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迎着天苍云怀疑的目光，缓缓说出了自己筹划已久的计策。
“让若风诈死避世？你倒是跟我想到一起了。可是，凌白甫奸诈非常，恐怕没那么容易。”天苍云皱起眉头，习惯性地去摸酒葫芦，却抓了个空。
杨雪逸解下自己的酒壶递过，笑道：“你向来酒不离身，怎么今天居然忘了带？”
对着他了然的神色，天苍云一脸尴尬，“那个，若风不喜欢酒……再说，酒喝多了确实对身体不好……”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抢过酒壶，狠狠地灌了几口，心意大畅。
“没想到嗜酒如命的你居然要戒酒了，汉汶托我带给你的珍珠烧岂不无用武之地了……”杨雪逸差点大笑。
天苍云瞥了他一眼，“莫说我，你不也为了汉汶在处心积虑帮若风？”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都有同病相怜之感。
“青城派的虚无子下月大寿，我想风云教肯定会来捣乱，倘若水若风出现，我就好下手，你暗中接应，助他脱身……”
“凌白甫现在不相信若风，不会轻易派他出来的。”天苍云直摇头。
杨雪逸笑道：“所以我今天专门来找一个人，除了他，别人也帮不上忙。”
天苍云目光一闪，“别告诉我是凌枫明！”
“你说我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在他身上，是为了什么？”杨雪逸眸寒如冰，“严密的堡垒从内部才能攻破！”
天苍云沉默片刻，“我不希望你是以欺骗的手段，男子汉大丈夫，堂堂正正打败敌人，才是本事，凌枫明固然不好……”
杨雪逸打断了他，“倘若你知道凌枫明对水若风做了何事，你还会说这话吗？”
天苍云一惊，劈手抓住了他，“若风怎样了？”
“放心，已经平安了……”杨雪逸微一迟疑，还是决定先隐瞒，否则，凭天苍云的性子，哪怕前面是千军万马，也会立刻闯了。
他拿过天苍云的酒，也灌了几口，冷笑道：“我没兴趣装大侠，兵不厌诈，不择手段，才是我做事的风格。”
“我只希望，你不要做错事，将来也不要后悔。”天苍云深知他的禀性，不便再多言，语重心长地提醒。
“我明白……”杨雪逸笑了起来，“也许，等汉汶答应了我，我就会退出江湖了……”
盛夏已过，初秋晴爽，天宇澄蓝，白鹤排云，长唳之声悠悠回响，恻人心扉。
这是风云教总坛的幽省峰，山高千仞，只有一条小路通到山顶，凡是犯了过失的风云教子弟都被送到这里反省思过。因为地势实在太过险要，几乎无人能从这里逃走。
水若风静立窗前，仰望着渐飞渐远的鹤群，微生羡慕，倘若他生有双翼，便可冲破禁锢，飞到天苍云身旁……
身体的伤早日愈合，饱受羞辱的惨痛却日夜难忘，如毒虫般时时啃蚀着心。当初天苍云无心之过，他尚且恨之入骨，立意置之死地，更何况是凌枫明的肆意凌虐？若不是武功全失，他就算拼了粉身碎骨，也要生取凌枫明的性命，以雪奇耻！
天苍云英俊伟毅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曾经的体贴怜爱似一股暖流注入冰冷的心口，唇边不自觉荡起柔和的笑纹。
忽然间，笑容僵在了他的脸上，万一天苍云知道了自己曾受过凌辱，他会……介意吗？
天苍云的伟岸、豪迈、深情、智勇、包容、关切、戏谑一一从心中流过，坚信慢慢变得强烈，情不自禁低喃：“不，他不会介意的……”
“不会介意什么？”门口传来温和的声音。
水若风脸上血色骤失，急转过身，凌白甫翩然如神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一刹那，师徒两人对视的目光中都迸溅出火星。
“师父……”水若风终究心存畏惧，慢慢垂下了头。
凌白甫微微一笑，“身子好些了没？怎么越来越瘦？饭菜不合口味？还是有人故意克扣？”
“不不，师父的指示无人敢违抗，秋衣、鞋袜、药物一样不少，连锦被都特意送来了，是徒儿自己惭愧，辜负了师父厚爱……”水若风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不留意便祸及他人。
凌白甫审视着他，似乎想看透他真正的心意，片刻，微叹了口气，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温言道：“师父也舍不得罚你，只是你这次实在太出格了，倘若不惩处，无以服众。师父罚你在幽省峰关三个月，也只是形式而已，待江湖一有大事，你自然还是风云教的先锋。”
水若风明白，凭凌白甫的铁腕手段，如此薄惩已是留足了情面，不觉心中感动，哽咽道：“师父的恩情，若风没齿不忘……”
“那个畜生做的糊涂事，我也知晓，实在是对你不住，我已按教规惩处……”凌白甫眸中厉光一闪，随即又转成温和，“你是我一手养大，情同父子，我对你颇为期望，谁知你……唉，为师当时太失望了，气极之下，还动手打了你……”
“师父是恨铁不成钢，真正视我如骨肉，才会动怒，都是徒儿的错……”水若风忆起幼时凌白甫种种疼爱关怀，好生内疚。
“答应为师，与天苍云一刀两断，从此既往不咎，你我仍是一家人。”凌白甫脸上尽是期许。
水若风一僵，神色渐转惨淡，半晌无语。
凌白甫眼中掠过一丝怒色，“也罢，师父不逼你，倘若你能劝天苍云归顺我教，那也是一桩好事。”
水若风脸色更加苍白，低声道：“师父目光如炬，应该看出天苍云是宁折不弯的那种人……”
“如果他是真心待你，自然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倘若不愿，便是虚情假意，你还要这等人不成？”凌白甫已有愠色。
“我可以劝他退隐江湖，不再与我教为敌……”水若风急急分辩。
凌白甫心中愠怒，这分明是两人想双宿双栖，逍遥自在去了。天苍云机智狡猾，暗中仍会为南方盟出谋划策。水若风人虽聪明，心眼却实在，必一意相随而去，再不会管风云教的事。
一味威逼，只会激起他的烈性，偏偏凌枫明愚蠢无知，羞辱了他，若是逼急了，前仇今恨齐发，必反无疑，到那时便难以收拾了。
近年来风云教人才奇缺，星如雨是挂名圣使，从不管事；日圣使远在海外，即使立刻动身赶回，航程也得有三个月，远水救不了近火。儿子不成才，左右护法才能有限，能帮上忙的唯有水若风，要是连他也走了，自己就得亲自出马重征江湖……
念及于此，凌白甫叹了口气，宛转道：“此事须从长计议，目前倒有件小事，青城派的虚无子庆寿，星圣使不听劝告，私自前往，怕是寡不敌众。他性子孤僻，唯有你能劝得动，你尽快前去将他带回，免得惹出麻烦来。”
水若风先还担心自己的新任务会和天苍云对敌，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任务。此去既轻松，又能见到心上人，真是一举两得。
那掩饰不住的欢欣从眉角眼梢流露出，立时显得容光焕发，先前的憔悴忧郁一扫而光。
凌白甫不动声色，淡淡道：“委屈你再留几日，待星圣使有了消息，你马上出发。”
“是！”水若风不敢抬头，生怕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相思如煎的日子折磨得他几欲发疯，每天梦里都是天苍云，连每日必修的内功也无心练，虽然几次发狠要静心修习，可最终还是在发呆中度过时光……
他的生命已经和天苍云融为一体，再也分拆不开，否则，他一定会失去生存下去的勇气……
瞧着水若风心不在焉的神情，凌白甫悄然而出。初秋的山风袭人襟袂，丝丝凉意油然而生。四下里石润苔浓，烟岚变幻，一洗心中的烦郁。
忽然想到，水若风就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和正派中人纠缠不清，偏又是个痴情种子，一旦情根深种，就再拉不回头……
凌白甫微微一悸，他们师徒二人竟是同样的遭遇。当年是武林正道拆散了他和若嫣，如今，轮到自己亲手斩断徒儿的情缘，是巧合，还是孽报？
假如水若风所恋的是个女子，也许他会原谅他们吧。可天苍云既是男子，又是极具威胁的正道人物，万不能纵容！
别怪师父心狠，师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将来你就能体会为师的苦心了……
青城山绝顶幽秀，天半余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鸦阵阵，噪晚归巢。秋风生凉，青城派的大殿门前摆了千余盆秋菊，各色纷呈，随风摇曳，望去似云锦。
今天是青城派掌门虚无子的五十大寿，冲着南方盟的面子，江湖正道各大门派的首领或亲身或派重要人物前来祝寿，往来的人川流不息，寿礼堆成了山，青城子弟忙得团团转，人人满面红光，自豪之极。
大殿内，杨雪逸微笑着和各派首领寒暄，从容不迫，谈笑风生。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长袍，玉带扣束，加上英貌俊容，风度翩翩，引得人人注目。
天苍云强打精神与众人周旋，心中却甚是烦闷，一颗心悬在半空，怎么也静不下来。
若风，你究竟怎样了？会像雪逸所说出现在青城吗？
凌白甫狡猾多智，只怕雪逸的计策瞒不过去，事态变幻莫测，未必能如愿以偿，到那时，你我又如何相聚？
他思前想后，忽喜忽忧，方寸已乱。
“天大哥，你在想心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天苍云下意识地回过头，正对上楚汉汶俊朗的笑脸。
望着那已显清瘦的人，他微觉惭愧，这些日子，一门心思只想着水若风，疏忽了楚汉汶，以至于连杨雪逸向汉汶动情表白一事也不知晓，若换了从前，楚汉汶必定第一个向最信赖的自己倾诉心事，而不是独自苦闷彷徨了。
“我哪有心事？别乱猜，倒是你，我要好好审审！”天苍云一把拉住他，拖到偏厢走廊无人之处，“说，你和雪逸是怎么回事？”
楚汉汶顿时脸涨得如红苹果一样，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自从杨雪逸向他表白以来，他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天苍云知道，原本还幻想着杨雪逸会保守秘密，没料到见面就被天苍云道破，心慌意乱，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天苍云叹了口气，“雪逸喜欢你，那不是你的错。但是有件事你必须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雪逸？”
“我……我也不知道……”楚汉汶低下头，“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对他的感觉就和天大哥，压根儿就没想过喜欢不喜欢……”
天苍云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天大哥养你十八年，在你心里也就和雪逸差不多的地位……”
“我不是那意思……”楚汉汶吓了一跳，连忙分辩，“汉汶从小是孤儿，唯一的亲人就是救我养我的天大哥，我是说，你们都是我的兄长……”
他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越说越乱，怎么都表达不清，唯恐天苍云生气，急得额头青筋直冒。
“大哥不过随口一句，你还当真了？”天苍云嘿嘿一笑，“看来你心里还是我这个大哥重要些。”
楚汉汶面红耳赤，“天大哥就喜欢拿我寻开心，下回我告诉酒仙去！”
“那老头儿等着吃我做的菜，不会主持公道的……”天苍云收起嬉笑之色，“你若真喜欢雪逸，我也不拦你，你若不喜欢他，趁早说清楚，雪逸个性偏激，恩怨分明，你就算拒绝了，他也不会生气。但是，你要是隐瞒欺骗，他反而不能承受……”
“不，我绝不会欺骗杨大哥，只是事情太突然，又这么离经叛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楚汉汶一脸的迷茫，“要是让大师伯知道了，非罚我面壁终身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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