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的时候,我们赶到了黄河渡口。河面上飘着一层雾霭,像盖着一层轻纱一样。黄河那边人欢马叫,看起来有很多人影在晃动,但是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有一艘木船穿过雾霭,吱呀呀地摇过来,扳桨的声音透过水汽,湿漉漉地传过来,我们想乘着这条船过河,就站在河岸边等候。那艘木船划到了岸边,我们才惊讶地发现,那些人都穿着军装。
三师叔对我说:“快走,别给抓了壮丁。”
我赶紧转过身,刚刚跑了两步,后面传来了喊叫声:“呆狗,你怎么在这里?”
我站住脚步,回过头去,突然看到喊我的人是络腮胡子旅长。我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抱住了旅长,我问:“叔,不是说南面打仗吗?你们怎么渡河回来了?”
旅长笑容满面地说:“不打了,战争结束了。”
我还没有听明白,就问道:“什么结束了?”
旅长说:“这场战争结束了啊。”
我抓着旅长的手臂问:“战争结束了?那些日本人呢?”
旅长说:“回去了。”
我睁大了眼睛:“回去了?雁北的日本人也回去了?”
旅长说:“可不是咋的?战争结束了,他们不回去,还想赖在这里混饭吃?狗日的都回日本了。”
我突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悲凉。战争结束了,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快乐和幸福,全中国只有我一个人心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抗日战争结束了,旅长带着军队乘船来到黄河西岸,这些陕西子弟兵都急着想要回家。而我和三师叔乘船去往黄河东岸,桨声吱呀,波浪回旋,风从河面上吹过,发出凄厉的尖叫,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悲凉。我不能为虎爪他们报仇,但我要去雁北,为他们入殓尸骨。
我们在山西境内行走了几天,来到了晋中。
一走进晋中那两扇沉重的烙满了铁锈的木头城门,三师叔的神态就变得凝重而痛苦,在这里,他丢失了一只手臂,也丢失了一个江湖中人所有的尊严和自信。
我们坐在一间饭馆里,望着大街上的行人。大街上人流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我看着一脸晦气的三师叔,问道:“那个男人家在哪里?我去会会他。”
三师叔懊恼地说:“算了,算了,还是别惹他的好。”
我认真地说:“我一定要看清楚,是谁让我的三师叔变成了这样。我不会找他的茬,我只是要看看他。”
三师叔犹犹豫豫地指着对面的巷子说:“就在那里面。”
我对三师叔说:“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三师叔站起来,不放心地说:“那些人凶得很,他们手里有枪。”
我哈哈大笑地拍着腰间说:“他们有,难道我就没有?”
三师叔坐在饭馆里,我在他惊讶的眼神中,大踏步走向了那条巷子。这一路上,我设想了各种情况,但就是没有想到,那户人家的门上吊着一把生锈的铁索。门上有两个铁环,铁环上落满了尘土,显然很久没有人走进过这户人家。我站在门外踟蹰良久,回到了饭馆里。
饭馆里,三师叔瑟缩在墙角,低垂着头,显得落落寡欢,又萎靡颓丧。他的半个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壁,似乎想把整个身体嵌进去。我坐在他的对面,三师叔用疑问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大声叫喊着:“掌柜的,掌柜的。”
掌柜的肩膀上搭着一条乌黑的抹布,胆战心惊地跑过来。我指着窗外的那条巷子问:“那户人家,就是那户人家,门上挂着铁锁子,你知道咋回事?”
掌柜的陪着笑脸,说道:“客官你有所不知,那户人家早就没人了。”
我问道:“人去了哪里?”
掌柜的把他一双油腻腻的手在抹布上搓了搓,说道:“那户人家是汉奸,早就被枪决了。”
三师叔惊讶地站起来,他仅有的一只手臂不住地抖动着。掌柜的没有觉察到三师叔异样的神情,继续说:“那户人家的男人是汉奸,给日本人做事,战争还没有结束,就被人暗杀了,头挂在城门口的旗杆上,至今都不知道是谁干的。那户人家的女人是个窑姐,不是正室。男人在南面的平遥给日本人做事,不经常回晋中,窑姐就把男人带回来,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男人被人暗杀了,窑姐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突然,我听到咔嚓一声脆响,三师叔手中捏着一个茶杯,将茶杯捏碎了,瓷片划破了三师叔的手指,可他浑然不觉。三师叔的眼珠子向前努着,腮帮子抖动着,看起来非常吓人。
唉,弄了半天,那个女人是个窑姐,是个只要给钱,谁都能压在身子下面的烂货。可怜三师叔费尽周折,装神弄鬼,最后却还被汉奸发觉了,打断了他一条胳膊。这一辈子,三师叔睡了多少女人,都没有事,而最后却阴沟翻船,栽倒在一个窑姐的裤裆下。
唉,这就是命。
此后的几天里,三师叔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总是在不断地喝酒,然而,不论他喝多少酒,都没有醉。有时候,半夜起床,我看到三师叔还坐在黑暗里,两只眼睛炯炯有光,眼睛看到任何东西上,窸窣有声。他端起一杯酒,倒进肚子里,怦然有声,像咽下去了一块石头。
天亮了,我们继续赶路,三师叔终于说话了,他说:“人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一种叫命运的东西。人不论遇到什么命运,都要坦然接受。”
我说:“是这样的。”
三师叔又说:“每个人的这一生,走的都是不同的道路,但是殊途同归,最后都难以逃脱一死。既然每个人都难以摆脱死亡的命运,那就干脆随波逐流,命运的水把你冲到哪里,你就呆到哪里。”
我说:“三师叔,你这句话不对了。”
三师叔问我:“怎么不对了?”
我说:“尽管每个人的归宿结局都是一样的,都难逃一死,那为什么不好好把握现在呢?让现在过得快乐幸福,你就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很多个快乐幸福连起来,你的生命就和别人不一样。人的一生,不在于生命的长度,而在于生命的宽度。一个人活着,不是为了结局,而在于过程。这个过程很精彩,你的一生就很精彩。”
三师叔继续问我:“那怎么才叫精彩?”
我慢悠悠地说:“某些有钱的人不快乐,他总担心别人向他借钱,别人谋财害命,所以,快乐和钱没有关系;某些有权的人不快乐,他总惦记有人夺权,总惦记东窗事发会拉他下水,所以,快乐和钱没关系;快乐也和上床没关系,上床只会带来暂时的欢乐,而短暂的欢乐过后,是漫长的失落。快乐和谁有关系?快乐和爱有关系,我孝敬父母,我很快乐;我帮助别人,我很快乐;我和老婆一起安心过日子,我很快乐;我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我很快乐。这样,等到我老去的时候,我会说:我把父母养老送终了,尽到了儿子的责任;我曾经帮助了谁谁,他会一辈子念叨着我;我不能动弹了,有老婆给我喂饭;我的儿女长大了,我的生命在他们的身上延续……我这一生没有白过。”
三师叔想了想,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现在才觉得,世界上最好的是老婆娃。可是,我都成这个样子了,甭说老婆娃,我都担心以后吃不到口里……”
我拍着自己的胸脯,对三师叔说:“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有我吃的一口,就有你吃的一口。”
三师叔看着远方,一滴眼泪落下来。三师叔用袖子抹了一把,然后自嘲地说:“风真大,把我眼睛都吹疼了。”
又过了几天,我们来到了雁北那座村庄。当年,日本人强行并屯,在村庄外挖掘壕沟,现在,壕沟被填平了,做了耕地,屯子里的人也做星云散,有的回到山中种地,有的搬迁到了山脚下,一切都恢复到了日本人没有来时的模样。
我们在村庄见到了一名老人,三师叔向他说起了那天晚上他们奇袭碉堡的情况。
老人说,当时壕沟里有好几具尸体,日本人让村子里的人把那些尸体抬上来,告诉人们说这就是反抗皇军的下场,其中还有一个女的。日本人让人们把尸体丢在荒郊野外,让野狗拉走。但是,村子里的人感慨这些人死得壮烈,就在夜晚偷偷刨坑埋了。
我问:“埋在哪里?”
老人指着远处的山脚说:“就在那下面。”
老人带着我们来到了山脚下,我看到坟茔上荒草凄凄,在风中抖动,不禁悲从中来,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我强力压制着,才没有哭出声来。坟茔上有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大师兄虎爪、XXXXX、探花郎、师侄女燕子等抗日壮士之墓”。三师叔指着墓碑问:“这是谁立的墓碑?”
老人说:“日本人刚离开不久,有一天,来了一个中年人,他向我们打听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们就向他说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哭了很久,就委托村子里的石匠刻了这么一块碑,走的时候,他磕了三个响头,在坟墓前跪了很久,这才离开了。”
我问:“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老人说:“个头不高,满脸风尘,看起来也是受过苦的样子。”我心想,这一定是晋北帮三当家的。
三师叔指着墓碑问:“这上面怎么有几个字被涂掉了?”
老人说:“立碑的人离开不久,有一天,又来了一个中年人,他同样打听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村子里有人告诉了他,他来到了墓碑前,先把那几个字涂了,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我急切地问:“这个汉子是不是豹头环眼,高大魁梧?”
老人疑惑地看着我:“是的,是的,你也见过?”
三师叔不回答老人的话,却说道:“豹子还活着,这小子命真大,怎么样都死不了。这小子就跟猫一样,完全不是人。”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很不容易死去。
我也猜到了这是豹子立的墓碑,感叹地说道:“豹子太有能耐了,他是铁打的身子骨。”
三师叔深情振奋地说:“我们这就去找豹子……可是,世界这么大,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我说:“战争结束了,举国欢庆,豹子还能去哪里?他只会回家。”
三师叔一连声地说:“对对对,这就走,这就走。”
我们向老人道声谢,扭头向南走去,南面就是大同。走出了几十丈,三师叔突然说:“啊呀,忘了,我还活着呢,把我的名字也涂了去。”三师叔转身向着墓碑跑去,他身体扭动着,甩动着一只胳膊,跑得趔趔趄趄,看着三师叔瘦削单薄的背影,我感到一阵心酸。曾经叱咤江湖的探花郎,如今变成了这样的模样。
两天后,我们来到大同,找到豹子家所在的那座巷子,却发现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知情的人说,就在抗战胜利前夕,日军对大同进行了一次狂轰滥炸,这座巷子被炸成了平地。晋北帮第三代掌门人冬梅和军师当归,都死于这次轰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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