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夜半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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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和瞎子的对弈在戏台上进行。戏台子的四周都点着汽灯,灯光忽明忽暗,照得台上每个人的脸一半白色一半黧黑,形同鬼魅。戏园子的四周都点亮了火把,火苗一窜一窜,也照得台下的人群忽明忽暗。戏台子的三面墙壁上,钉着十张木板,刚才瞎子就是和十个人在这上面对弈。现在,就地取材,瞎子和老道的每一步棋局,也都标在了这十张木板制作的棋盘上。

老道坐在棋桌边,气定神闲,一副超然物外的世外高人的模样,每走一步,他就用手指顺一顺长须,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表情。

两个人下了将近半个时辰,老道突然问道:“安明法师是你什么人?”

瞎子悚然而动,他坐下去的身体突然暴长了几寸,他说:“是我师伯,你们认识?”

老道说:“你的棋路是安明法师的棋路,看似粗犷,实则精细,貌似拙朴,实乃雅致。容天地万物,纳宇宙洪荒,连万仞之巅,接亿万斯年,此棋路乃鬼谷子所创,藏之深山,秘不示人,直至大明之初,才被刘伯温发现,得以流传世间。但是,方外之人仍然不知,只有空门之人一脉相传。”

这下,轮到台上所有人悚然而动了。

老道挪动了一枚棋子后,接着说:“鬼谷子所创棋路秘笈,严格规定,师徒之间,单线相传,我也有二十年没有看到此种棋路了。安明法师仙逝后,总以为此棋局泯灭人间,没想到今日在此相见。”

瞎子身体微微颤抖:“我师伯圆寂了?”

老道说:“是的,已有二十年。”

瞎子问道:“我师伯何处圆寂?”

老道说:“与总舵主对弈时,遭到歹人偷袭。”

我一听,激动万分,问道:“请问道长,总舵主现在何处?”

老道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瞎子突然站起身来,说道:“道长棋艺高深莫测,小侄甘拜下风,就此作罢,就此作罢。”

道长也站起身来,对着瞎子拱手道:“善信棋艺如此精妙,老道佩服之至,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老道转身,飘然走下戏台子,长袍如一朵云,带走了所有人的视线。戏台下,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他们看到老道在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亮中,渐离渐远,最后被浓浓的黑暗吞没。

中山装问:“你们谁赢谁输?”

瞎子侧耳聆听着老道离开的方向,一言不发,形同木雕。我对中山装说:“谁也没赢,谁也没输,大家是平手。”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看懂棋局。

中山装问:“那怎么办?这奖品怎么办?”

我说:“天色已晚,大家饥肠咕咕,不如将这只羊剥皮煮汤,一人一碗,台上台下来者有份。”

台下轰然雷动,一片叫好声。有人开始张罗着要生火煮汤了,有人说老县衙的柴房里还有一口吃舍饭的大锅,熬一锅汤,足够几百个人饮用。过去,每逢灾荒之年,县衙就在广场上支起这口大锅,熬一锅粥,来者一人一碗。

那只羊被人拉到了台上,它非常高大,就像一头牛犊。不知道是因为它意识到危险将至,还是因为突然置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它一直在咩咩叫着,蹬紧四蹄不愿上前。一名穿着黑色夹袄的人在前奋力拉着,它在后面努力扯着。突然,缰绳被扯断了,这只羊从台上跳下来,像一支箭一样,在人群中乱窜,台上台下乱成一片。

趁着这个机会,我拉着瞎子偷偷离开了戏园子,追赶老道。

老道向着东面走去,我拉着瞎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追向东面。那天晚上没有月光,星辰漫天,银河像缀满了钻石的腰带一样,横跨了半个天空。那些钻石竞相闪烁,熠熠生辉。

从平民县城向东面,直达黄河岸边。身后的喧嚣像尘烟,越来越远;前方的黄河像灯塔,愈来愈近。我们奔走了两三里后,瞎子突然悄声说:“后面有人追来了。”

我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果然听到了杂沓的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我看到前方有一片树林,黑魆魆地像一座山峰,间或传来树叶摩挲的飒飒声。我拉着瞎子来到了树林里,将瞎子扶上了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然后,我也爬了上去。

白杨树的叶片在夜风中哗啦啦地响着,像水声,又像掌声。白杨树浓密的叶片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无法看清来路。我做好准备,如果后面的人追进树林里搜索,我就跳下白杨树,将他们引开。可是,我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有人走进树林,也没有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我感觉非常奇怪。

过了好长时间,我想要跳下去查看的时候,瞎子说:“来了,脚步声来了。”

我问:“多少人?”

瞎子说:“两个人。啊呀,起脚轻,落脚轻,听起来都是练家子。”

我说:“你抱着树枝甭动,我下去会会他们。”

瞎子说:“不对呀,脚步声很熟悉,是……”

瞎子还没有说完,树林外突然想起了喊叫声:“呆狗,呆狗,在不在?”

我一听声音,心花怒放,那是豹子的喊声。豹子来了。

我和瞎子从白杨树上溜下来,来到了豹子跟前。星光下,我看见陪着豹子一起来的那个人,长袍飘飘,长须冉冉,正是老道。

豹子说:“那些跟在你们后面的人,被我和道长打发了。”

我问:“那是什么人?屋顶上的那个人也是你打发的吧?”

豹子说:“是的。这些家伙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揭都揭不掉,他们还是劫匪。”

老道看着豹子说:“后生家好身手。”

老道先前在人面前称呼瞎子为“善信”,现在当着我们的面称呼豹子为“后生家”,显然老道把我们当成了自家人。善信,是道士对方外之人的称呼;后生家,是陕北人对晚辈的称呼。老道莫非是陕北人?

豹子说:“道长才是好身手,一条长鞭使得出神入化,十个人也难以近身。”

道长说:“老了,老了,比不得你们后生家。”

我不知道他们刚才是怎么赶走那帮劫匪的,但能够让豹子看上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这个老道真不是普通的道士,可能也是一个老江湖。

我问老道:“道长见到总舵主了?”

瞎子问:“我师伯怎么圆寂的?”

老道说:“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说说。总舵主暂时没危险。”老道向远处一指说:“黄河岸边有座村庄,名叫赵渡。村子里今晚有人煮狗肉,准备天亮后吃。我估摸着这时节狗肉熟了,我们过去美美咥一顿。”

一听说总舵主没有危险,又听说有狗肉可以吃,我的口水一下子涌上来,流到了嘴边。我听到了瞎子吞口水的声音,瞎子尽管在寺庙里长大,却荤素都吃。

豹子说:“只有狗肉,没有美酒,可惜了。”

老道呵呵大笑,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腰间摘下了一个葫芦,拔掉木塞,香味立即像蚊虫一样在我们四周飞舞。

我和豹子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这个老道原来是酒肉道士。瞎子也哈哈大笑,他说:“美酒美味,如同美好时光,岂能蹉跎虚度。”

我们看到赵渡村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时分,村子里传来了毛驴一声声嘶叫:我也,我也。民间传说:驴叫夜半,公鸡报晓。

老道说,他昨天在黄河岸边踅摸的时候,看到赵渡村杀狗。那条狗很大,就像一头小马驹。村子里的人把井绳的一头跟狗缰绳连在一起,另一头穿过树桠杈,握在一群少年的手心里。狗主人一边用馍馍逗引着狗,一边向那群少年摆个眼色。少年们的手上一齐用力,拉着绳索向后跑,狗就被吊在了树杈下。过了好长时间,人们都以为狗被吊死了,就放开井绳,将狗放在地上。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狗突然翻身而起,拖拉着井绳,见人就咬,两个少年都被咬伤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惊惶万状。后来,几名大汉拿着大木棒,对着狗劈头盖脑地打,才把狗打死了。

瞎子说:“我小时候听说,狗有九条命,很难死的。”

豹子说:“我见过一次杀狗,狗的皮都被剥了一半,人人都认为狗死透了,就从树上放下来。然而,狗的四蹄一挨地,居然拖着半张皮跑了起来。”

我们听到豹子这样说,都一齐惊叫起来。

豹子接着说:“杀狗是有窍门的,只有屠户才能杀狗,一般人杀不了狗。屠户里面出了很多英雄好汉,比如刘邦帐下的猛将樊哙。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读书人的书念多了,就念到了猪沟子里了。杀猪的人都是社会底层,行侠仗义,好抱打不平。”

我好奇地问:“杀狗有什么窍门?”

豹子说:“杀狗不能用刀子,因为狗血大补,狗毛保暖,动了刀子,血就跑了,狗皮也糟蹋了。狗皮可以做成褥子,冬天铺在身子底下,就像抱着炭火睡觉。杀狗的时候,要先把狗吊起来,绳索勒紧脖子,但是勒不死,狗命很长。然后,撬开狗的嘴巴,给狗肚子里灌水,等到狗肚子装满了水,圆滚滚的,像一面鼓,这时候狗才会死透。”

我们来到村口,看到村中央还有灯光漏出来,夜风中飘散着狗肉浓郁的香味。我对他们说:“你们就在村外这堵断墙后等等我,我进去先查看虚实。”

他们答应了,坐在村口断墙下的树墩上。我顺着墙角,渐渐走近那座有灯光的院子。院门从里面关着,我凑近门缝,看到房檐下挂着一盏马灯,有一个人走到了马灯下,我一看,大吃一惊,这个人居然是我曾经一拳击倒的黑汉子。我们三人在黄河岸边的饭馆吃饭的时候,这个黑汉子曾经和一毛不拔他们前来寻仇。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狗肉烂了没有?”

黑汉子说:“快烂了。”

房间里的声音说:“那就好,你把火压住。文火煮到天亮,明天饱餐一顿。”

黑汉子答应一声,伸手将马灯的灯芯子拧小了,灯火跳跃了一下,然后噗地一声熄灭了。

我退后几步,突然发足奔跑,踩着砖缝爬上了墙头。

我爬在墙头上,看到院子里一片黑暗。我学了两声老鼠打架的声音,听到院子里没有狗叫的声音,然后顺着墙头溜下去。我在满院汹涌的狗肉香中,来到了黑汉子走进的那间房屋前,我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他们聊了一会儿狗肉后,突然说到了总舵主。

一个声音说:“看来,老杆子的事,八成能成了,他要当上总舵主了。为了当这个总舵主,他琢磨了十几年。”

黑汉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总舵主有什么好的?老杆子现在日子就挺滋润的。”

那个声音说:“你懂个屁,当了总舵主,就是江湖的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皇上是明处的老大,总舵主是暗处的老大。皇上有的事情,还要听总舵主的,你说总舵主权大不大?”

江湖隔行如隔山,我没有当过劫贼,但是我也知道老杆子就是劫贼中的老大。这个老杆子要是当了总舵主,那么江湖上的正义之士肯定就要倒霉了。怪不得这一路上劫贼不断,像虱子一样一窝又一窝,原来是老杆子来了。

黑汉子问:“老杆子去了哪里?”

那个声音说:“向北追上去了,现在八成追到了合阳。”

我还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但是那个声音打着哈欠说:“睡吧,睡吧。”

房间里没有了说话声,接着,响起了鼾声。我悄悄走向后院的灶房,用铁钩子捞出来四条狗腿,尝了一口,喷喷香。我把四条狗腿放在案板上,然后向煮着狗肉的铁锅里撒了一泡尿。

赵渡村外有一眼砖瓦窑,距离村庄三四里路,砖瓦窑里还残留着烧窑留下的余温,白天,窑工们出完了一半砖瓦,夜晚就回去睡觉了。

我们来到砖瓦窑里,我拿出狗腿,一人一个;老道拿出酒葫芦,放在地上。我们咬一口狗肉,喝一口美酒,感觉满口生津,满窑飘香。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清冷的月光从窑洞上方的出气口照进来,照着瞎子一张笑吟吟的脸。瞎子嘴里嚼着狗肉,问道:“这狗肉,为啥这么好吃?”

老道说:“猪吃剩饭吃杂草,猪肉都那么香,狗吃肉,你说这狗肉能不香吗?”

瞎子笑眯眯地说:“香,香。”他的嘴巴里因为塞满了狗肉,而让声音显得模糊不清。

这两个人,一个是花和尚,一个是花道士,花和尚蓄起了头发,花道士四处游玩,都是出家人,却喝酒吃肉,好勇斗狠,早就破了戒。

豹子对老道说:“照这样说,狼肉是不是更好吃?”

老道摇头晃脑地说:“那当然。狼肉比狗肉更好吃,狼皮比狗皮更金贵。冬天的夜晚,把狼皮褥子铺在身子下,不但暖和,而且还能报警。”

我说:“我还没有吃过狼肉哩。”

老道笑着说:“这有何难,有机会就让你吃上狼肉。”

我好奇地问:“狼皮褥子怎么报警?”

老道说:“如果有危险临近,比如说有狼来了,狼皮褥子的狼毛就会竖起来,把人扎醒来。我年轻时候,在关外森林里,和那些砍伐木头的人住在一起,东北狼多,他们一人身子底下铺一块狗皮褥子。有一天夜半,我睡得正香,伐木的人都纷纷醒来,趴着窗口向外看。我很好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向外面看,看到一群狼拥到了木屋周围。一只大狼领着它们,那只大狼很大很大,但就是跑不快,你们猜是为什么?”

我说:“是狈吧。”

老道笑哈哈地说:“是的,是狈。你也见过?”

我说:“见过。”我想起了八岁那一年被老渣骗到了山洞里,看到一群狼请来狈的情景。民间说,狼狈为奸,狈是狼的狗头军师。

老道很快就把一条狗腿啃光了,他打着饱嗝,擦着满嘴的油腻说:“出家人千般好,远离尘世烦恼,耳根清净,就是有一样不好,不让喝酒吃肉。不让喝酒吃肉,你说这人活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听得哈哈大笑。

瞎子又问:“那天晚上,你们看到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道接着说:“伐木人都有猎枪。关外森林里,不但有狼,还有老虎,有猎枪就能防身。那天晚上,伐木人把猎枪伸出窗外,放了几枪,狼群一哄而散,剩下狈留在原地,狈的前腿短,后腿长,一跑就会摔跟头。伐木人跑出去,把狈活捉了。狈经常不跑动,所以身上圆滚滚的。伐木人杀了狈,熬了一锅油。整个冬天,那几十号人都是用狈油炒菜吃。”

老道刚刚说完,瞎子突然伸出手臂,向下压了压,他脸上的神情极为诡异。

我问:“怎么了?”

瞎子说:“有脚步声来了。”

我准备冲出去查看,脚底下踩到了一块碎砖头,砖头发出迟钝的响声,滚到了窑壁。瞎子一把拉住了我,他说:“别出去。”

我问:“怎么了?”

瞎子说:“来的不是人,好像是狼。”

我又问:“有多少个?”

瞎子说:“得有好几个。”

时间不长,砖瓦窑外响起了飒飒的脚步声,像风中树叶滑动的声音,我一手提着一块砖头,站在窑门口,看到十几丈开外的地方,蹲着一头狼,另外几只狼,在它的身边跑来跑去,不时抬起头来看着砖瓦窑的方向。月光下,它们的眼睛发着幽绿的光芒。

豹子说:“狼的鼻子很灵的,隔几十里都能闻到香味。这是想来吃咱家的狗肉了。”

道长笑着说:“呆狗刚才还说他没有吃过狼肉,今个吃完了狗肉,就让你吃上狼肉。”

我说:“我要是有一把枪,一枪一个,保准一只狼也逃不脱。”

老道说:“不用枪,今晚就让你看看贫道的手段。”

老道把手中啃剩的狗骨头丢出了窑门好远,两只狼扑过去,咬着骨头的两端拉扯。老道回头对我们说:“快点垒起来。”他一手拿着一块砖头,放在了通往窑门的过道上。我和豹子心领神会,也拿起砖头摞起来。

老道是要垒起一堵砖墙。

砖墙很快就垒起来了,我从砖缝间看到几只狼来到了窑门口,头对着头,好像在商量什么。接着,一只狼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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