:“这份钱我没福气挣啊,我没这个命啊。”
我也转过身来,装着离开了。骟鸡匠的身形一在曲里拐弯的村道上消失了,我立即转过身去,飞快地跑到了那棵老槐树下,飞快地爬到了老槐树上。老槐树浓密的枝叶遮住了我,我看到骟鸡匠边走边向后张望。
骟鸡匠腰间发出的滴里当啷的声音把一个腰身佝偻的中年男子引出来了。在这一带,把腰身佝偻的人叫罗锅锅。我看到罗锅锅站在自家门口的石狮子旁招招手,骟鸡匠就走过去了。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家门。
罗锅锅站在矮凳上,手伸进半墙上的鸡窝里,鸡窝里响起了鸡群惊慌杂乱的尖叫声。罗锅锅弯着腰,抓住了一只鸡,拉出鸡窝,一看,不对,是只母鸡,就把手臂又放进鸡窝,再拉出来,一看,这次对了,手中抓着的是一只小公鸡。
小公**冠鲜艳,精神抖擞,像一条雄赳赳的准备上阵厮杀的蟋蟀。罗锅锅把公鸡交到骟鸡匠的手中,骟鸡匠把公鸡放在地上,一只脚踩着公鸡的头,左手紧紧地抓住公鸡的两个爪子,右手动作麻利地撕掉公鸡屁股上的绒毛。公鸡的身体在骟鸡匠的手中痉挛着,发出极为压抑的咯咯声叫。骟鸡匠从腰间摘下一把锋利的短刀,一刀划过,小公鸡的尾部流出来一咕噜青色的物件。骟鸡匠一只手捏住这一咕噜物件,从腰间抽出了另一把短刀。一刀下去,那一咕噜东西就和公鸡脱离了。骟鸡匠一扬手,那一咕噜青色的物件就带着腥味飞到了墙角,一条黄色的笨狗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叼起那一咕噜物件跑远了。
我知道,哪一咕噜物件,就是小公鸡的睾丸。没有了睾丸,小公鸡此后就变成了太监鸡,它既不能像公鸡一样打鸣,也不能像母鸡一样下蛋,它只会拼命长肉。在很多地方,人们把这种做了绝育手术的公鸡,叫做肉鸡。没有骟过的公鸡,肉味土腥;而骟过的公鸡,肉味鲜美。
骟鸡匠从腰间取出钢针,穿针引线,动作极为麻利。他在小公鸡的屁股上缝了几针,咬碎血淋淋的细绳,放开手脚。小公鸡惊惧起身,歪歪斜斜地跑了两步,然后满怀羞愧地逃到了屋檐下。
罗锅锅和骟鸡匠说着什么,他们连说带比划,但是我听不见,我只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但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如果瞎子在身边,他一定能够听见的。瞎子的耳朵极为灵敏,它连树叶飘落地面的声音都能听见。
然后,我看到罗锅锅从房屋的背墙处扛来了小饭桌,摆在了当院里。罗锅锅背对着我坐着,骟鸡匠面对着我坐着。从灶房里走出了罗锅锅的婆娘,她的腰身倒没有罗锅锅,但是蓬头垢面,臂长腿短,看起来就像一头大猩猩。
罗锅锅的婆娘手中端着一个木盘,木盘里放着两碗拌汤,拌汤是北方极为常见的农家饭,其实就是给面糊糊里放上碎菜叶。罗锅锅的婆娘把两碗拌汤放在小饭桌上,她提着空木盘走回厨房,一只母鸡咯咯叫着兴冲冲地跑过来,想要吃点掉落饭桌的拌汤。罗锅锅起身轰赶母鸡,母鸡惊慌失措,它扑楞着翅膀一直跑到了房檐下,和刚刚被骟过的小公鸡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然而,接着我就看到了极为不解的一幕。
我看到骟鸡匠的手摸向腰间,然后他的手指在罗锅锅的拌汤碗上弹动了一下。我没有看清到底有什么东西掉落在罗锅锅的拌汤碗里,也许什么东西也没有掉落。
罗锅锅赶走了母鸡,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小饭桌旁吃饭。他们两个人喝拌汤的声音极为响亮,就像扯布的声音一样。
喝完了拌汤后,两个人又在说着什么,骟鸡匠准备起身,突然,罗锅锅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前胸和后背,好像奇痒无比。骟鸡匠拍打着罗锅锅,看起来极为关切。两个人一起走出了院门,向着村口的大槐树下走来。村道上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人,他们都好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罗锅锅痛苦地说:“身上痒得难受,比死还难受。”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骟鸡匠说:“我以前认识一个神医,各种疑难杂症,手到病除,他就在这一带悬壶济世,奔走行医,要是他在就好了。”
骟鸡匠刚刚说完,村口就出现了一头毛驴,毛驴的背上驮着一个花白胡子花白头发的人,他看起来就像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一样。刚才我只顾看着骟鸡匠和罗锅锅,没有留意他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村口。
骟鸡匠一看到这个骑在毛驴上的人,就大声喊道:“陕西地方邪,说曹操,曹操到。我说的神医就是他。”
神医骗腿下驴,他看着罗锅锅弯曲的前胸和后背说:“这有何难。”
神医让罗锅锅躺在一张木板上,罗锅锅顺从地躺上去,就像一条虾米一样。神医从驴背上摘下药葫芦,给手心倒了黄色的药水,然后浇在罗锅锅的背上,用力搓动,罗锅锅啊呀啊呀地呻唤着,满脸都是痛苦的神色。神医搓完了后背,又搓前胸,罗锅锅像条虾米一样在木板上扭曲着。然后,神医又从驴背的另一边摘下药葫芦,这次,倒在手心的是白色的药水,也可能是清水。神医把白色的药水倒在罗锅锅的后背上,还没有搓动几下,白色的水突然变成了红色。
围观的人一齐发出了惊呼声。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罗锅锅慢慢站了起来,他活动活动身体说:“啊呀,神了,一点都不刺痒了。”
围观的人群一齐用葵花朵朵向太阳的神情望着神医。
我站在老槐树上,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以断定,这是骟鸡匠和神医一起给罗锅锅下套,然而,神医到底用的是什么药水,能够瞬间变成红色,又能够消除罗锅锅身上的奇痒,我想不明白。
神医一出手就治愈了罗锅锅身上的奇痒,这个消息像夏天厕所的苍蝇一样在村庄里漫天飞舞,全村人都跑出来看稀奇。他们围着神医,有的说自己腰疼,有的说自己腿疼,神医从驴背上的布袋里取出膏药,就着火堆烤糊,然后趁热贴在那些人疼痛的地方,那些腰疼腿疼的人立即就不疼了。他们对神医感激不尽。
神医的口袋里装满了各种纸币和银元后,就骑在驴背上离开了。而在此前,骟鸡匠已经离开了,我看到他藏在村庄西面两三里外的一片树林里。
神医走到了树林边,他向身后张望,看到身后没有跟踪的人,就从毛驴背上跳下来,把毛驴拴在一棵树上,走进了树林里。郁郁葱葱的树丛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直到此时神医一定是和骟鸡匠在一起“幽会”。
我从树上跳下来,想要走进树林里一看究竟,突然看到豹子和老道走来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等不到我回来,就过来找我。
我向他们说了自己刚才看到的情况,他们都觉得这两个人在设套骗人,但是,至于怎么骗人,他们也不知道。
我们走到了树林边。那条毛驴看到我们,眼光里充满了惊疑,看到我们停住了脚步,它耳朵扑闪扑闪,颠动着碎步,肚子下那个吊儿郎当的东西也跟着晃晃悠悠。看到我们没有靠近它,它就低下头继续吃草。
这是一头公驴,公驴**旺盛,但是奸诈狡猾。公驴和母马交配,生下来的是骡子。骡子力大无穷,吃苦耐劳,但是不能生育。拉车上坡的时候,骡子会拼命使力,而驴子却装着浑身用劲,而曳绳都还没有拉直。骡子的一生是艰苦卓绝的一生,驴子的一生是躲奸溜滑的一生。
我们走近树林,树林里黑压压一片,阳光穿透浓密的树叶,只把细碎的斑点洒在湿漉漉的地上。地上铺了一层落叶,我们的双脚只要踩上去,就会发出窸窣的声响。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树,杨树像一管毛笔,桐树像一把雨伞,枣树张牙舞爪,榆树沉默不言……各种各样的树木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不知道骟鸡匠和神医去了哪里。即使我们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是,我们踩踏树叶的响声,也会惊动他们。
我想了想,就对老道说:“你骑在毛驴身上,故意打毛驴,毛驴一叫,他们就会出来。我们两个堵住他们的后路。”
老道赞许地点点头,他说:“这个主意不错。”
我和豹子爬上了一左一右两棵树,坐在树杈上,等待着骟鸡匠和神医从树林里出现。老道折了一根柔韧的树枝,拿在手中,慢慢走近了毛驴,他的手指像梳子一样梳理着毛驴脖子的毛发,毛驴放松了戒备,它温顺地低下头去。老道骑在了毛驴的背上。
毛驴抬起头来,它的眼睛里充满了警觉。老道一只手挽着缰绳,另一只手中的树枝抽打着毛驴的屁股,毛驴咴咴叫着,在原地转着圈,它干瘪的声音在树林里听起来异常嘹亮。
树林深处跑来了骟鸡匠和神医。神医跑在前面,骟鸡匠跟在后面。神医看着老道,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牛鼻子老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我的毛驴,你还是出家人?”
神医和骟鸡匠从我们的脚下跑过去,我和豹子从树上溜下来,堵住了他们的后路。神医和骟鸡匠看到我们从天而降,知道跑进了陷阱,赶紧向斜刺里奔跑。我和豹子追上去,一人擒住了一个。
骟鸡匠认住了我,他说:“我都告诉你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说:“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的。”
我把骟鸡匠带到了一棵大树下,豹子和老道把神医带到了几十丈外的另一棵大树下,我从口袋里掏出绳索,把骟鸡匠的手和脚都捆起来,想要绑在树干上。骟鸡匠竭力挣扎,我一脚踢向树干,树干掉了一大片树皮,露出湿漉漉的雪白的树芯。骟鸡匠不敢反抗,他看着我哀求道:“哥,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我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将他牢牢绑在了树干上,然后问道:“李仁堂在哪里?”
骟鸡匠说:“我不知道。”
我打了骟鸡匠一个耳光,再问道:“李仁堂在哪里?”
骟鸡匠满脸都是泪水,像一株带着露水的狗尾巴花,他说:“哥,哥,我真的不知道。”
我把拳头握得咯咯响,作势要打向他的头颅,骟鸡匠赶紧说:“你把刚才那把银元给我,我马上就说。”
听到他这样说,我忍不住笑了。我说:“刚才给你一把银元,让你说,你不说。现在不给你一个银元,你也必须说。”
我一拳打在骟鸡匠的肩膀上,骟鸡匠惊叫一声,满脸痛楚,他喊道:“哥,哥,我说,我说,甭打了,甭打了。”
我再次问道:“李仁堂在哪里?”
骟鸡匠说:“在同州府。”
同州府在关中道上,是关中东府最大的地区,现在的名字叫大荔县。这里距离同州府大约有七八十里,李仁堂肯定是劫贼在同州府的一个据点。
我为了验证他说话的正确性,就故意说道:“老子早就知道李仁堂在同州府,就连李仁堂的李大掌柜我都认识。”
骟鸡匠可怜巴巴地哀求:“好我的哥哩,原来你知道同仁堂,也认识李大掌柜,那你还问我打我。哥,你把我放了,我身上的钱都给你。”
我的手伸进骟鸡匠背上的褡裢里,里面居然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和银元。一个走村串巷劁猪骟鸡的人,绝对不会有这么多钱,就算有这么多钱,也绝对不会随身携带。这些钱,一定是骟鸡匠刚刚从神医那里分赃的。
我把骟鸡匠褡裢里的钱全部拿出来,放在地上,问道:“那个神医是什么人?”
骟鸡匠说:“我不认识。”
我举起拳头,作势砸下去,骟鸡匠赶紧说:“哥,哥,别打了,我真的不认识。”
我说:“不认识?那你咋和他在一起?”
骟鸡匠装着无辜地说:“我刚刚认识。”
我知道骟鸡匠在说谎,就想着惩治他的办法。树顶上传来了啾啾的鸟鸣声,我抬起头来,看到几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张着杏黄色的嘴巴鸣叫,它们可能很饿了。
看到这几只雏鸟,我一下子有了办法。我在地上找着,找到了几条肥硕的蚯蚓,还有几只颜色艳丽的七星瓢虫。我把这些蚯蚓和瓢虫捧在手中,解开了骟鸡匠的裤腰带。骟鸡匠的裤腰带上拴满了各种叮当作响的铁制工具,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然后,我把这些虫子全部倒进了骟鸡匠的裤裆里。
那时候的乡间男人都穿着大裆裤,不穿裤头。我一扎紧骟鸡匠的裤腰带,骟鸡匠就发出了惊恐的叫声,他使劲摇晃着裆部,我知道肯定是那些虫子爬到了他那个玩意上。
骟鸡匠说:“哥,哥,快解开,我受不了了。”
我问:“神医是什么人?”
骟鸡匠满脸都是鼻涕泪水,他哭着说:“我不知道。”
我爬上大树,把那几只张嘴鸣叫的雏鸟全部摘下来,放进口袋里,然后,我溜下树干,再次解开骟鸡匠的裤带,把这几只雏鸟全部倒进去。
骟鸡匠发出了杀鸡一样的叫声,我知道此刻那些雏鸟正在啄食他的那个玩意,因为他的那个玩意上爬着虫子。骟鸡匠大声哭喊:“哥,我说,我说。”
我问:“神医是什么人?”
骟鸡匠说:“我和神医合起来骗钱的。”
我问:“怎么骗钱的?”
骟鸡匠说:“你先把小鸟放出来,哥,哥。”
我没有理会他,在大树周围找到了各种昆虫,有蚂蚱,有蜈蚣,有吊线虫,有蚂蚁,我把这些昆虫一股脑儿倒进骟鸡匠的裤裆里,骟鸡匠的声音都破裂了,他哭喊道:“哥,我说,我说。”
我问:“怎么骗钱的?”
骟鸡匠浑身颤抖,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他说:“我把花粉倒进饭里,人吃了就浑身瘙痒,神医随后赶到,他先涂一层生姜水,再涂一层碱水,水就变成了红色,瘙痒也没有了。”
我继续问:“那种膏药是什么?”
骟鸡匠说:“那膏药刚贴上就不疼了,但是过几天,贴膏药的地方就会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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