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的地势很奇特,东有黄河,以黄河为界,东为东部,西为西部;南有秦岭,以秦岭为界,南为南方,北为北方。
秦岭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线,秦岭之南之北的山川水文大不相同,饮食习俗大不相同。秦岭崎岖难行,高耸入云,要在这里找到大少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西安向南,翻越秦岭,只有一条路,这就是子午道。秦岭古道有四条,而只有这一条子午道通往西安。西安在古代叫长安。诸葛亮兴师北伐的时候,一次次走的都是远道,翻越秦岭去往西安更西边的宝鸡和甘肃,然后从宝鸡和甘肃向东面进攻,夺取长安,蜀国大将魏延就建议说,不如直接走子午道,攻打长安。诸葛亮没有同意,认为这样太过冒险,魏军一定在子午线这条近路上布有重兵。其实,魏军大将司马懿也知道诸葛亮的性格,谨慎有余,冒险不足,在子午谷并没有布置重兵。诸葛亮一次次劳师远征,无功而返,最后还把自己给累死在宝鸡的五丈原上。诸葛亮死后,魏延就说:“丞相早听了我的话,早就占领了关中。”关中是米粮川,占领关中,鹿死谁手,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所以,我相信,只要沿着这唯一的子午道,就一定能够找到大少爷。
子午道崎岖难行,当年魏延说,给他五千人马,他就可以杀奔长安,夺取关中。诸葛亮没有同意。诸葛亮没有同意的原因是,这条道路特别难走,只要有一小队士兵,守候在山口,就能够阻挡千军万马。
至今,这条路上还是羊肠小道,崎岖难行。
子午道上的第一个村庄叫钥匙扣,钥匙扣像个晾晒的毯子一样,挂在半山腰。钥匙扣只有几户人家。我走进村庄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着一件让我惊讶的事情。
他们说,很多天前,来了一个人,皮肤白皙,衣服干净,头发也干净,可是,身上背着黑板,他把村庄里的孩子召集到一起,在黑板上写一个字,教孩子认识一个字。除了教字外,他还教孩子们怎么算账。
一个鼻子下挂着两条鼻涕的男孩子,捡起一根树枝,给我在地上写了他的名字,和从1到10的数字,他还能够数清楚在场的有多少人。
我问:“谁教会你们这些?”
村里人说,他们只知道那个人是先生,但是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北方农村人把教书的、看病的、看风水的,都叫先生。
那个流鼻涕的小男孩说:“先生说了,他明年还会来我们这里,教我们更多的字。”
我听了后,深深震惊,也深深敬佩。秦岭山中交通不便,偏僻闭塞,世世代代的人生活在这里,不识字,不识数,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算账,而这个先生身体力行,做着这件影响无数山里人,改变无数山里人命运的事情。能识字,会算账,就会思考,就不会受骗。一个有文化的人,改变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而是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座村庄的命运。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人就是大少爷。
好在,子午线只有一条路,沿着子午线,就一定能够找到大少爷。
我走进了很多村庄,都听到了相同的故事,都是有一个城里人来到村庄里教孩子们识字算账,不同的是,我越往秦岭山深处走去,听到的这个人皮肤越黝黑,衣服越陈旧,头发越凌乱。那个风度翩翩的少爷,快要变成山里人了。
这一天夜晚,我来到了一家山中客栈。那天晚上有月亮,大家都坐在客栈门前的月亮地里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那个在山中教孩子识字的青年。这个奇怪的城里青年走进山中,给山里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我问:“他都教孩子什么?”
一个下巴长着浓密胡子的男人说:“教娃娃写自己的名字,还教他们数家中的人数和羊群。”
我问:“孩子们都喜欢学吗?”
浓密胡子说:“娃娃们喜欢,但是大人不喜欢。”
我问:“大人们为什么不喜欢?”
浓密胡子说:“学那些有什么用?没一点点用处。”
我想要给浓密胡子讲识字识数的重要性,但是想到一时半会也讲不完,即使讲完了,他也不一定能够听懂。我想了想,还是作罢。
快到半夜的时候,我走进了房间睡觉。因为走了一天山路,我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门外人声喧哗,还夹杂着鸡的叫声,起身一看,看到已经有人起床了,准备赶路。当时,我的心中想起了一句诗歌:“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而这首诗歌所写的景色,正是秦岭山中这一带的。
我起身上茅房,看到浓密胡子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了。抬起头来,看到一弯残月挂在远处的山巅,摇摇欲坠。东边的天际,已经有了亮光。
我问浓密胡子:“怎么起身这么早?”
浓密胡子说:“你还不知道?今天山下有集市。周围几十里的人都赶山路,去集市上,热闹得很。”
我想看看山中的集市是什么景象,就对浓密胡子说:“把我带上,我也去。”
我们沿着山路向前走,走着走着,就看到对面山岗上的人,他们和我们走着相同的方向。浓密胡子大声叫喊:“哎——赶集去?”
对面的人回应道:“哎——是的哩。”
我们中间隔着深不见底的沟壑,无法从这边走到那边,但是我们彼此的喊声却能够听见。
我们越向前走,看到对面山崖上的人越多,远远望去,人群像小溪奔往大海一样,向着山沟流去。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终于赶到了集市上。集市就是一座山坳,山坳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站在山顶上向下望去,感到人群就像蚂蚁一样。
集市上,有卖各种各样小吃,有卖各种各样农具,还有马戏团。我一看到马戏团,就想起了当年我在马戏团的经历。我看到河边竖起了两根长杆,长杆上绷着一条绳索,有一个少年伸直双手,在上面摇摇晃晃走着,我恍若看到了那时候的自己,这个少年就是那时候的我,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以后走上和我相同的道路。
马戏团周围人山人海,而距离马戏团十几丈远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人站在街边,身边放着一块黑板,黑板上的颜色已经泛白,他一个人站着,面前没有一个人,显得落落寡欢。
他肤色黧黑,身材消瘦,皮肤粗糙,衣服陈旧,但是眼睛炯炯,我走近一看,才发现他居然就是大少爷。他真的就是大少爷。
大少爷没有看到我,他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喊道:“人生在世,要有志气,读书识字,增长见识……”但是,没有人在他的身前停住脚步,很多人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我看到大少爷变成了这个样子,看着大少爷无人问津的情形,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可是,大少爷依然满怀信心,他对着人群依旧高喊着:“人生在世,要有志气,读书识字,增长见识……”他的声音淹没在闹煎煎的市声中,淹没在来来往往的杂沓的脚步声中,但是,他依然在努力叫喊着。
终于,我看到有一个中年男子停住了脚步,他拉着儿子的手,走到了大少爷的面前,问道:“教我娃识字,要钱不要?”
大少爷看到终于来了一个人,喜笑颜开,他说:“不要钱。”
那个人说:“不要钱,做这种赔本买卖,谁信啊?”
大少爷说:“真的不要钱。”
那个人讥笑着说:“傻子才会做这种事情,你骗谁呢?”
大少爷说:“我一分一厘都不会收,免费给你娃把他的名字和十个数字教会。”
那个人还不相信:“当真不要?”
大少爷说:“当真不要。”
那个人刚想把他的儿子交给大少爷,突然身边有来了一个高个子中年男子,他说:“学这些有什么用?不会写自己名字,还不照样放羊?”
大少爷说:“那不一样,识字的人就敢走到山外,不识字的人就不敢出门。”
高个子自负地说:“到山外还能怎么样?我一辈子不识字,也没去过山外,还不是活了这么大岁数。”
大少爷说:“识字的人,就能够明白很多事理。”
高个子说:“我要明白那么多事理干什么?明白不明白,还不都是放羊?”
大少爷说:“明白了事理,就不一定放羊,就可以去城市里。”
高个子又讥笑说:“你这是墙上画了个烧饼,看得见,吃不着。有叫娃学识字这工夫,还不如叫娃多给羊割一捆青草。”
高个子走了,那个牵着孩子的中年人也准备走,孩子垂着屁股不愿意走。中年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喊道:“学这些干什么,回去放羊去。”
大少爷的脸上出现了极度失望的神情。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着大少爷,泪如雨下。大少爷看到是我,感觉非常意外,他说:“呆狗,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来这里?”
我说:“你是我大哥,你来到这里,我就要跟到这里。”
那天,在集市上,我和大少爷吃了一顿炒凉粉。炒凉粉是秦岭山中的特色小吃,把凉粉放在平底锅上,倒上酱油和葱末,反复搅拌煎炒,等到青色的凉粉变成了金黄色,就可以吃了,味道极为甘美。
我问大少爷:“你夜晚住在哪里?”
大少爷说:“走到哪里,就住在哪里。”
我心中涌起了一阵凄凉,那个留学日本,家产万贯的大少爷,过得竟然是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少爷说:“我知道识字识数对山里的孩子很重要,他们都很聪明,但是可惜没有上学的机会,每个村庄距离每个村庄都非常远,根本就不能把他们集中在一起上课,所以,我就背着黑板给他们上课。我就是他们的学校。”
我说:“刚才我也看到了,这里的人宁肯让孩子放羊,也不愿意让孩子识字识数,你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
大少爷说:“我只是一介书生,我影响不了所有孩子,我只要多影响一个孩子,我就很满足了。”
我说:“大哥,带上我,我跟着你一起走。”
此后,我跟着大少爷一起在山中给孩子教识字。秦岭山中的村庄果然相距很远,我们需要走半天,甚至一天,才能够在山坳里找到一个村庄。即使找到村庄,也没有几个孩子。
然而,即使有一个孩子,大少爷也尽心尽责地教课。大少爷的讲课内容是孩子的名字、爹娘、天地,和从1到10一共十个数字。每一个孩子都学会了以后,大少爷就和我再去下一座村庄。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们经常累得汗流浃背。有时候,山中没有路,我们不得不攀着葛藤爬行。我在江湖上已经行走了二十多年,但是和大少爷行走的山路,是我这一生走过的最难行的路程。
有一次,我对大少爷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给孩子教会了这些字,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了。而且,仅仅学这些又有什么用?”
大少爷说:“我过几个月还会来到这座村庄,检查他们会不会写这些字,然后再教给他们新的内容。”
我对大少爷心中充满了敬意,我觉得大少爷做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
有一天,我们爬上了一座山顶,看到山顶上有一座寺庙,寺庙很小,但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显然不久前有人来过。
寺庙里是两尊紧挨在一起的塑像,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年轻。这些年来,我在江湖路上见到过各种各样的寺庙:土地庙、关公庙、岳王庙、菩萨庙、山神庙……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座寺庙像这里一样,供奉的是两个男女,而且是两个年轻的男女。
我感到很奇怪。
我们翻过了那座山,来到了山下,山下有几户人家。吃完饭后,我就问其中一个老者:“这山上供奉的是谁呀?”
老者说:“是两个好人。”
我问:“是谁呀?”
老者说,很多年前,秦岭山这边住着一个年轻男人,那边住着一个年轻女人。两个人在山上采药认识,就私定终身。有一天,女人提出夜晚在山顶上幽会,男子答应了。快天黑的时候,女人就从山的那边爬上山,而男人却没有从这边爬上去,他回到村子里,就和人赌博,赌得兴起,完全忘记了今天晚上的幽会。天快亮了,男人突然想起和女人的幽会,就赶紧从房间里跑出去。可是,这一晚一直在下雪,雪下得很大,男子边向山上爬,边幻想女人不要在山上。可是,他爬到山顶上后,突然看到女人倒在地上,身体冰冷,她在山上等候了一夜,而男子没有来,她被冻死了。男子看着女子的尸体,痛悔不已,他拿出身上的刀子,自杀了。后来,人们把他们合葬了,在山顶上给他们修了一座庙。
我听到这里,心突然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痛苦不已。我想起了翠儿。
很多年前的那天,在那座小县城里,翠儿和我约定,让我早早回到客栈,我们趁着城门关闭前,溜出县城,然后去那个老太太家中,生活一辈子。可是,我去了说书场,听着说书艺人讲解大战长坂坡,居然忘记了和翠儿的约定,等到我听完说书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城门也关闭了。而我回到客栈里,没有找到翠儿。翠儿被高树林害死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说书场,如果那天我始终和翠儿在一起,如果我们早早走出城门,以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会和翠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们早就说好了,翠儿是我的女人,我是翠儿的男人。可是,我和这个赌博的男人一样,害死了自己的女人。这个男子自杀谢罪,而我却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居然还活了这么多年。我对不起翠儿,我一辈子都背着沉重的罪孽,无法解脱无法洗刷的罪孽。
一个男人不能让爱你的女人伤心,否则,你会在痛苦中追悔一生。我注定了要在痛苦中追悔一生。我总以为我会忘记了翠儿,没想到,岁月越漫长,那种痛苦越强烈。一个男人对于被自己伤害的女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几天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山下。
风从山谷间掠过,树叶哗哗作响,我侧耳倾听,突然感觉到有异常情况。我对大少爷说:“别出声,慢慢向回退。”
大少爷问:“怎么了?”
我说:“树上有人,别看,慢慢向回退。”
可是,我们刚刚退回了几步,远处的树叶一阵抖动,从上面跳下了几个拿枪的人。他们走到了我们的面前,看到我们只有一块泛白的黑板,就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们是教孩子识字的。”我知道遇到响马了。
响马来搜我们的身体,什么也没有搜到。
一个独眼响马问:“你们识字?”
我点点头,大少爷也点点头。
独眼问:“认识多少字?”
大少爷说:“世间的字都认识。”
独眼感到很意外,他说:“世间的字都认识?口气很大啊。走,跟我们上山,山上有座寺庙,寺庙门两边有一副对子,要是你认出来,就不为难你们;要是认错了,就一刀砍了你们。”
独眼响马在前面走着,我和大少爷在后面跟着,其余的响马拿枪走在最后面。我们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山顶,山顶上果然有一座寺庙。寺庙里坐着一个光头。他硕大的头颅上一毛不拔,就像烧熟的瓦罐一样。
光头看着我们,问道:“什么人?”
独眼回答说:“两个教书先生,这个人说他认识世间所有字。”他用枪指着大少爷。
独眼又用枪管指着寺庙两边的对子问:“写的什么?”
寺庙两边的对子已经油漆斑驳,但是经过仔细辨认,还是能够看清楚的,大少爷念道:“夫妇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儿女原宿债,讨债还债,有债方来。”
光头听到大少爷这么说,就喊道:“差不多,看来这两个真的识字,留下来,给我们当师爷。”
我没有想到,大少爷也没有想到,我们本来是要教山里孩子识字,而现在成了响马的师爷。
师爷的事情很少,就是阅读别的响马写来的书信,回复书信,并清点山上的钱粮账目。这点事情让大少爷来做,实在是大材小用。
无聊的时候,大少爷就给响马们教识字。响马们看着大少爷,哈哈大笑,他们说自己都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学识字能有啥用?大少爷说,只要识字了,就能够看懂书;能够看懂书,就能够明白做人的道理;能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就知道该怎么生活。你会识字了,你的儿子也会识字了,谁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当一辈子睁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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