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堂医院,我只见到菩提,菩提像蜘蛛喜欢蛛网一样喜欢教堂医院,他在教堂医院的厨房里里做一些轻松的工作,剥葱剥蒜,烧火打炭,他一见到我就双手合十念叨着“阿门”,然后就说上帝在看着我,信奉上帝是脱离苦海的唯一出路。看着菩提满脸虔诚的模样,我哑然失笑。
在教会医院里,我没有看到神行太保。菩提说,神行太保又去赌博了。神行太保在教会医院里,吃住全都免费,他把身上最后一块铜板,都会送给赌馆。
太阳升起来,一缕橘红色的阳光照进了房间,我从口袋里取出昨晚偷到的那张纸,看到上面写满了螃蟹腿,那是日本文字,我一个字也不认识。纸张的下方,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印章里还是螃蟹文。
我知道这张纸上的内容肯定很重要,要不然,不会加盖螃蟹文的印章的,也不会放在皮包里的。我捧着这张螃蟹文正查看的时候,房门打开了,神行太保走了进来。
神行太保一走进来,就倒在地上,我一看到他,大吃一惊。神行太保用手掌捂着右眼,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
我对着窗户外老僧坐禅一样的菩提喊道:“快叫医生。”然后扶起了神行太保,神行太保因为疼痛而浑身颤抖,手脚冰凉,从指缝后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前襟。
我吼道:“谁干的,谁他妈干的?”
神行太保哭着说:“赌馆干的。”
我说:“你先在这里养伤,剩下的事情交给兄弟,兄弟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神行太保咬牙切齿说:“兄弟,你把那个狗日掌柜的眼珠子也给哥剜出来。”
我说:“你放心,兄弟我会一报还一报。”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神行太保拿着我给他的钱又去赌博了。这次,他去的警察局长开设的赌馆。黄赌毒是最赚钱的生意,只有那些拥有官场背景和黑帮背景的人,才能够经营。
神行太保并不知道这家赌场的背景,他像以前一样走进了这家位于城墙之下的赌馆,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他幻想着能够在赌场里大赚一笔,此后买豪宅,娶娇妻;也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他幻想着自己的千术在赌场上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然而,这次,他进错门了,他走进的这家赌场背景深厚,这家赌场掌柜的残酷暴戾。
神行太保在这家赌馆里,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千术,不但没有给他赢到一分钱,反而让他输得精光。
输得精光的神行太保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他向掌柜的借钱,掌柜的不借给他,神行太保就威胁说要报官。可是,掌柜的不吃他这一套,派人剜掉了他的一颗眼珠子,将他赶了出来。
我说:“这家赌馆里肯定有高手老千。”
神行太保说:“我也这样想。”
我说:“你既然都这样想了,为什么还要往里钻。”
神行太保痛心疾首地说:“唉,身不由己啊,这两条腿就不听我的使唤,一到天黑,就带着我走到赌馆里。”
我问:“你知道他们怎么出千的?”
神行太保说:“不知道……兄弟你一定要替哥出了这口恶气。”
我安慰他说:“你先养好身体再说。”
我的事情千头万绪,三师叔没有找到,师父虎爪和燕子、豹子没有下落,日本特务的情报不知道什么内容,青儿被卖到妓院里下落不明,神行太保被人剜了眼珠……所有的事情比较起来,最不重要的是神行太保眼珠子被剜,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最重要的是日本特务的情报,我相信这份情报与黄河的河防图有关。我想要知道,这份螃蟹文写成的情报,上面是什么内容。
中午时分,我拿着这封情报找到郭振海。郭振海让全关西帮的人传阅,但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枚图章上刻的是什么。
郭振海说:“如果大家都不知道啥意思,那就不如把这张纸片交给西安城防司令部,兴许他们会知道的。”
亮子说:“这样不好吧,这张纸片上要是日军的情报倒好,要是城防司令部的情报,那我们就遭殃了。城防司令部的秘密,怎么能让江湖中人知道?如果我们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那么我们就大祸临头了。就算我们说看不懂,但是那些人才不会相信我们的说法。”
郭振海点点头说:“军师说得有道理,当务之急是先要搞清楚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日本人写的字都是这些螃蟹腿,可是,这些螃蟹腿是啥意思嘛?”
有人说:“那就把呆狗昨晚上进去的那座院子抄了,把日本人抓住,逼着他说这上面写的是啥。”
亮子笑着说:“这是个馊主意。你想想,日本人看到咱们问他这上面写的是啥,他肯定明白咱们看不懂,所以就会乱说一气。再说,咱们冒冒失失抄了那座院子,就会打草惊蛇。日本人能够潜伏到咱西安,绝对不会是一个两个人,我估计得是一个团伙。咱们要想到好办法,来个一窝端。”
郭振海夸奖说:“军师心思缜密,别人是走一步看一步,军师是走一步看三步。”
亮子自谦地说:“帮主过奖了。现在要搞清这上面写的是啥,确实是件难事。”
我突然想起了秦岭山中的大少爷,他一定看得懂这上面是什么。我说:“我去找大少爷。”
当天下午,我背着包袱,包袱里装着十几个**的烧饼,就上路了。西北人出门都会带烧饼,烧饼是用火烤熟的圆形食物,因为没有水分,所以可以保存好多天也不会霉烂。用火烤熟的烧饼,坚硬如铁,需要用牙齿咬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反复咀嚼,才能下咽。烧饼携带方便,又很抗饿,要是再掺上芝麻、椒叶,还有一种香味,所以,西北人出门,都会带上烧饼作为干粮。秦岭山中,绿树葱茏,到处都是泉水,所以,根本就不愁没水喝。
从西安向南走,走过几十里地,就进入了秦岭山中的子午道。子午道狭窄蜿蜒,崎岖难行,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怪石嶙峋,我攀援着树枝才能够爬上去,这一路上行走得非常缓慢。
时令已经到了大寒,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民间叫做三九天。在北方民间,普遍认为冬天是八十一天,从冬至开始,就要“数九”,数完了九个九,就到了立春。在北方,还有一首童谣广为流传: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秦岭山中的严冬,奇寒无比。这一路上,我凿冰取水,生火取暖,在子午道上艰苦跋涉了好几天,终于来到了土匪所在的那座山寨,见到了大当家的光头和二当家的独眼,然而他们说,大少爷已经下山了,具体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
我要下山寻找大少爷,可是光头和独眼都不肯,他们说大过年的,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这个时节,没人出门的。如果迷路了,连个指路的人都没有。
听他们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快要过春节了,也看到山寨里准备过年了,几名小喽啰在寨门口张灯结彩,还有一名小喽啰背着竹筐沿着石头台阶从山下走上来,竹筐里装满鞭炮。光头说,两天后就是春节了。
然而,我还是要走下山去。光头和独眼看拦不住我,只好放我离开。
那一年,当别人合家团聚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落满了积雪和凝结着冰霜的山路上。山中的人居住很分散,有时候行走几十里,才能找到一个村庄,而村庄也只有几户人家。春节期间,家家户户的男人都穿着崭新的粗布棉衣,袖着双手,蹲在村口的大树下晒太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悠闲而满足的笑容。家家户户的门边,都贴着春联。有的写着“平安竹长千年碧,富贵花开一品红”,有的写着“东风喜报开心事,南燕衔来满眼春”,还有的写着“节前春色浓如许,户外风光翠欲流”,每幅春联都是用墨汁写在红纸上,字体遒劲有力。寻常的农家,哪里能够写出这样的对联,又哪里能够写出这样一手毛笔字?
我一打听,他们说,这都是大少爷写的。
我想,只要循着这一座座村庄的对联,就一定能够找到大少爷。
有一天,我来到了川道上。川道,是指山谷中一片平坦宽阔的地方。川道上聚集着很多人,老老少少,都穿着新衣服,说说笑笑,敲锣打鼓,显得很热闹。远远地,我看到有一行踩着高跷的人走过来了,他们穿红着绿,显得异常抢眼,然而,我一看到他们的上身和脸,突然大吃一惊。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女人,一柄大刀从她的身后捅进去,刀尖从胸前露出来。走在第二位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方凳砸在他的脑袋上,凳子尖已经陷进了脑门里,血流满面……后面的每个人,看起来都身受重伤,显得极为惨烈,可是,他们踩在细细的高跷上,从容不迫地走着,看起来没有丝毫痛苦的样子。
旁边是两个年轻媳妇,我听到她们在交谈说,走在最前面的是潘金莲,走在第二位的是西门庆,这是一对奸夫淫妇。一位老太太听到这样说,接口说:“奸夫淫妇,就应该受这样的惩罚。”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陕西的血社火。社火是每年春节过后,北方人举行的一种隆重的庆祝活动,和南方的舞狮子、跑龙船是一个道理,但是北方没人见过狮子,也很少人见过船只,所以,北方和南方庆祝春节和元宵节的方式不一样。北方人是采用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的方式来庆祝。社火中有一种血社火,只在陕西,尤其是陕西南部的关中、商洛一带才有。每个外地人春节后来到这里,突然看到血社火,都会惊惶万状。而陕西民间,正是依靠血社火,传播着惩恶扬善、善恶有报的传统观念。
血社火的队伍走过来,人们都惊恐地让出了一条道路,每个人都仰头看着走过去的一个个踩着高跷的人,脸上带着恐惧的神情。我看到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穿着白袍的人,一把剪刀扎进了他的眼睛里,血流满面。他是官员打扮,峨冠博带,踱着方步,和戏台上陈世美的打扮一模一样。我明白了,这就是那个不要老婆娃,而且还要派人杀了老婆娃的陈世美。在北方民间,陈世美成了绝情负心、背信弃义的代名词。
我正仰头看着陈世美,突然看到陈世美离开了踩高跷的队伍,向着我一步步走来,用他血淋淋的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我,让我恐惧万分。尽管我知道这是真人假扮的,但是我仍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惧怕,他那副模样太可怕了。旁边围观的人纷纷后退,我也想拔腿逃走,突然听见陈世美喊道:“呆狗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站住脚,仰起头来打量着站在高跷上的他。他半边脸上都是血,血一直流到了衣襟上,鲜红的血液在白色的长袍上显得非常醒目。
可是我不认识他。他那副样子让我心存恐惧。陈世美看着我惊恐的样子,就在高跷上哈哈大笑,他戏谑地说道:“亏你还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一个血头烂面的陈世美,就把你吓成了这样。”
我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是大少爷。
我转回身,看着大少爷,又惊又喜。我指着他问道:“好我的哥哩,你咋能成这样子?”
大少爷站在半空中哈哈大笑,他洋洋得意地说:“听说江湖中人都胆大如斗,泰山崩塌于前而不变色,毒蛇蜿蜒四周而目不瞬,今天才知道那都是传说。哈哈,我这不是人血,是鸡血。”
突然见到大少爷,我激动得眼泪模糊了双眼,我仰起头说:“哥,我找你找了好多天了。”
大少爷说:“你先去街头饭馆里等我,叫上一碗羊杂汤,热热火火地吃了,回头我给钱。打完社火,我就去那里找你。”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向了街头。街头果然有一家羊肉馆,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板腰间系着围裙,既当掌柜的,又当伙计,忙得团团转。我坐在矮凳子上,叫了一碗羊杂汤。
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端上来,那种浓郁的香味扑打在我的脸上,让我垂涎欲滴。我拿起筷子,喉结上下滚动着,搅动着老碗里的羊杂碎,紫色的羊肝和白色的羊肠在热汤里翻滚着,整个饭店里都氤氲着一股黏黏的膻香。
一碗羊杂汤刚刚倒进肚子里,大少爷就喷着白色的雾气,从外面走进来了。
大少爷已经卸完妆,坐在我的对面。镇子上的人似乎都认识大少爷,他们争着抢着和他打招呼,大少爷总是对着每个人颔首微笑。终于等到和每个人打过了招呼,大少爷急急忙忙问道:“什么事情?你大老远的跑过来,肯定有什么急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满了螃蟹腿的日本情报,递给了大少爷。
大少爷匆匆扫过一眼,就问道:“你从哪里弄的这玩意?”
我说:“从一个日本特务那里偷来的。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大少爷神情严肃地说:“这里不便说话,我们出去。”
大少爷从口袋里掏出钱,替我结账,山羊胡子老板说啥也不要,他说既然是大少爷的朋友,就不能收钱。双方你推我让,僵直了很久,大少爷只好把钱装在了口袋里。
我们走进了一片树林里,这里听不到闹煎煎的人声,也看不到晃动的人影,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一根根矗立着,显得疏朗而简洁。我着急地问:“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大少爷神情严峻地说:“这是日本人的重要情报,上面说,‘仲春之望,月圆子夜,白起庙畔,塔松所指,情报之处。’”
我听不懂,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怎么听得云里雾里?”
大少爷说:“我也不能完全猜出,但是知道这个情报非常重要。你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情报?”
我说:“知道,这些天日本特务一直在找河防图,我在白起庙还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说的也是河防图。”
大少爷瞪大眼睛问:“白起庙?白起庙在哪里?”
我说:“就在西安城外的山顶上,里面有白起的塑像。”
大少爷进一步问:“白起庙旁边是不是有一棵塔松?”
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知道,想不起来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大少爷说:“时间很紧急,我们穿过子午道,走到西安还需要一些时日,现在就动身,赶快回去吧,先去白起庙看看。”
沿着狭窄逼仄的子午古道,我们向北行走,有的地方坍塌了,有的地方结了冰,有的地方落了雪,我们走到夜晚,也才走了十几里地。
夜晚,我们走进了一座山洞里,点燃篝火,用来取暖。远处传来了不知名的野兽的叫声,声音像刀子一样割开凝冻了的夜空,听起来异常刺耳。
我把一根柴禾丢在篝火上,问大少爷:“那封情报我还是没有弄懂,它上面写的是什么?”
大少爷说:“仲春之望,月圆子夜,白起庙畔,塔松所指,即为情报之处。仲春之望,指的是阴历二月十五,一年有四季,一季有三月,分别是: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而对于每个月,也有专门的称呼,每月第一天叫做朔,最后一天叫做晦,大月十六,小月十五叫做望。二月是小月,二月十五,就叫做仲春之望。月圆子夜,这一天夜晚一定会有月亮,而且月亮也肯定会是满月,子夜指的是夜半时分。白起庙畔,我本来不知道白起庙在哪里,你刚才一提醒,我想起来西安南郊的山上确实有这么一座庙。塔松所指,这一句话我本来也想不明白,但是,结合前面的话就能够弄懂了,指的是在二月十五的半夜时分,塔松的树影所指的地方,就是起出情报的地方。”
我听得瞪大了眼睛,这个情报实在太隐晦了,不是大少爷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是不会猜出情报写的是什么。
大少爷说:“这只是我的判断,还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好在现在距离二月十五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候,我们回去后早做准备,先去白起庙,再给守城军队报告这个情报。”
我问:“守城军队会相信我们的话吗?”
大少爷说:“这样重大的事情,必须让守城军队知道。”
我们在秦岭山中行走了十多天,终于走出了子午道,来到了西安南郊。
我带着大少爷爬上山峰,来到了白起庙前。白起庙瑟缩在凄冷的寒风中,庙顶上干枯的荒草,在寒风中抖动着,发出细铁丝一样冗长尖利的声响。白起庙旁边,果然有一棵高耸的塔松,松针上还擎着一簇簇没有融化的冰雪。
三师叔曾经说过,让我来白起庙找他。我在白起庙里里外外寻找着,想要寻找到三师叔留下的印记。可是,没有。按理来说,三师叔如果来到白起庙,那么一定会留下可以让我找到他的标记,可是,这里没有任何标记,是不是三师叔根本就没有来到过白起庙?或者是菩提把三师叔的话听错了?
我面对白起的塑像思索着,大少爷走了进来,他说:“看来,日本人还没有搞到河防图。”
我问:“你怎么知道?”
大少爷说:“按照请报上的具体方位,日本特务如果搞到了河防图,一定会埋在塔松东北方向七八丈的地方。我在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仔细查看,没有看到挖掘的痕迹。这就说明,日本特务还没有搞到情报。”
我庆幸地说:“还没有搞到情报就好,我一路上都担心我们会晚了一步。”
我们沿着雪后湿滑的道路,向山下走去。刚刚走到山脚下,看到远处奔来了一队骑马的士兵。
我们让在路边,想让那些骑马的人先过去。可是,他们来到我们身边后,却停住了脚步。两名穿着军装的士兵在我们的身上搜着,搜出了那张写满了螃蟹文的日本情报。
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拿着日本情报,像狗看星星一样对着太阳看着,然后揉揉眼睛,对着我们吼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们是过路的。”
军官用马鞭抽了我一下,骂道:“过路的?过路的身上揣着鬼画符?带走。”
那两名搜身的士兵从马背上抽出绳索,将我和大少爷五花大绑,牵在了马后,向西安城里走去。走出了几里地,路边有了一间房屋,黛青色的屋瓦上长满了黑色的苔藓和蓬松的荒草,一看就年代久远。屋门敞开,隔门看到有身影在里面忙碌着。
军官跳下马来,两个士兵推着我们走进去,我看到屋子里有两个人,一个站在桌子上,一个站在地上,他们正在裱糊顶棚。大雪过后,雪水融化,顶棚被漏湿垮塌了,需要重新裱糊。
两个裱糊匠正在忙碌着,他们顾不上搭理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一个裱糊匠把印刷着蓝色图案的方方正正的白纸,铺在地上,反面朝上,拿起鬃刷,蘸着浆糊,左右刷几道,角角落落都刷上了浆糊,然后用笤帚拖着,走到了桌子边,递给了站在桌子上的裱糊匠。桌子上的裱糊匠接过笤帚,贴近顶棚,用笤帚轻轻一扫,白纸就贴在了顶棚上,连一道褶皱都没有。
军官走了进来,他粗声大气地对着两个裱糊匠喊道:“出去,出去,房间我们征用了。”两个裱糊匠看了看军官,又看着身前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不敢反抗,也不敢质问,就默默走出了房屋。
军官指示士兵把绳索搭在了房梁上,将我和大少爷吊起来,逼着要我们承认是汉奸,大少爷说:“身上放张纸片,就怀疑是汉奸;那你身上放着钱,是不是就成了小偷?”
军官骂骂咧咧地举起马鞭,对着大少爷抽了一鞭子,血液顺着大少爷的下巴滴下来。我大声喊着:“不管他的事,那张纸片是我的。”
军官转身也对着我抽了一马鞭,他大声呵斥:“你也逃不掉。你们两个狗汉奸,都是老子筷子下的菜,想怎么夹就怎么夹。”
马鞭刚刚打在脸上,没有什么感觉,接着就感到**辣地疼痛,有水珠一样的东西从脸颊上滑过,我知道那是鲜血。
军官又转过身,逼问大少爷:“说,纸片哪里来的?从你身上搜出来的,甭想抵赖。上面写的是什么。你要不说,老子打死你。”
我担心军官再次殴打大少爷,就大喊大叫:“纸片是老子的,你冲老子来,老子不怕你。”
我正在叫喊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个人,身材高大,下巴是浓密的胡须,看起来威风凛凛,因为背光站着,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一走进来,房间里就显得逼仄了很多。他问道:“谁在这里大喊大叫?”
军官放下了手中的鞭子,看着这个穿着一身土布衣裳的黑大汉,扭着头不服气地质问:“你是谁?老子的事情要你管?”
黑大汉说:“他们两个犯了什么罪,要这样吊起来打?”
军官怒气冲冲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快点滚,惹毛了老子,连你一起吊起来打。”
黑大汉还没有说话,门外进来了两个人,拿着枪抵住军官,骂道:“你妈的活得不耐烦了,敢给我们旅长这样讲话?”
军官看着两把手枪,又听说黑大汉是旅长,赶紧讨饶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黑大汉说:“把他们先放下来。”
刚才把我们吊起来的士兵,现在手忙脚乱地把我们放下来,还替我们拍打着身上的土灰。我看到黑大汉傲然挺立,像一棵树;军官弯腰站在他的身边,像一只虾米。我听见军官对黑大汉说,我们两个是汉奸。军官把那张写着日文的纸片,递到了黑大汉的眼前。
黑大汉看了看,看不明白,他走到了我和大少爷的面前。
突然,我看到这个黑大汉很熟悉,那黝黑的皮肤,那高大的身材,那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还有他说话的声音,都非常熟悉,但是我又想不起哪里见过他。似曾相识,真的似曾相识,可是,我又怎么会对一个旅长似曾相识呢?我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来不与军队上的人来往,又怎么会和他似曾相识呢?
黑大汉对着我和大少爷看了看,就转身走了。他走到屋外,对外面的人说:“把这两个人带到警备旅,看看是干什么的。”
黑大汉说完,骑上马就准备离开,看着他骗腿上马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大声喊道:“叔,叔,我是呆狗。”
黑大汉没有回头。
我又大声喊道:“叔,叔,我是呆狗,是你救出来的呆狗。”
一个穿着便衣的士兵紧跑几步,赶上了黑大汉的马,说后面有个人在喊他。黑大汉拉转马头,打量着我,眼睛里满是疑惑和茫然。
我冲上去,来到黑大汉的面前,我说:“叔,你仔细看看,我是呆狗,我爹是王细鬼。”
黑大汉叫声啊呀,滚鞍下马,他一把抱住了我:“呆狗,呆狗,你个挨刀子的,你还活着啊,都长成这样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炫目的阳光照射着高高的山岗,照射着开满了野花的山路,照射着一辆渐离渐远的马车和马队,也照射着我黑暗而悲惨的童年。
在那个阳光普照的午后,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将我从老渣的手中解救出来,我们来到了旷野上,遭遇了一群骑马的人,络腮胡子被抓了壮丁,而我又被老渣抓获了。
二十多年后,络腮胡子成了西安城防司令部警备旅旅长,我成了一名江湖老手。
岁月如风,风可以改变坚硬的岩石,岁月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然而,那种最炽烈的情怀,却永远也无法更改。
络腮胡子说,那天抓走他的是陕西的地方军队,他跟着这支军队上陕北,下江南,入秦岭,进雁北,九死一生,能够活下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抗日战争开始,陕西的军队开赴山西中条山,和日本人在黄河东岸撕咬,一次次咬退了日本人,他受了重伤,回到西安养伤。伤好后,陕西军接受调防,去了河南驻扎,他留在西安做了警备旅旅长。
我说了我这些年的经历,在江湖上漂泊不定,加入马戏团,入徒江相派,进了做旧行,参加盗窃帮,当过镖客,见过丐帮和老千……见识到了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识到了江湖上形形色色的帮派。阴差阳错地跑到了西安,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他。
我问络腮胡子:“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
络腮胡子说:“你的家乡就是我的家乡,我们的家乡相距不远。”
我急切地说:“我想回家,想去看我老娘。”
络腮胡子说:“唉,你老娘眼睛瞎了。”
我瞪大眼睛问:“我娘眼睛怎么瞎了?”
络腮胡子说:“有一次,部队路过了我们家乡,我就去你家转了转,去看望你爹,你爹人很吝啬,其实人倒不坏。走到你家院门口,我看到一个老婆子坐在你家门口的石狮子上,头发乱糟糟的,我也没有想是谁,就从她身边走过去。她突然问:‘是不是我娃呆狗回来了?’我才知道这是你娘。村里人说,你丢了后,你娘天天哭,天天哭,把眼睛都给哭瞎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嚎啕大哭。
络腮胡子接着说:“骗你的那两个人贩子,一个叫刘八,一个叫曹九,都是我们家乡的烂杆子。刘八死了,那天在狼窝里被狼吃了,曹九还没死,但是也找不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咬牙切齿说:“找到曹九,我一定要碎尸万段。”
我们正在说着,大少爷走了过来,他对络腮胡子说:“你是警备旅旅长,那就正好,我和呆狗正准备找你们。”
络腮胡子问:“你们有什么事情?哦,那几个当兵的咋把你们给逮了?”
我说了偷取情报的事情,说了去秦岭山中寻找大少爷的事情,大少爷说了这份情报上的文字,络腮胡子说:“啊呀,这是天大的大事,我们赶紧回城去,把那几个日本特务抓起来。呆狗,你还记得日本特务住的那座院子吗?”
我说:“记得。”
我们一回到西安城,络腮胡子立即派了十几个人跟着我,去往那座我偷取情报的院子里。可是,那座院子已经空无一人。日本特务逃走了。
那时候的西安城里有几十万人,要在这几十万人里寻找几名日本特务,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少爷拿着那张写满螃蟹文的纸片,问我:“你仔细回想一下,那天晚上你去偷这份情报的时候,还有没有别的情报?”
我说:“当时,这张情报装在一个皮包里,皮包上有暗扣,里面装着很多张纸,和这张纸一模一样,我从里面随便抽了一张,就是这张。”
络腮胡子说:“我想,日本特务不会因为丢失了这张纸片而转移吧。如果换做是我,我会想,要偷肯定会偷走所有的纸片,或者多偷几张纸片,为什么只偷走了一张纸片?那么这张纸片肯定不是被人偷走的,而是自己不小心丢在了什么地方。”
大少爷说:“有道理。”
我说:“这户人家喂养着一条狗,我先丢进去了一块浸泡在酒中的肉,狗吃了后,就醉倒了,然后我才翻墙进去。”
络腮胡子说:“对呀,日本特务肯定是看到看门狗被人做了手脚,引起警惕,才搬走的。”络腮胡子又看着大少爷,问道:“你说对不对?”
大少爷沉吟不语,低着头,若有所思。
络腮胡子问:“你在想什么?”
大少爷如梦初醒一样,他说:“从西安到潼关黄河渡口,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络腮胡子回答说:“骑马的话,最快需要两天;走路的话,需要七八天。”
大少爷说:“日本特务能骑马吗?”
络腮胡子说:“现在是战时管制,除了军队,所有人都不能骑马去往黄河渡口。”
大少爷说:“对了,我想明白了,日本特务传递情报,不是骑马,因为不能骑马;也不是步行,步行太费时间,而是用发报机。”
络腮胡子释然道:“是的,是的,大少爷说得对。”
我疑惑地望着他们,急切地问:“什么是发报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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