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挑拨
淡色月光给花园铺了一层清冷，又靠石子路边的几盏小巧的地灯添了一圈暖色。顾延琛站在这暖与冷的交融里，手机屏幕的灯光映出他脸上晦暗不明的神情。
方才管家通知邀请的来宾都已经来齐，“一家三口”的寒暄告一段落，顾延琛想问顾珏关于合并的事，但顾珏用眼神示意他不行，便只能在严阳秋说话前寻了个借口出来先透个气，顺便看看有没有相关的消息。严阳秋事事由着他，就放人出来了。
随意走到花园后，顾延琛在网上搜索了一圈，甚至问了在TR工作的好友，都说不知道这个消息，看来要不是刚才别人无意提起，他恐怕也要被隐瞒到最后。
偏生他又无法对顾珏发火，无论对方做出什么选择，他都会照单全收，就好比今天的餐会。
蓦地，皮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轻微声响，顾延琛闻声望去，在视线触及到白翊的下一刻就收回了目光，好像对方身上布满了刺，连多看一眼都会因此被刺伤。
白翊挑了挑眉，摸出兜里的烟，特地走到顾延琛面前停了脚步，转身靠向了与他相对的柱子上，相差不过一臂的距离。
“咔哒”一声，尼古丁的味道逐渐弥漫。
顾延琛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皱眉朝白翊看去。只见那人也如法炮制地刷起手机，指尖的烟升起缭绕烟雾。
“这里不能抽烟。”顾延琛突然出声道。
白翊像是才发现这里有人似的，抬眸觑了眼顾延琛，惊讶地说：“这不是烂好人嘛。”
“这不到二十四小时我们就见两次了，看来真是有缘分。”
说着，他收回了手机，冲对方歪头微微笑着，宛若真心实意在感慨心中的欣喜。
但顾延琛面对他的嬉皮笑脸，依旧不为所动地重复道：“这里不能抽烟。”
——又是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白翊几不可见地眯了下眼，随即垂下头，看向指间夹着的烟，片刻后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嗤笑：“怎么两次都能碰上你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他想到什么，又轻轻地“啊”了一声，立刻否定自己：“也不对，现在这里是你家，我是客人，你管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还挺熟练的嘛。”
无论让谁来听，都可以听出这句看似夸赞背后的讽刺，而这又恰好戳到了顾延琛的脊梁骨。
他眼睫微颤，不欲再搭理对方，收起手机抬脚就想走。
“喂。”
白翊却不乐意了，话不经脑地朝顾延琛的侧影脱口喊道：“富贵生活过得很开心吧？”
此话一出，顾延琛立刻停了脚步，转过头无声盯着白翊。
后者则像是突然收获惊喜的孩童一般，先是怔了一瞬，随即咧嘴轻声笑了下，眼底浮现出一丝愉悦。而后他丝毫不嫌浪费地将只吸了一口的烟摁灭在烟灰袋里，朝顾延琛凑近了两步。
“私生子认祖归宗，是不是过得很快活？”他将双手插入裤袋中，语气温和，像是纯粹地在与对方饭后闲聊一般。
顾延琛彻底转过身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想感慨一下罢了。”白翊的视线垂落在顾延琛的领带花纹上，他伸出手挑起领带，漫不经心道：“高高在上的生活，目中无人的底气，看上去就很适合你。”
顾延琛一把将自己的领带从对方手中抽走：“说完了？”
“当然没有。”白翊被拿走手中的“玩具”也不恼，反而越说越上头，好似要把满腔沉淀已久的情绪尽数爆发。他蹬鼻子上脸地贴近顾延琛，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
淡淡的烟草味浮在两人口鼻附近的空气中，离得近了，白翊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波光微动，不再是像一块木头般的不动声色。
刹那间，白翊觉得自己好似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面具正在“哗哗”碎裂脱落，碎屑迸溅到他的身上，让他心底莫名跃上了愉悦，也渐渐让自己脱离了控制。
他就像是沉溺在了竭力去揭开顾延琛所戴的面具这款游戏中，同时将刺一根一根地插入顾延琛体内，想看他露出痛苦、愤怒，又同样不受控制的神情，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难以抑制地去羡慕嫉妒，殊不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些尖锐的刺也在一尺一寸地往他自己的身体里扎。
但他已经习惯了。
“你母亲呢？”
白翊再次开口，平静得宛若针扎的感觉早已淡去：“倒贴得还满意吗？”
一句旁人听来简单且冷淡的冷嘲热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问话已经在他心里酿了许多年，才得以让他在此刻变得不那么咬牙切齿。
几乎是话说出口的同一瞬间，顾延琛的双眼中就染上了愠色，白翊能瞧见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然而半晌后顾延琛才出声，咬着牙说：“你又知道什么？”
白翊怔了一瞬，旋即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他回想起方才顾珏的笑，转而又讥诮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应该是很满意吧。”
如果那人现在还活着，并且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说不定也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他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并没有发现眼前的人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拳。
见对方没有再说话，白翊歪了下头，视线瞥向一旁，又忍不住继续揣摩：
“原本以为遥不可及的生活就这么摆在自己面前，只要自己厚点脸皮，当个狗皮膏药，说不定就能一举翻身，面子能算什么。再说又有儿子这个筹码，等有了钱有了名分，谁又会去——”
——砰！
他话还没说完，顾延琛便忍无可忍，骤然抓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人掼到了身后的柱子上！
——就和昨天白翊对他做的一样。
“闭嘴！”顾延琛低声吼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自从顾珏决定回严家后，这类流言蜚语就没在他耳边停过，然而顾珏却一直告诉他别去在意。下午餐会前让他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理会的提醒言犹在耳，他也一路淡然处之。但在此时，面对白翊的挑拨，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失控。
他知道其中也许是因为受了合并一事的催化。
白翊却不知。这一刻，他朝后仰了仰头，脖子从领口中露出一小截，上面还残留着昨天的青紫痕迹。这个动作让他的眼帘自动下滑，使得视线和脸形成了一个俯视的角度。阴冷的目光牢牢钉在顾延琛的眼里，就像是要把这人的怒火刻进心里似的片刻不放。半晌过后，白翊的嘴角慢慢提起一个极小的幅度。
太享受了。
他倏然发现，看这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真的是一件令人享受的事，让他回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白绍辉发怒模样时的痛快。
他甚至为此咧开嘴笑了一下。
“你只会讲这句话吗？”
白翊天生长了一对下垂眼，在平时不带任何表情的时候，其实是极具欺骗性的无辜软糯。然而此时，那迷惑人的优势随着他鄙夷的眼神瞬时消失不见，让人只能窥见半阖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嘲弄。
顾延琛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紧紧闭上了眼让自己冷静。他垂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就在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短促地震了一下。顾延琛睁开眼，松手后拿出手机，看到顾珏给他发来的消息，让他回宴会厅。
他没有再和白翊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再分给他一道视线，就好像方才的挑衅和失控都只是一场浮光掠影，在他松手的瞬间已经被摘出了脑海，除了因为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他又恢复到昨天对白翊不闻不问的状态，将他当作空气。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宴会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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