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安城里整整找了三天,第四天晚上,我才在南门里的一家赌馆里看到了神行太保。神行太保穿着崭新而合体的衣裳,嘴上叼着一根烟嘴,桌子旁放着老刀牌香烟。他的烟嘴碧绿青翠,显然是用玉石雕刻的。老刀牌香烟,是那时候有钱的富商才会抽的香烟。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看起来神行太保挣钱了。
我走进赌馆里,悄悄坐在墙角,观察周围的动静。
刚开始,神行太保春风得意,然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就开始输钱了。这么长时间来,神行太保的牌技和千术已经很高了,而他居然输钱,那肯定是有水平更高的老千在出千。
我悄悄走过去,站在神行太保的背后。我看到神行太保桌子上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他脸色潮红,不断擦着额头的汗水,显得很紧张。我近距离观察了一会儿,就看出来,出千的人是坐在神行太保对面的那个胖子。那个胖子脖子粗壮,还有一圈赘肉,手掌滚圆滚圆,手指头就像胡萝卜,但是,他的手法很快。
他一直在自摸。每当他自摸快要成功的时候,一定会把手掌伸进裤兜里。当他的手掌取出来的时候,他就自摸成功了。
刚开始,我怀疑他在换牌,我就紧紧盯着他桌子上的牌。可是,我看到他桌子上始终是十三张牌,那么就排除了他换牌的可能性。那么。他到底是如何出千的?
我又盯着他看了好几盘,终于看明白了他的千术。
神行太保没钱了,他失魂落魄,瘫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有动。胖子呵斥神行太保道:“没钱了就走,快点走。”神行太保可怜巴巴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走上一步说:“我来。”
神行太保看到我,眼色一亮,但没有说话。他知道我准备收拾老千了,但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他认识,是一伙的。
胖子骄横地说:“拿钱来,没钱就走开。”
我说:“好。”我从口袋里摸着摸着,摸出了一把小手枪,放在了桌子上,我说:“就押这个。”
胖子叫声啊呀,脸色惨白,不由自主站起来,向后退去。我跨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了桌上的小手枪,顶着胖子的太阳穴,我说:“坐下,不许动。”
胖子乖乖地坐下来,一动也不敢动,脸上的汗珠落下来。
赌馆里的人看到这一桌情况突变,一齐靠在墙角,胆颤心惊地看着我。站在胖子背后的打手们,想要冲上来,可是看着我手中的枪,又心存忌惮。前面写过,赌场里的老千有两种,一种是外面来的老千,背后有打手在暗中保护,老千赢钱了,打手跟着分钱;老千被识破了,就把老千救出来。另一种是赌场里的老千,赌场养活老千,老千赢走赌徒的钱,如果老千被识破,打手就假装主持公道,把老千带走,保护起来。
掌柜的出来了,他长着一张五官扁平的大脸,脸上长满了坑坑洼洼的麻子,让人看一眼就心里发怵。掌柜的看到我手中的枪,拱着手说:“这位兄弟,有话好说,不要动气。”
我看到掌柜的出面了,就知道胖子这个老千,是赌场养的。如果是外面来的老千,掌柜的巴不得你们火拼,替他除掉老千。我对掌柜的说:“你往后面走,我认识你,我的枪子可不认识你。”
掌柜的讪讪笑着,止住了脚步。
我看到周围没有了危险,就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摸进胖子的口袋,我一把摸出了好几张牌,但是,这几张牌都是特制的,只是一个壳子,壳子外刻着“三万”、“六条”等字样,当胖子需要一张“三万”或者“六条”就可以和牌的时候,他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三万”或者“六条”的壳子,套在随便一张牌上,这张牌就成了“三万”或者“六条”。而洗牌的时候,他又趁乱把壳子摘下来,藏在身上。
围观的赌徒看到这一幕,才明白胖子是个老千,是这样出千的。
神行太保看到这里,非常气愤,他走上去,打了胖子两个耳光。胖子一动不动,就像头死猪一样。
神行太保拿着胖子身前的那堆筹码,想要换成钱,可是小二看着掌柜的那张布满麻子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脸,迟疑不决。我愈发相信了胖子是赌馆养的老千。
我眼睛看着神行太保,示意他快点离开,可是神行太保还在和小二纠缠不休,正气凛然地要求把筹码换成钱。我知道我们抓住了赌馆的老千,赌场绝不会放过我们,现在,赶快逃离才是上策。
我用枪口指着胖子的太阳穴,一步步拉着他向大门口走去。神行太保还不愿意离开,还在催促小二给他换钱。
走出了几步,我听到身后传来异常的声音,围观的人群中又有人发出了惊呼,我斜着眼睛看去,看到左后方和右后方各有一个拿着短把猎枪的人,毫无疑问,他们和胖子是一伙的,是赌馆的打手。
我用枪指着胖子的太阳穴,对着麻子脸掌柜的喊道:“叫你们那两个碎怂把烧火棍收起来,我这人一看到烧火棍就烦,一烦手指就哆嗦,我要是打死了你和这个老千,你可千万别怪我,要怪你就怪那两个碎怂。”
麻子脸掌柜的脸如铁锈,不动声色。
我拉着胖子一步步走向麻子脸掌柜的,胖子趔趔趄趄,好像快要摔倒了一样,脸上的汗珠滴答滴答落在衣服上。麻子脸掌柜的很聪明,他知道我只要靠近了他,下一步就会枪口对准他。他向后退缩着,往人群里钻。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周围多了几把猎枪,枪口都一直对准了我。
我看到形势危急,就把胖子推向麻子脸掌柜的。胖子扣子解开,衣襟耷拉着,脚步慌张,就像想飞总也飞不起来的鸡翅膀一样。麻子脸掌柜的想要伸手拦住胖子,但是胖子沉重的像碾盘一样的身体撞向了麻子脸,将麻子脸撞倒在身下。
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到了胖子和麻子脸掌柜的身上,我一抬手,打碎了头顶上的电灯泡。
灯泡的玻璃落下来,溅起了一片惊叫。
我又抬起手臂,再一枪击碎了过道的电灯泡。
整座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漆黑。
黑暗中有人高喊:“快跑。”房间里的人一齐涌向门口,耳边是杂沓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喘息声,乱纷纷,闹嚷嚷,密匝匝,就像捅了一棍子的马蜂窝一样。不知道谁碰了谁的脸,不知道谁踏了谁的脚,不知道谁划了谁的手。
我们趁乱逃了出来。
我们回到了神行太保租住的房屋里。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和臭味。桌子上放着几个碗,碗都没有洗,碗里吃剩的面条已经发霉变黑,墙角放着衣服和袜子,散发着浓郁的脚臭味。床上凌乱不堪,堆成一团的被子也散发着一股臭味。
在我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行太保天天泡在麻将馆里,打麻将成为了他唯一的生活内容。当初那个追赶玩嫖客串子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的他又黑又瘦,目光呆滞,皮肤蜡黄,就像刚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痨病鬼一样。
我对神行太保说:“你别再打麻将了,麻将害人不浅,你有多少钱,都能被吸走多少钱。”
神行太保说:“我知道。我也想干点正事,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告诉自己,再也不去麻将馆了,可是天亮后,又管不住自己,走进了麻将馆。”
我看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你现在也打了这么长时间麻将了,你应该看出来了,凡是有麻将的地方,就一定有老千。你想要赢老千的钱,比让你生娃还难。”
神行太保懊恼地说:“我只是想大赢一把,就扯呼,然后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这一辈子就到头了。谁想到会是这样,越想赢,越不得赢。”
我指着他,气愤地说:“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麻将摊上都有老千,最后赢钱的是开赌馆的人。你也是走江湖的人,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点走江湖气,麻将怎么把你害成了这样?你赶快放手吧。”
神行太保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一声不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以为神行太保幡然醒悟了,就把床上散发着臭味的被子拢在一边,在另一边躺下来。连日来寻找神行太保,让我心力交瘁,现在终于找到了神行太保,我一下子放心了,很快就睡过去。
睡梦中,我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我本能地把手伸到枕头下,摸出了手枪,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借助着窗外的月光,我看到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情况。
神行太保还没有睡觉,他站立在脚地,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问:“你怎么还不睡觉?”
他没有吭声。
我又问:“你怎么了?”
他还是没有吭声。
我擦燃火柴,点亮油灯,突然大吃一惊,我看到神行太保的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右手的小拇指被砍断了,鲜血正在一滴一滴流到地上。案板上还有一滩血迹,血迹中泡着他的半截小拇指。神行太保面如金纸,眼睛努着,看起来很吓人。
我叫声啊呀,赶紧撕开棉被,掏出了一把棉花,就着油灯点燃,然后把烧后的灰烬按在了手指的断裂处。血终于止住了。
我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只会折磨自己,你还有什么本事?”
神行太保惨然地笑着说:“这下就再不会去赌博了。”
我冲出房门,拉着神行太保,走在漆黑的大街上,远处跑过了什么动物,窸窸窣窣碰撞荒草的声音渐离渐远,树上有几只鸟受到惊吓,他们惶恐的叫声和扇动翅膀的声音落了一地。
我一只手拿着神行太保的断指,一只手拉着神行太保的衣袖,一路走得非常匆忙。我只知道要赶快找医院,可是在这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哪里才能找到医院。我茫无目的地穿过了两条街巷,突然看到暗淡的天色中,远处出现了十字架的影子,我突然明白那是教堂医院,就赶紧拉着他跑过去。
我拍打着教堂又高又窄的院门,里面出来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我说了神行太保的伤势,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说,因为骨头断裂,断指无法再续,但这种情况必须打针,防止伤口感染。
神行太保住在了教堂里。
安顿好神行太保后,我才看到这座教堂似曾相识,原来菩提也住在这里。这个地方,现在叫做红会医院,是西安非常有名的一座医院,而这座医院最出名的,就是骨科。整个陕西人,只要说看骨科,就说去红会医院。
天亮后,我见到了菩提。
菩提的伤势早就好了,但是他还是要住在这里,他说住在这里会让人心境安宁,而且,他已经信奉了天主教。
在江湖上奔波了大半生的菩提,如同丧家之犬,如同过街之鼠,他总是感到恐慌不安,总是感到心神不宁,他遭受人们的冷眼、唾骂、鄙夷、诅咒、殴打,他从身体到心灵都伤痕累累,而自从来到教会医院后,他耳边充斥的是朗诵声和祷告声,眼中看到的是平和微笑的面容,菩提第一次感到终于有人把他当人看待,第一次感到他可以与人的眼光对视,第一次看到人们的眼中还可以有善良、温柔、平静、恬淡的神情。菩提说他在教会医院里,才可以活得像个人样。
菩提要住在教会医院里,教会医院也没有撵菩提。菩提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在教会医院门口那座巨大的十字架下晒太阳。他在融融的阳光中清点自己的往事和心思,常常想着想着,就会毛骨悚然,大喊一声,他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简直就不是个人样。
十字架下还有一个算命的老头,老头留着倔强的山羊胡子,瘦长脸,瘦长个,每当有人来算命的时候,老头就装模作样地摸着来人的手掌,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云里雾里的话;而没有人算命的时候,老头就从口袋里掏出炒豌豆,一把一把地塞进嘴巴里,两个腮帮子像秋天田野里偷食的田鼠一样快速而饱满地抖动着。
菩提每天的生活是晒太阳,老头每天的生活是吃豌豆。
突然有一天,街道口来了一个人,他用江湖黑话和老头交谈,菩提眯缝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们在说什么。突然,他听到他们在说呆狗的名字。
我急切地问菩提:“来人长什么样子?”
菩提说:“年龄四十多岁,身材修长,动作潇洒,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我问:“是不是探花郎?”
菩提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探花郎?”
十字架下算命的老头是江相派,而街道口走来的这个人不和菩提交谈,只和算命的老头交谈,那么显然他也是江相派的。他是江相派,又在打听呆狗,而且长得英俊潇洒,年龄四十多岁,那么不是三师叔还能是谁?三师叔在江相派中排行老三,人称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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