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到西安,就问络腮胡子,我家在哪里,我要回家去看我娘。
络腮胡子说,从西安向北走上百里,就是我的家乡周至县,我娘为我哭瞎了眼睛,天天坐在门口等着我回来。
原来我的家乡在周至。金周至,银户县,杀人放火长安县;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土匪出在两华县,二球出在澄城县。如果说关中平原是一颗大白菜,我的家乡周至就是白菜心。
络腮胡子给了我一匹快马,我骑着马向家乡赶。阳光很旺,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我解开纽襻,棉袄的两扇大襟像翅膀一样上下翻飞,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能够飞到家乡。
到了午后,我满身汗水,马也满身汗水,我突然看到眼前的小路似曾相识,路边的大柳树,柳树边的埝畔,埝畔上生长的一丛丛野菊花和刺蓬,还有迎面吹来的温暖的风。那时候,在上学路上,我们经常爬上大柳树掏鸟蛋,然后在碾盘下刨个坑,点着野草,烤着吃。
我翻身下马,跪在大柳树下,摸着家乡的土地,突然间就泪流满面。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我听见远处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一头老牛拉着犁铧,犁铧后跟着男人,慢悠悠地从远处的山崖上走过。走到地头后,他们又折返回来,偶尔,男人会甩响手中的鞭子,鞭子清脆的声音在明亮的天空下回荡,经久不息。这种犁地的场景我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此刻见到,感觉异常亲切。
我骑着马,向着村庄跑去。
刚刚跑到村口,我就看到我家高高的门楼,门楼前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石狮子,石狮子上坐着一个人,满头白发,抬着瘦削的脸,望着天空。
我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叫了一声“娘。”
我娘一跤从石狮子上跌下来,我扑上去扶住了她。我娘哆哆嗦嗦的手摸着我的脸颊,摸着我的鼻子和嘴巴,她嘶声喊道:“天神爷呀,我娃回来了。”
我娘喊完后,就没气了,浑身软瘫了。
左邻右舍听到我娘的喊声,闹嚷嚷地跑过来,用指甲掐着我娘的人中,我娘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她长声哭起来:“我娃回来了,我娃会来了。”
我娘一会儿摸我的手臂,一会儿摸我的头发,她的手臂一直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我娘说:“我娃都长这么高了,都比他娘高了。我娃出息了,成了大小伙了。”
我用手掌抹去我娘眼角的泪水,自己的泪水滚滚而下。
那天,在我家门口,我娘一会哭,一会笑,惹得街坊邻居都在掉眼泪,他们说,自从我被人贩子带走后,我娘这二十年从来没有笑过,今天才看到她第一次笑。
我走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切都没有变。院前的椿树,院后的皂荚树,已经吐绿了。我小时候用刀子在院墙上刻画的图画,也还在。房屋也还是那几间房屋,一只土蜂嗡嗡叫着,钻进了屋檐下裸露的椽头里。
村子里的人都络绎不绝地来到我们家,每个人看到我都非常惊喜,童年的小伙伴们,现在一个个都成家了,脸上带着乡下农民特有的那种憨厚和沧桑。我在院子里每间房屋转着,每间房屋都能够勾起无尽的记忆。但是,家里少了一个人,我不愿意提起他。
到了黄昏,我听到院门口传来锄头与别的农具相撞的声音,走出一看,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头刚刚从地里回来,满身疲惫,他把锄头挂在了屋檐下,用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老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认出我是谁,继续专心致志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可是,我认出他来了,他就是我爹王细鬼。
我娘摸着门框走出来,走到我的身边,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王细鬼拍打完身上的尘土,抬起头来,看到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他呀地叫一声,一跤坐倒。
我转身走回房间里,我恨死了这个老财主,他要钱不要娃,我绝不原谅他。
我娘说:“你爹回来,就天黑了,你把灯点上。”
我擦燃火柴,点亮了放在炕墙上的菜油灯,菜油灯昏黄的光线铺满了房间,我看到王细鬼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垂着双手,低着苍白的脑袋,就像私塾学堂里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
我没有说话,王细鬼也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故意和我娘说话,我说起我这些年的经历,说我认识了很多对我非常好的人,说起了三师叔、豹子和白头翁,我没有说起我这些年历经的坎坷和痛苦,我只说那些能够让我娘高兴的事情。我娘欣喜地说:“菩萨保佑我娃,我娃遇到的都是大善人。”
我又说起了燕子和丽玛,我说燕子就像戏台上的公主一样,丽玛就像画画里的人一样,她们都想给我当媳妇。我娘高兴地说:“我娃有福,这么好的女娃都愿意给我娃当媳妇,我娃只要娶上一个就够了。”
我和我娘说话,王细鬼插不上一句话。我和我娘坐在炕上,王细鬼站在地上。后来,我说:“娘,时间不早了,我们睡觉吧。”我娘说:“我娃今儿个跑了那么远的路,困了,赶紧睡觉。”王细鬼听见我和我娘这么说,就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王细鬼走了后,院子里一片寂静,月光照在院子里,把婆娑的树影印在了窗户上。这一切非常熟悉,小时候我睡在这张炕上,半夜起床,总是能够看到这种情景。可是,物是人非,当年的树影还是当年的树影,当年的窗户还是当年的窗户,而那个名叫呆狗的孩子,却已经历尽沧桑,经历了人世间太多的苦难。
我没有睡着,我娘也没有睡着。她问我:“你咋还不睡?”
我说:“娘,你咋知道我没睡?”
我娘说:“娘能听出来。”
我说:“我睡不着。”
我娘说:“有一句话,娘想问问你,就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笑着说:“你是我娘,还有啥当讲不当讲的。”
我娘笑着说:“那就好,娘问你,你见了你爹,咋不叫一声?”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被人贩子带走了,人贩子让我爹拿钱赎我,我爹不给人家钱,让人家把我卖了。”
我娘也叹了一口气,她说:“你爹这个人除了吝啬,再啥都好。那次没掏钱,你爹肠子都悔青了。他以后总是念叨着你。”
我坚定地说:“就这,我也不会原谅他。”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打开房门,看到院子已经清扫干净,王细鬼站在房门口,对着我点头哈腰,一句话也不敢说,看起来非常可怜。我走出房门,王细鬼走进房门,从房间里端出尿盆,走向后院的茅厕。
我走到院门口,看到村道上走来了三个老人。三个老人都穿着长袍短褂,戴着瓜皮帽,手中拄着拐杖,他们一字排开,挺直腰杆,拐杖笃笃地敲击着村道坚硬的路面,看起来不怒自威。
我正在端详着他们,他们中的一个人先说话了:“请问,前面这个小伙子是不是呆狗?”
我望着他们,突然认出来了,走在中间的那个老人,是金福伯。金福伯是我们家族的族长,在村庄里声望很高,中过举人,全村人都很尊敬他,家族中遇到什么疑难事情,有了什么纠葛,族长都会出面解决。在那时候的乡村,族长代表的就是公平和正义。
我赶紧上前,搀扶着金福伯。
金福伯是我们村庄最德高望重的那个人,我们小时候见了他,都有些害怕,因为他总是不苟言笑,阴沉着脸。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两邻家连畔种地,为了地界发生了械斗,张姓人家说,对方收割了他家三行麦子。李姓人家说,对方把麦子种在了他家地里。双方争执不下,打得血头烂面,没有人能够压住他们的火气,后来,两户人家都找到全村最德高望重的金福伯,请他断这场官司。
我记得那天,金福伯坐在他家的大槐树底下,呼噜噜抽着水烟,对两户人家看也不看一眼。围观的人群静悄悄地,不知道金福伯会怎么断。金福伯抽饱了水烟,让长工扛来了两麻包麦子,堆在大槐树下,对张李两姓人家说:“没这三行麦子,饿不死人。多了这三行麦子,也发不了财。谁觉得他吃亏了,就把我这两麻包扛走。”说完后就回家了,关上了院门。
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张李两姓人家也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想到金福伯会这样断案。后来,人群悄悄散开了,张李两姓人家也羞赧而归,两家的地畔上多出了一尺宽的地界,谁也不愿再种。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记忆很深。只是那时候,我不明白其中的细节,长大后,我才想明白了。
我们村里有一个寡妇,带个孩子凄苦度日,寡妇的丈夫上山砍柴,回来后就死了。寡妇守寡多年,没有人敢敲她家的门。打哑巴嘴,踢瘸子腿,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这是乡间人认为的最缺德的事情。
有一天夜晚,村道上突然响起了喊声,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到了寡妇门前,从寡妇的床上拎起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个货郎。过去,村庄里没有商店,货郎挑着担子来往于村庄之间,担子里放着针头线脑、小孩玩具冰楞锤之类的小玩意。全村人都认识这个货郎,甚至连我们孩子都认识。我们一看到他,就远远地追着喊:“风来了,雨来了,货郎挑着担来了。货郎货郎看马戏,边看马戏边放屁……”货郎一听到我们喊,就放下担子,气急败坏,大声叫骂着追我们。我们一哄而散,货郎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追哪一个。接下来的好多天,我们都很开心。
那天晚上,村庄里的几个光棍把货郎和寡妇五花大绑,押到了金福伯家门前,要求乱棒打死这个货郎。在过去,这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事情,是要受到严惩的。货郎吓坏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金福伯走出来,人群立即安静了。金福伯先把寡妇叫进家门,然后又把货郎叫进家门,等到他再走出来的时候,突然宣布说,把寡妇和货郎一起赶出村庄,永远不准再回来。
货郎家在几十里外的另一座村庄,他带着寡妇和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后来,我们村庄里有人说,在集市上看到货郎和寡妇置办年货,两个人都喜气洋洋。
金福伯是我们村庄的乡绅。几千年来,中国的村庄,就是依靠乡绅文化,得以绵延不绝。历朝历代,皇权不下县,中国村庄里的大小事情,不是依靠官府来解决,而是依靠像金福伯这样的乡绅。乡绅比官府更了解中国农村,更了解中国农民。
我把金福伯和另外两个人让进了房屋里,点燃柴禾,烧水沏茶。王细鬼对金福伯点点头,就扛着铁锨下地了。
水还没有烧开,我给金福伯装上水烟,金福伯边抽着,边问我:“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
我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起自己闯荡江湖的经历,金福伯是一个异常正气的人,走路总是挺直脊梁,谁也不看,脸上不苟言笑,冷得像一层霜。他从村道上走过,坐在自家院门口解开扣子奶孩子的女人,赶紧掩怀逃进大门;正在说说笑笑的男女,也赶紧禁了声,悄悄散开。我如果说自己做了贼,算过命,骗过人,进过窑子,金福伯非得让人揍扁了我不可。
我说:“在外头混日子哩。”
金福伯又问:“咋个回来的?”
我含含糊糊地回答:“骑马回来的。”
金福伯继续问:“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
我犹犹豫豫地说:“唉,给人熬活哩。”
金福伯把水烟顿在桌子上,声音沉重,我娘听到声音不对劲,惊慌地抬起头来。
金福伯冷冷地说:“过半个时辰,到祠堂议事。”
金福伯说完后,就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另外两个穿着长袍短褂、拄着拐杖的人也跟在他的后面离开了。我娘惊慌地问道:“他伯,他伯,这是咋的咧?”
金福伯转过身,脸上换了一种和颜悦色的神情,他对我娘说:“细鬼家的,没啥事,就是和娃拉拉家常。”
金福伯他们离开后,我娘惊恐地问道:“呆狗,你在外头都干了啥事?”
我说:“没干啥事。”
我娘说:“没干啥事?那你金福伯为啥生气?”
我心里发虚,我从小到大看到金福伯都心里发虚,但是在我娘面前,我不能露出胆怯,我梗着脖子说:“他要生气,管我啥事。我一会就去祠堂,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祠堂在村子中央,场院宽阔,里面摆着列祖列宗的画像和牌位,还有村子里几大姓人家的家谱。谁家娶了媳妇,添了人口,也要在祠堂里列名。如果村子里出了荡妇和贼娃子,则就要从祠堂里除名。祠堂,是那时候的乡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远远地,我看到祠堂,就心中发怯,莫非金福伯都知道了我这些年在江湖上做过的那些事情,要不然,他怎么会把我叫到祠堂里?
我走进祠堂,看到祠堂里只坐着金福伯一个人。他面朝门口,神情肃穆。金福伯看到我走进来,就说:“把门关上。”我转身,哐啷啷关上了大门,心中像揣着一只兔子一样,砰砰直跳。
金福伯坐着,我站着,他的脸上没有像昨天那么萧杀,但我仍然不敢看他的脸。金福伯问:“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金福伯说:“你啥事还能瞒过我这双眼睛?你回来骑的是军马,穿的是绸缎衣裳,你见过哪个穿这种衣裳骑军马的?你见过哪个熬活的穿绸缎衣裳?”
我暗暗吃惊,金福伯果然厉害,他一眼就看出我说的是谎话。在这样威严的人面前,我哪里还敢有半句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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