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回南京不久就自杀了，在房子里割了脉。他后来从姐姐的几个女朋友那里隐约知道，姐姐爱上过公司里的一个已婚男，是北京总部的。
他姐走了以后他去南京收拾遗物。他在姐姐的电脑上找到她的网络博客日记，设置只有博主可见。最后一篇是她死的那天写的，她写：也不是为了什么，就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他看得又气又悲，他想，姐，你不是告诉我要敬畏生命？你就是这么敬畏生命的？
姐姐刚走的那几年，他情绪消沉，躲着关于姐姐的所有记忆，那张卡也就被遗忘了。五年后他买婚房时想起来，找出来上银行一查，里面有十二万，大概就是那时候姐姐的全部家当了。原来那天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来同他告别的姐姐。
北京那天又是一个大风天，路边银杏叶子黄灿灿漫空破云飞，他从银行出来，一路走一路擦眼角，后来干脆不管不顾地淌起泪来。
姐姐走了，家里没人常来北京看他了，他觉得北京就更空了。这里的人不排外，但大家都很忙，人情就有些淡。后来他和同科室同事的妹妹谈了恋爱，心情慢慢好起来。
家里也是，姐姐走了以后，好些年家里过年的氛围都有些悲戚。一直到他把女朋友带回去那年，家里人才重新开始谈笑活络起来。后来他俩结了婚，添了女儿，一家三口回家过年，家里又恢复了和别人家一般无二的热闹喜庆劲儿。
每年他们一回老家，和家里关系好的几家邻里都跑来家里坐一坐，问问东问问西地同他们聊天，说“北京人回来了”。他有时听着心里想笑，心想北京人又怎样，他这个北京人不一样天天在科室陪着同事领导玩每个单位都躲不掉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背上背着半辈子看不到头的房贷，从孩子一学走路就开始操心起孩子的入学问题。当然，这些是他不会聊起的，来人也没有真想听。
客人里也有他一些同龄的玩伴，其中几个大小伙都是小时挨过他姐姐揍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还是都不聊他姐，话题默契地绕着走。连他那说起话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小姨也是。
这一年过年，家里那面墙上贴的还是天安门的彩画。外婆现在年纪大了，走不动远路，画都是爸妈去集市上买回来的。现在的做图和印刷技术都一年比一年好，贴在那儿俗气也是一帧精装的俗气。
近几年药材生意不好做，妈妈也就不做了。爸爸两年前也从学校退了休。他女儿出生那年，他们老两口去北京帮他带过一段时间孩子。他妻子是个地道的北京姑娘，家里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人很善良，就是脾气有点儿急。他曾经有点担心他妈和他妻子两个脾气都不太好的女人在一个屋檐下闹嘴角。没想妈妈过去后脾气却很好，好得有时候看起来都有点儿低声下气，生怕哪处做得不好惹儿媳妇不高兴。他妻子也是个领情的人，对两个老人很客气，但相处起来总归是生分的，加上卫生习惯不一样，两边都觉得憋屈不自在。他爸妈待了不到一年就提出回家了，父母一走，他明显感到妻子也松了口气。
老两口回去以后就每天待在家里做做饭喝喝茶看看电视收拾一下屋里屋外，还养了一只狗和一只八哥。妈妈现在脾气温和得多，对老公言听计从的，他爸爸话自然也就比从前多了很多。
一年回一次，现在回家里就有点儿像客人，父母待他们一家三口都有点儿客气。
腊月二十八那天，家里收拾着准备过年，一家人都很忙碌。爸妈打扫屋子贴对联换年画，外婆炸鱼块炸肉丸子，他妻子主动去给外婆打帮手。
他爸嫌门旧了，上面的漆掉得斑驳碍眼，要重新刷一遍，他上去接过了爸手里的漆桶。他刷了大半天刷了家里前后里外六扇门。最后刷到后门的时候，他停下来抽了根烟。
那道门框上一道一道地，画满了一排长长短短的小横线。那是他们姐弟俩以前画下的身高线。开始是姐姐高一些，十一岁那年两道线并合了，然后就是他一年年高出姐姐。
抽完烟，他站起身，在门框上贴着自己头顶画了一道。隔着一段空白，那条横线孤零零地在别的线条上跟他对望着。他眼眶酸酸的。
厅堂里，外婆正在和他的女儿说话。外婆抱着阁楼上的一只坛子在给她吃冬瓜糖。他认识那只坛子，他和姐姐小时候没少从里面掏过吃的。他那吃惯了巧克力和各色进口零食的小女儿冬瓜糖一进嘴就吐了出来：“这什么东西，真难吃。这么甜，肯定是垃圾食品，吃了会让我长胖的！”他走过去，上去就给女儿屁股上拍了一下：“你怎么跟太婆婆说话的？还有规矩没有？”外婆心急地伸手来挡也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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