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关羽武松,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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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眼圈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们,问道:“这个外乡人你们认识?是你们要找的人?”

我们不置可否,烂眼圈就接着说:“外乡人一直走到了饭店门口,锁娃才反应过来,他一招手,就带着一干人追了上去。外乡人听到后面传来杂七杂八的脚步声,也回过头来。锁娃指着外乡人喊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金牌你也敢偷!外乡人笑着说:不就是一块金牌嘛,有啥了不起。锁娃听到外乡人这么说,脸都气红了,他活动拳脚,准备动手。锁娃身边的喽啰就对着外乡人喊:知道这是谁?这是新科武状元,赶紧讨饶,要不把你的屎尿打出来。外乡人平静地说:我知道,我在台下看了三天,看到他夺魁了。喽啰们嬉笑着说:原来你是个怂包,看了三天也不敢上台挑战。外乡人转身走了,他撂下一句:我为什么要上台?我才不稀罕这个武状元。”

我听了,暗暗赞叹,只有锁娃这种毛头小伙才把武状元看得很重要,很值钱,而豹子走南闯北,纵横江湖,他从来就不需要这些虚名。

烂眼圈说:“外乡人走了,锁娃从后面追上去,飞起一脚,踹向外乡人的后背,他本来想着这一下就会把外乡人踹倒。可是,外乡人后面就像长着眼睛一样,他连头也没有回,只是向旁边挪动了半步,锁娃就踹空了。锁娃落地后,拳脚交加,打向外乡人。外乡人一边还击,一边退让,他退着退着,就退到了河边。锁娃再次飞腿踢来的时候,外乡人一扭身,大家都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锁娃就掉到了河里。锁娃在河里扑腾,外乡人径自离开了,连头都没有回。当时,大家都惊呆了,新浪武状元成了落汤鸡,大家只顾着看在水里挣扎的锁娃,没有人去拦截外乡人。等到锁娃被人从河里捞上来,再去找外乡人,他已经不见了。”

我笑着说:“这个新科武状元丢人丢大了。”

三师叔说:“练武要练德,没德成败类。武状元遭受这次挫折,对他有好处。”

烂眼圈说:“是这话,他爹也是这样说的。”

我问:“那个外乡人朝着哪个方向走的?”

烂眼圈指着南面说:“从这里端直向南,只有一条路。哎,这外乡人你们认识?”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也许认识。”然后就匆匆告别了烂眼圈,和三师叔急急忙忙向前走。

我们昼夜兼程,几天后,看到了连绵起伏的中条山。

中条山是晋南的山脉,也是关云长的故乡,所以,在中条山中,随处可见关帝庙。日本人占领了山西后,关帝庙仍然香火旺盛,听说日本人也崇信关云长,关云长在那片海岛上,也是一尊神。

那天,我们看到山间道路上走着很多人,有的女子头上换成还插着菊花,有的老人手中拿着艾草,他们都向着山顶上的关帝庙走去。

三师叔惊讶地说:“啊呀,今天是重阳节,我们在山西都走了三个月了。”

哦,怪不得山道上走着那么多人,原来今天是重阳节。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重阳节,所以人们都走出家门,登高赏菊,采摘艾草。因为艾草有非常浓郁的独特气味,民间传说,鬼怕艾草,把艾草别在门楣上,可以辟邪驱鬼。还有人说,夜晚躺在十字路口,身上铺着艾草,就能看到鬼来来往往,就像赶集一样。天亮鸡叫,鬼就跑回了坟墓里。

按照民间传说,重阳节登高望远,会带来一年的好运气。于是,我和三师叔也登上了山道。山路蜿蜒曲折,像一条搭在山梁上的裤带,而登山的人,则像藏在裤带褶皱里的虱子。我们来到了关帝庙前,看到很多人在庙里烧香拜神,满脸虔诚,一个穿着长袍的庙祝模样的人,正拿着一把香在派发。

三师叔从庙祝手中领取了一炷香,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到了香炉里。我们江相派从来不相信神鬼之事,因为我们就是依靠装神弄鬼来骗人钱财的,然而,自从三师叔失去了一只胳膊后,他性情大变,做什么事情都畏缩迟疑,疑神疑鬼。尽管他不相信神鬼,但是他相信命运。他认为一个人的一生都是由不可捉摸的命运决定的,见庙就进,见佛就拜,会改变自身的命运。

庙祝看到三师叔仅有一只胳膊,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友好地向三师叔点点头,三师叔也向他点点头。

关帝庙边有一座山洞,习习凉风从山洞里吹出来,让人感觉通体舒畅。山洞外有一棵手臂粗的梧桐树,然而树干却被劈断了,我上前用手掌摸着斜斜的茬口,不明白这是什么刀,居然会这么锋利。

三师叔也用手掌抚摸着白白的茬口,说道:“真是一把好刀,可为什么要斜劈树木啊?”

身后传来了庙祝的说话声:“你们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你们是外地人?”

我们转过身去,看到关帝庙前已经游人稀少,庙祝发完了手中的香,也跟着我们走过来。

三师叔问:“发生了什么事?谁一刀把这棵桐树劈开了?”

庙祝说:“日本人。”

我听得一惊:“日本人?现在怎么还有日本人?”

庙祝说:“这是几天前才发生的事情。日本人投降了,可是有一小队日本人拒绝投降,他们逃进了中条山里。本来没人知道,前几天他们下山找吃的,山下有一个岳家沟村,他们把全村人杀光了,有一个放羊老汉躲在山梁后看到了这一切。”

三师叔指着远处的人群说:“山里有日本人,这可太危险了,这些人怎么敢上山?”

庙祝看着那些在山道上渐离渐远的人群,说道:“几天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激战,日本人里一个当官的被打死了,其余的也一个没逃脱。”

三师叔摸着梧桐树齐整的茬口说:“哦,这是日本刀劈开的?”

庙祝说:“是的,死的就是这个拿日本刀的。日本人逃走后,放羊老汉连羊群都顾不上赶,就跑到了邻村。邻村敲响了铜锣,周围几个村子里上千号人都拿着棍棒锄头,进山打鬼子。鬼子没地方逃,就钻进了这座山洞里。我当时看得很清楚,一共有五个鬼子。追赶的人来到了山洞口,也不敢进去,因为日本人手里有枪。双方僵持着,里面的不出来,外面的不进去。后来,有人就说用烟熏,把狗日的熏出来,很快就抱来了几大堆柴。就在准备点火的时候,里面出来了一个带指挥刀的日本人,哇哩哇啦说着,说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看样子是向外面的人挑衅,他伸出大拇指,指指自己,又指指人群。人群里走出来一个汉子,他对大家说:我来对付这个日本人,看样子这狗日的想和咱单挑。”

庙祝接着说:“那个日本军官看起来有功夫,他挥舞着指挥刀,只看到刀片呼呼,像落下了漫天雪花,雪片包裹着人影。追上来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迟疑,没人敢上去,一个大个子走了出来,他从旁边一个人的手中要过木棍,握在手中。日本军官看到大个子手中只有一根木棍,就狞笑着扑上来,举起指挥刀,朝着大个子斜劈过来。大个子一闪身,指挥刀劈在了这棵梧桐树上,桐树咔嚓一声断裂了,树头落在地上,旁观的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日本人一招得势,步步紧逼,逼得大个子连连后退。日本人的刀法极快,竖劈、斜劈、突刺……一招比一招快。大个子举起木棍阻挡,木棍被劈成了两半,围观的人齐声发出惊呼。”

我握紧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日本刀如此锋利,木棍根本就无法阻拦。

庙祝接着说:“大个子丢掉了半截木棒,把另半截木棒握在手中,向着日本人头上击去,日本人举刀阻拦,木板又断成了两截,木棒在这么快的刀面前,就像豆腐一样,人家想怎么切就怎么切。现在木棒只剩下了一尺多长。日本人挥刀斜劈过来,大个子抡起木棒阻挡,木棒又断裂了,现在大个子手中的木棒只有半尺长。”

我听到这里,禁不住啊地喊出声来。三师叔嘴巴半张着,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水,身体在微微晃动。半尺长的木棒对阵日本人锋利的指挥刀,必败无疑,豹子安全脱身了吗?

庙祝没有看我们的表情,继续说:“大家都认为大个子的性命危在旦夕,绝大部分人来不及反应,个别胆子大的拿着锄头,准备上去解救大个子,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突然听到噗通一声,有一个人倒下去了。”

啊,我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庙祝看了看我,笑着说:“大家都看着那个倒下去的人,看到指挥刀丢在了一边,他捂着眼睛大声叫唤,倒下去的是日本人,他的左眼上插着那根半尺长的木棒。原来,日本人用指挥刀把木棒一节节削下去,就像削铅笔一样,把前段削得非常锋利,像短矛一样,大个子一个跃身,扑到了日本人怀里,把这根短矛插进了日本人的左眼里。日本人疼得受不了,就倒在地上直叫唤。”

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扭头看到三师叔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问:“剩下的日本人呢?”

庙祝说:“剩下的那几个看到当官的成了这个样子,就偷偷溜出山洞,想跑进树林里,被追上去的百姓用锄头一个一个锄死了。”

我又问:“大个子呢?他叫啥名字?”

庙祝说:“名字不知道,只知道是外地人。大家把他抬着,一直抬到了县城里。那天,全县城的人都出来看英雄,万人空巷,万人空巷啊,前面是抬着英雄的人,后面是跟着观看的人,那队伍,那阵势,足足有几里长。抬到县衙的时候,县令带着一干人在门口迎接。县衙门口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红布,红布上放着一缸酒和一个粗瓷老碗。县令问大个子:壮士,能饮酒否?大个子说:是壮士,岂能不饮酒?县令说:痛快,痛快,是条好汉。他亲自斟满一杯,双手递给大个子。大个子接过去,一饮而尽,滴酒不洒。围观的人一起鼓掌,给这个豪爽的汉子鼓掌。县衙那一干人依次给大个子斟酒,大个子来者不拒,居然喝了满满一缸。全县城的人都惊呆了,他们都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有这么大的酒量,也不敢相信一个人会有这么大的酒量。大个子喝了一缸酒,依旧谈笑自若,面不改色。县令感慨说:关羽武松,也不过如此。”

我着急地问:“大个子现在在哪里?”

庙祝说:“我那天跟着下山看大个子喝酒后,再没有下山,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我看着三师叔,说:“赶快下山,进县城。”

我们来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天色阴暗,风从空荡荡的街道上吹过,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哗啦啦作响。街道的尽头有一间庙宇,里面供奉着一尊不知名的塑像,油彩斑驳,面目狰狞。

我对三师叔说:“现在县衙里的人都走了,我们在这里住一晚,天亮后就去县衙里打听豹子。”

三师叔说:“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躺在空荡荡的铺着一层方砖的地面上,有蚊子嗡嗡飞过来,在头边萦绕。三师叔惊奇地说:“都这个时节了,还有蚊子,今晚看起来睡不了一个好觉了。”

我说:“你先在这里睡觉,我出去找点艾蒿。有了蚊子,今晚就没法睡。”

我走出了庙宇,一直走到了郊外。这座县城在抗战时期肯定经历了激烈的战斗,城墙被大炮轰塌了,至今还没有垒起来。城墙外有一圈护城壕,护城壕边长满了荒草,郁郁葱葱。那晚月色朦胧,但是,仅仅凭借艾蒿特殊的气味,我就能够辨别出它生长在哪里。

我抱了一捧艾蒿,绕过倒塌的城墙,走到街道上,远远看到庙宇门前聚集了一群人,还有人在叫喊。我意识情况不妙,将艾蒿扔在地上,贴着墙角,悄悄跑过去。

庙宇门口亮起了火把,里面也点着火把,我听见三师叔愤怒的咆哮声:“跟你们走?凭什么让我跟你们走?我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凭什么要跟你们走?”

庙宇里还有几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他们执意要把三师叔带走,三师叔执意不让他们带走。他们把手中的步枪摇得哗啦啦响,想吓住三师叔。三师叔不但不害怕,反而声音更高了:“你们这几杆步枪算什么?老子当年还用机枪打过鬼子,一扫一大片。老子打鬼子的时候,你们都还在你爹腿上转筋哩。”

三师叔以前从不会跟人争吵,而自从失去了一只胳膊后,他性情大变,脾气暴躁,稍不如意,就会大喊大骂。

那几个人从怀里取出绳索,要捆绑三师叔。我看到这里,就挤进了庙门,喊道:“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话给我说。”

一个大盖帽说:“你也是外地人?来我们这里干什么?”他转头对着身后的人喊道:“把这两个一起绑了。”

两个大盖帽一左一右扑向我,我一拳一个,把他们击倒在地。先前的大盖帽看到我这样,就赶紧从背上卸下步枪,还没有等他端平步枪,我已经从怀里取出了手枪,上了扳机,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我大声喊道:“都他妈的给老子把枪放下,谁敢动一下,我就打死他。”

大盖帽们吓坏了,赶紧把步枪乱七八糟地丢在了地上,被我枪口顶着脑门的大盖帽告饶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小子们有眼不识泰山。”他边看着我,边向门外递了一个眼色。门外,传来了飞快离去的脚步声。

我让三师叔把地上的步枪聚拢在一起,靠在墙角,取出子弹。我押着这个头领模样的大盖帽也走到了墙角,我不管他们把谁叫来,只要这个头领模样的大盖帽在我手中,我和三师叔就是安全的。

我让其余的大盖帽面朝墙壁站立,对着他们喊道:“谁也不准转过身,谁转过来,就打死谁。”

我向三师叔摆一摆眼色,三师叔明白我的用意,走出了庙门,我押着这个大盖帽也走出庙门。刚刚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大喊:“我琢磨着这谁吃了豹子胆,敢动我的人,原来是呆狗啊。”

听到声音,我抬头望去,看到面前一个人滚鞍下马。在火把的光亮中,我看到他笑容满面。

那是熊哥,是我们晋北帮三当家的,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师叔,但是不拘礼节的他让我叫他熊哥。我在西北走镖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他,后来,我和三师叔他们回到张家口,他却独自离开了。

大盖帽们听到熊哥这样说,都用惊讶的眼神望着我,熊哥对他们说:“这就是我给你们讲过的呆狗,江湖新一辈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人,别说你们几个,再来几个,也不是他的对手。”

大盖帽们赶紧对着我弓腰作揖,连连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大家一家人。”我感到奇怪,行走江湖的熊三哥,怎么会是这群大盖帽的首领?

我和三师叔跟熊哥分开好几年了,此刻相见,分外亲切。在愈来愈亮的曙光中,我们抱在一起,又说又笑。熊哥对三师叔说:“我总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三师叔说:“我命硬得很,阎王爷不敢收我。”

熊哥笑着说:“抗战胜利了,大家都迎来了好日子。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我问熊哥:“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会在这里?”

熊哥说:“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先回去,整上几盅酒,我们一醉方休。”

我高兴地说:“那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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