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是她的光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蔚缘踏上潮湿的灰色石阶,抬起眼时,视线定格在大门右侧黑色的大字上—看守所。
伫立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看守所大门。
出示身份信息和证明后,蔚缘被民警带入了会见室。
隔着挂着大锁的黑色栏杆,蔚缘看到对面男人的面孔,竟有些恍若隔世感。
她哑着嗓子开口:“胡亦光。”
他摆弄手指的动作骤然停下,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她,然后冷冷一笑:“蔚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如果没有围栏,蔚缘甚至想冲上去打他一巴掌。
蔚缘是在前天从詹妮弗那里得到消息的。
和阅卿哲在教堂举办婚礼后,她身体又变得有些孱弱,逐渐嗜睡、四肢无力、精神不济,但依旧检查不出什么。
阅卿哲的担忧和焦急也日益外显,他来医院看她的时候,眼下总有浓郁的阴影,似乎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那天詹妮弗来找她,一进来就递给了她一张报纸。
她一头雾水地接过,看到报道的内容后,头脑瞬间变得空白。
詹妮弗在旁边说道:“阅最近除了忙你的事,还在配合警方做有关那次药品事故的调查。最终结果已经出来了,是胡亦光违规替换了美罗培南的原料,而美罗培南流入市场后导致了多名幼儿的死亡。”
蔚缘攥紧手里的报纸,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蔚纤怎么样了。
阅卿哲很快帮她备了回A市的车,蔚缘到了才敢给蔚纤打电话,蔚纤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也没问蔚缘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告诉蔚缘她在心理医院便挂断了电话。
蔚缘一路上心里都在打鼓,好奇蔚纤知不知道胡亦光的事,可当她看到蔚纤微红的眼眶时,她就明白了一切。
蔚纤冲她笑了笑:“缘缘,你帮我去看看他吧。他没有家人,能再跟他说话的就只有我们了。”
蔚缘嗓子眼像堵了一团棉花,难受得喘不过气:“姐,你不去吗?”
“我不能。”蔚纤摇了摇头,“关于感情,我还爱他;但是关于道德,我不应该再爱他。我不能接受自己带着爱意去面对一个杀人凶手,因为他罪无可赦,不应该被原谅。”
蔚纤从抽屉里拿出钱包,颤抖着手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蔚缘:“缘缘,你帮我把卡里的钱捐给红十字会吧,密码贴在卡上了。这些钱是胡亦光之前给我的,我一直没动。”
从久远的少年到现在满目沧桑,世事如同翻滚的潮汐,把那年从窗外为她递来一枝迎春花的少年推得越来越远。或许是真的爱过的,可是爱在潮汐中苦苦挣扎直到溺亡,最终变成了再也不可说的旧情。
不爱是一生遗憾,爱是一生磨难。这句话拿来形容她和胡亦光再合适不过。
终究是天高海阔,不复相见。
蔚缘看胡亦光坐在对面仍然一副吊儿郎当、漠不关心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胡亦光,你为了报复阅家,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从阅家出来的人哪个有良心?”胡亦光不屑地嗤笑,“阅家只会明里暗里毁掉你的梦想,夺去你所拥有的一切,最终把人心中的善和爱全部消磨掉。蔚缘,好心提醒你一句,阅卿哲也是从阅家出来的。”
蔚缘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不会像你一样!”她蹙起眉,目光锐利地看向胡亦光,“但凡你有一点良知,能坚持人性的底线,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胡亦光轻蔑地撇撇嘴:“是,我哪儿比得上你们姐妹俩,无私高尚,又乐于助人?要不是你们帮我回到阅家,我未必会变成现在这样!”
“胡亦光,你不要为你的自甘堕落找借口,更何况很多事情并非你表面看到的那样!”蔚缘组织了下语言,继续说道,“你一直以为,蔚纤是为了出国留学的钱才帮助阅家收集你的DNA,让阅家确认你的身份。你记恨我姐,是因为阅卿哲的母亲知道你私生子的身份后,三番五次地骚扰你、报复你母亲,最终导致了你母亲郁郁而终。”
事隔经年,那件事还是他们三人心中的伤疤,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一直在刻意避免提起它,直到今天不得不面对。
“我姐幼时和你相识,知道你虽有率真纯粹之处,却也有暴戾极端的一面,所以她才一直没有向你辩解,她宁愿你记恨她,也不愿你因为太恨阅家而走上不归路。”
可仍旧是事与愿违。
“当年的事,是你母亲拜托我姐帮你回归阅家的。因为你母亲那时已是肝癌晚期,且时日无多,她希望你能在阅家接受更好的教育和培养。”
蔚缘还想再说些什么,民警却在这时走了进来:“探视时间要结束了。”
她看向胡亦光,他垂着眼,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蔚缘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姐给你生了一个女孩吗?”
胡亦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是一个早产儿,阅卿哲给她起名兮瑶,希望她能身体健康。”胡亦光怔怔地看着蔚缘,她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她之前因为新生儿坏死性小肠结肠炎进了NICU,给她治病用的美罗培南,正是你替换了原料的那一批。”
泪水涌进眼眶,蔚缘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站起了身:“我走了。”
“你……”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胡亦光哑着嗓子开口,“你脸色看起来好差,以后要注意身体。”
蔚缘停下脚步,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回头瞥了一眼,发现胡亦光也红着眼眶。
蔚纤明明跟她说不必告诉胡亦光兮瑶的事,他受到法律的制裁已经足够,她却带有恶意地全盘托出,希望他能遭受良心的谴责。
可奇怪的是,她现在毫无报复成功的快感,唯有无尽的悲凉。
那个曾为她买棒棒糖,为她亲手做玩具,背着她放学回家,有一双琥珀色眼瞳的少年,末了也只能被深深掩埋于时光深处。
偶尔窥见浮光掠影,心中却清楚是回不去的年少旧梦,更教她伤情。
见过胡亦光后,蔚缘的身体状况似乎恶化得更快了。
伴随着经常性的头晕恶心,蔚缘的性子也变得娇气黏人起来。
因为查不出具体病因,所以蔚缘并没有跟蔚母说实情,蔚母一直以为蔚缘住院只是单纯地从非洲回来后的水土不服,外加兮瑶去世后心情郁结。
胡亦光判决结果下来后,蔚纤生了场大病,蔚母没空再来B市照看蔚缘,蔚缘便缠着阅卿哲,说自己讨厌消毒水的味道,非要住到阅卿哲家里去。
阅卿哲见她现在消瘦虚弱的样子,心里只有满满的心疼,对她的要求也只好百依百顺。
蔚缘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阅卿哲家。
由于嗜睡,蔚缘的作息也变得有些混乱,为了防止蔚缘醒来的时候见不到他而慌乱,阅卿哲只要不在蔚缘的卧室,就会在她床头留下一张便利贴说明情况。
蔚缘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按亮床头的小夜灯。便利贴贴在小夜灯旁边,蔚缘撕下来,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阅卿哲清隽的字迹:我去科研所了,醒了记得吃东西。
蔚缘抿了抿唇,胸口有点闷闷的。随着她的身体每况愈下,阅卿哲现在去科研所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可能不对死亡有所畏惧,可或许是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又或许是对于阅卿哲的信任和不愿让他更加难受,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忧虑恐慌。
蔚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起床后跟钟点工阿姨要了一份蛋包饭,只是吃了没几口便放下了勺子。她又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电视后,决定去找阅卿哲。
钟点工阿姨听到她备车的要求后,表情有些为难:“蔚小姐,您现在的身体状况……”
蔚缘皱皱鼻子:“不是坐车吗?有什么可担心的?阅卿哲有说不许我出门吗?”
阅先生当然不会这么吩咐,钟点工阿姨只好有些无奈地应了下来:“那等车到了我再叫您。”
钟点工阿姨离开后,蔚缘就去衣帽间飞快地换好了衣服,结果换好后钟点工阿姨还没来,她便走进了阅卿哲的衣帽间。
阅卿哲衣柜里的衣服几乎都是国外空运回来的高定,量体裁衣,专人设计,大都只此一件。
蔚缘面前这个衣柜里挂的全是风衣,她一件一件地拉出来欣赏。这些风衣样式相似却又各有精妙,剪裁无一不精心而完美,等看到一件黑色风衣的时候,她脸上轻快的表情蓦然凝重起来。
蔚缘蹙起眉,将那件黑色风衣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仔细地上下打量。
仿若初春时的第一道阳光照射在冰面上,刺眼而温暖,尘封的坚硬外壳随之融化,儿时模糊的记忆慢慢显山露水,过去和现在于某一点上产生了不可思议的重合,蔚缘的眼泪就这样滚出了眼眶。
那个人是阅卿哲啊……那个在她十二岁时挺身而出的男人……
所以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才会在救了她后蹲在她面前,摸着她的头说道:“你跳舞的样子,应该会很好看。”
所以阅卿哲才会在蔚纤那里做完心理咨询后,走到她面前问她:“你现在是不是能跳舞了?”
原来这从来不是一场单方面的拯救。
在她决定拯救他之前,他就用心底最无声、隐秘的温柔,为她挡下了厄运的尖刃,还给了她一个有梦的人生。
蔚缘记得,阅卿哲葬礼之后的隔天,她收到了一件来自B市的快递。她云里雾里地签收后,抱回家拆开,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信封。
信封是纯白的,四角印有梅花形状的金箔,简洁而素净,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信的来源,颤抖着手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蔚缘:
展信佳。
突如其来地收到这个包裹,想必你会有些讶异。
上面一个纸盒里有我送你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请原谅我只能提前一周将礼物送给你,但是还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就是你此后的每一个生日,我的礼物都不会缺席。
另一个纸盒内有一些我的私人物品,因不方便本人或留给阅家处理,思虑之后,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关于它们的处理方式,我更希望它们能被干净利落地销毁,如果你有别的想法,悉听尊便,已与我无关。
人生常常是挥别过去和迎接未来的交替,分离是漫长人生中的常态,希望你不要因我的离去而伤感。
祝愿你的未来越来越美好。
阅卿哲
他在信的最后让她不要因他的离去而伤感,可她一看到他风骨傲然的字迹,眼泪就止不住地滚落。
泪水落在信纸上,把黑色的墨迹晕染开,她吓了一跳,连忙擦干眼泪,把信放到一边,打开了上面的那个纸盒。
纸盒里是一条华美非凡的长裙,下面还压着塑封过的设计图,表明这条裙子是由阅卿哲亲自设计的。
可是蔚缘现在没有试衣服的心情,她径直打开了下面的纸盒。
盒子里有一个笔记本,和一些阅卿哲的书法字画。蔚缘的手按在本子的封皮上,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拿起了它。
她无意窥探阅卿哲的隐私,只是她真的好遗憾,好遗憾她已经没有其他的机会进一步了解他了。
心心念念那么多年月,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若无其事地去迎接他口中所谓的越来越美好的未来。
她只能期待从这个笔记本中略略窥见他的模样,哪怕是模糊的剪影也足够了。
蔚缘下定决心,轻轻地翻开了阅卿哲的笔记本。果不其然,里面是阅卿哲的日记。
阅卿哲并不是每天写日记的人,刚开始的几页,一面纸上只有潦草几句话,甚至很多是散碎的摘抄,连日期都懒得注明。
然后到九月初的一天,阅卿哲写了一个人名:胡亦光。到了九月中旬,阅卿哲开始每天写日记,第一篇只有一句话:去看心理医生了。
他的字迹工整认真了许多,似乎更像在刻意记录与心理医生之间发生的所有细节。
他看起来是个和善的人,笑起来有点像熊猫。
他很健谈,即使我沉默,他也能侃侃而谈,并不断地抛出话题。
他认真地听我倾诉了我的故事,好像这样我真的好受了一点。
他带我做了一份测试,我觉得很准,应该会对我有所帮助吧。
他送了我一本漫画书,好像是他儿子的。第一次看漫画,还算有趣。
他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他也觉得我像个怪物。
他用很讥讽的语气说,你们这类的人,不就本应该这样吗?
他触碰我……
蔚缘打了个冷战,日记本便从手中滑落,书脊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巨响,她像溺水一样快速喘着气,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如果不是扶住了旁边的沙发,她几乎要因为腿软而跪在地上。
阅卿哲像自虐一样地记录了随后的黑暗经历,她甚至不能想象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它们的。
他跟她说,有时候很多事情是无可转圜的。
他跟她说,他的人生在急速地向深渊的底部坠落,支配它的唯有万有引力。
他被丑恶的嘴脸拖入深渊,进入了自我厌恶和自我放弃的恶性循环,以至于他的人生再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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