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姐弟在学习上没让家里人操过心，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
姐姐比他早一年参加高考，发挥得不太好，没考上北京第一志愿，进入了南京一所大学。第二年的时候，他如愿考到了北京，学医。
这两个暑假一家人一年比一年高兴。爸爸明显得话多了些，妈妈的脾气也好了不少。他和姐姐上大学的行李箱都是小姨送的，家境也不是多宽裕的小姨连着在两个暑假眉开眼笑地扎进城里最大的那间箱包店：“就要最贵的那种，结实耐用好看的！”
最高兴的还是外婆，他通知书下来的那个暑假她天天搬着竹椅坐在门口纳凉对着过往的每个邻居笑，就等着别人一次又一次问起她外孙考到了北京的事，笑得脸上的皱纹湖水似的一层层漾开。
他拎着小姨买的行李箱进了大学，第一件事就是去天安门看升国旗。看完升旗仪式站在天安门前拍了张全身照给外婆寄回去。打电话时听爸爸说外婆拿着那张照片到处显摆，附近的老头老太太基本全看过了。他有点儿窘，笑得很无奈。
他发现大学生活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在大学里，成绩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同学们的家境和阅历天差地别，来自小地方的他好多话题都无从参与交流。从小到大作为学习尖子备受瞩目的他在众多来自大城市话题侃侃的同学间就像一粒微尘。
无聊的时候他给姐姐写信。别人都在忙着谈恋爱，他写了四年的信。
他给姐姐说他去天安门看过几次升国旗，每次都有很多特警，特别威严庄重。不知道为什么，太庄重就让人想哭，也不是因为爱国。姐姐回信说理解。
他也写学校的事。跟姐姐说第一次上解剖课大家都很紧张很害怕，后来慢慢就不怕了，一边上课一边抽空给长头发女尸编辫子。解剖完的尸体用袋子装了放在后院，有次有个二杆子男生偷了头出去在操场上当球踢。姐姐回信时严肃地说，小弟，你就不要去踢人头了，我们要敬畏生命。
大四时他谈了场恋爱，毕业前夕女孩决定出国，希望他一起。他在梧桐树下发了半天呆，摇摇头。夹道的浓密树荫里，他向北，女孩向南，脸上的眼泪冰雪一样细细地流，只感觉幽微的凉意细细攀满周身的毛细血管。在那遭周身的凉意里，他不仅看到了他人生的初恋落幕，也看到了人生第一道不可抵挡的荒凉。这件事情他没有写进给姐姐的信里。
他不知道姐姐大学里有没有恋爱过，他们几乎不交流各自的情感问题。他们姐弟出身于古板传统的江南小城，他们骨子里对感情的态度都是保守内敛的。
姐姐大学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外企当翻译。工作第一年来北京出差，她住在他们学校附近的地下室改造的旅馆里，找旅馆老板加了税钱开了酒店价格的住宿票，省下来的钱带他去配了新眼镜买了身新衣服。
那天，姐弟俩去一家小店吃了四十八元一只的烤鸭，又跑去逛798。路过橱窗对着彼此的影子互相揶揄，都说对方是爸妈的副产品长得丑，自己才是好看的那个原装正品。两人像小时候一样笑得响亮，笑声滚落在北京的街巷上，这于他在北京的日子里是难得有的。
大学毕业时，学校里平时就挺喜欢他的一个教授出面，帮他分进了一所郊区医院。待遇说不上好，但待满几年合同期就能拿到北京户口，光这点已经引来很多同学羡慕。
姐姐后来升了主管，拿了年薪。升职后来北京出差也来得频繁了，每次住的是五星级酒店。姐弟见面，有时在他医院周围信步逛逛，有时就坐在酒店房间里对坐着聊天抽烟。他第一次见姐姐熟练地在他面前夹起烟来时心下暗暗有点儿诧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着姐姐抽烟时常常发呆的那有点儿虚渺的眼神的缘故，他总觉得姐姐内心是不快乐的，虽然她还像小时候一样笑点低，总是听人说点儿什么就哈哈大笑。
有次沙尘暴天，姐姐抽着烟推开酒店的窗户看着外面，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北京太大了，就算是北京也不适合我。”他觉得那话有点儿奇怪，便笑着和姐姐斗嘴：“姐，你过来出个差就受不了了，我天天守在这儿吹着大风熬个户口，拿的工资不到你的一半，沙尘暴年年管够，我都没说它不适合我！”姐姐没回嘴，扭过头来对他笑一笑。他后来一直记得姐姐那一笑，那天是他见姐姐的最后一面。姐姐那天临走时留给他一张卡，说是自己平时偶尔存点儿小钱的一张卡，他刚毕业花钱的地方多，让他留着备用。他本来不要，姐姐说密码是他生日，他看姐姐是早打定好主意的，看姐姐坚持，不想拂了姐姐的意，就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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