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番外 故事里的那些人（一）
一
如果问温明玦一生有没有一件最后悔的事, 他一定会说没有。
虽然那说的是假话。
……
温明玦对父亲的印象总是停留在最初, 无论过了多少年，似乎从没变过, 横亘的眉峰，冷硬的心肠, 还有比漠视更让他无法接受的……蔑视。
他是燕京温氏的一朵奇葩，是另类, 在这样的书香门第里妄图走武举的路子, 饶是谁听说了都会调侃几句。
毕竟成天与狐朋狗友同流合污的他，总是会让人觉得他是因为文不成才去另寻出路的，如同个丧气的败家子。
那时候, 只有祖父觉得他能成大器, 在温明玦眼中，曾身为内阁首辅的祖父要比父亲更有政治手腕和头脑，他懂得在皇权倾轧中光靠一身正气是远远不够的，有时候需要一些非正义手段。
但这些显然是父亲看不上的。
父亲为了阻拦他，曾多次请出家法，在温府祠堂里用手腕粗的棍棒敲打他的背部，有一次甚至将他打吐血，那时候，他只有十五岁。
“改, 还是不改？”父亲气红了眼睛。
温明玦在寒冬腊月里赤裸着上身，扫过父亲腰间佩戴着的，母亲曾亲手雕刻过的玉佩, 将喉咙中的血沫吐了出来，咬牙说道：“不改！”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请家法打他，后来就再也没管过他，而温明玦也因为觉得温府处处压抑，让人喘不过气，几乎就宿在了外面，成为暗影卫大统领之后便更不愿意回家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妹妹，无法将她护在羽翼下保护她，其实他只是像懦弱的胆小鬼一样不敢面对罢了。
不敢面对那样否定他的父亲。
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最钟爱的，他最适合的，总是被父亲三言两语就否定得一干二净。
后来，当温明玦以另一种平和的心态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知道他时日无多了。
尽管有姜老的照看，父亲还是快速地苍老下去，眼窝深陷，头发花白，枯枝一样的手臂再也拿不起手腕粗的棍棒了，更遑论挥动它打他。
温明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样子，心中的怒火和酸涩交织在一起，表情十分难看。
后来他问了一句话：“为什么要替妹妹挡刀？”
父亲的反应有些迟钝，很久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却是笑着回道：“父亲救自己的孩子，需要什么理由。”
平静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解释，因为没有理由。
替明钰挡下的那一刀是浸了毒的，是导致父亲身体极速衰败的主要原因，但这件事，所有人从头到尾都在瞒着明钰，全都没有告诉她。
父亲只留下一句：“那是我该做的。”
该做的……
温明玦无法接受，很久以前的那个对子女漠不关心的人难道不是父亲吗？他何必在许多年之后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来还？
那天，他回了皇宫后，在启明殿顶上坐了一晚上，喝空了六个酒坛子，可还是异常清醒。
无法忍受这种憋屈的他将酒坛子一个一个都摔碎了，用了轻功飞回温府，带着一身霜寒之气，他闯入了父亲的房间。
他像是个孤立无援的小孩一样放肆嘶吼：“父亲为何要在现在摆出一副慈父的模样？您不是最看不起我们兄妹吗？哦，或许只是看不起我，谁让温家就出了我这么一颗歪脖子树，丢了您的脸面，污了您一直以来的清名，是明玦思虑不周了！可是……可是……”
现在又何必再来扮演一个好父亲呢？
那其实是温明玦第一次质问父亲，原本只是想发泄一下的，谁知道父亲竟然真的回答了他。
“为父没有看不起你……”他咳嗽一声，面如白纸，眼底是深深的遗憾，“当时只是想要阻拦你，让你不要再继续当一把刀了。”
温明玦愣着抬头，神色有些惊愕：“什么……意思？”
“明玦，你自己也知道，暗影卫只不过是圣上手里的一把武器，所有明面上做不到的事，都由你来完成，这种见不得光的存在的确是圣上所需要的，可你要承担多大的怨恨和仇视你明白吗？一旦大齐安稳下来，进入太平盛世，你只会成为重臣指责的靶子，倘若圣上保全圣名将你抛出去，你又有几张嘴替自己辩护，说你一切是为了圣上和大齐吗？当时，你可会想到这些？”
温明玦被问地哑口无言，实际上答案他比谁都清楚，他当时并未考虑地这么长远，他一直以为父亲和祖父不同，看不起这些卑劣的手段，可实际上，在官场上混迹那些多年，父亲怎么可能不懂暗影卫存在的必要性？
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当这个出头鸟罢了。
“为什么这些话，父亲早没有告诉我？”
他看到父亲眯了眯眼，留下一声长叹：“你不会听的。”
温明玦的心里如遭雷击。
那时候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闯出自己的名堂，甘心为萧桢办事，与他形影不离，将萧桢的一切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他在心里问自己，倘若当初父亲说出了同样一席话，自己就会安分守已了吗？
答案让他也捉摸不透。
其实现在他依然也想要辩解一句……
“圣上他……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看着他，默默发出一声低笑，不是嘲讽，也没有不屑，就只是欣慰地笑：“圣上的确是个重情义的人，你能这样相信他，为父很高兴。”
随即他话锋一转。
“但是，明玦，你得知道，这和圣上的为人无关，倘若真的有为父所说的那一天，即便圣上尽力保你，你也会自己跳出去承担一切后果的……因为，这就是你一开始以及最后都恪守的使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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