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是伱错了，是我来晚了
此时的王妃缩在众人之后，满心琢磨着什么时候开席，她已经闻到随风飘来，遥遥沁入心脾的香味了。
众人不知王妃是何模样，王妃更不知道此刻该自己上场了，她只是个山里人，自是不懂这种大场面的程序，而明白的人立于她身边，只想着看她热闹，又怎会提醒？
场上一时尴尬下来。
直至太后目光扫过全场，嘴角噙着似喜似怒的笑，缓缓道：“王妃还未到吗？”
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力度，甚至同时还在看似温和的轻抚着手中的串珠，可不知为何，众人心下都是一寒，连忙噤声屏气。
人不怒而自威，这便是皇家无上的尊贵。
人群之后，石榴小声跟师妹嘀咕：“我记得皇帝好像就烧鸡一个兄弟，那姬国不是仅有一个王爷吗？怎么还有别的王妃？”在她看来，她是端端正正地站了这里的，自然不存在没到一说。
赵悦心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冷哼一声，开口就道：“我怎么知道？我是朝阳国公主，又不是姬国公主。”
好像没毛病？石榴想了想，心道连师妹都不知道，自己不晓得也正常。
她正心安理得间，便听皇后回了太后的话：“臣妾亦未曾看到王妃，不过听闻王爷已至百官宴，许是王妃途中出了岔子？臣妾这便派人去寻。”
说话间，先前替石榴她们引路的宫女已被带了上来，听问后一脸茫然：“回禀太后，奴婢已将王妃领至御花园了啊，只是王妃言不必通禀……”
石榴愣愣地看着她，感觉这情况和这人看起来都有些熟悉……
众人面上微讶，随后，石榴进来时注意到她们的几个女子眼中便闪过了然。谁都知晓王妃乃天下第一美人——朝阳公主，也只有似那般艳若桃李，一眼摄魂的少女方才担得起。
石榴身前的少女悄悄回眸瞅她一眼，见她还有些状况外的模样，嘴角微抽，小声道：“王妃，太后叫您呢。”
石榴回望过去，一脸茫然：真的是在找她！
来不及让她从这冲击中反应过来，挡在她身前的人纷纷自觉挪开，一众目光就都聚来，最当中的自是那端坐于席间的太后。
她画得雍容的眉稍抬，似是不动声色地将石榴完全打量了一番，眸中含了慈爱的笑，细声道：“这便是朝阳国公主了？果真不愧倾城绝色之名，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石榴懵懵懂懂走到人前，先前烧鸡同她闲聊般说的那些东西，好像都只是在脑子里走了个过场，现下真要用上时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能不知所措地立于太后面前。
还是太后先解了她的围，芳华未逝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慈爱，伸出涂了兰蔻的手指将她拉过来坐下，笑眯眯道：“不必紧张，哀家只是同伱说说话罢了。”
听着她柔和的声音，石榴这才松了口气，心下暗道：原来太后人这么好。她便乖巧地回着她的话，两人一问一答，看起来和谐极了。
但这幅场面落入其他人眼中就有些扎眼了。
赵悦心微微蹙眉：明明是个蠢货，为何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那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是为了什么？
她心有不忿间，便听见有人私底下窸窸窣窣地议论：“太后可从未对谁这么和蔼可亲过。”
“是了，这朝阳公主我看就是长了张脸，连点儿礼数都不懂，真不知朝阳皇室怎么教她的！”
“那又怎么样呢？人家长得好看便足矣。”
故而等太后离开百花宴，聊得愉快的石榴离席归来后，见到的便是脸色阴沉极了的师妹。
这是怎么了？石榴左右看了看，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避了开来，她只得自己绞尽脑汁想师妹为何心情不好。
思来想去，这么半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师妹饿了！
唉……石榴叹了口气，她也饿了，怎么还不上好吃的呢？
“伱叹什么气？晦气！”赵悦心冷哼一声，犯了蠢竟然被安在她“朝阳公主”的头上，现在她看石榴自然是怎么看怎么不爽。
石榴大度地安慰她道：“别急，应该很快就会开宴了，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去找找别处有没有好吃的。”
赵悦心愤怒道：“吃吃吃，除了吃伱还会干什么？”
石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唬得缩了缩脖子，可想了会儿也不知道自己会点儿啥，只得委屈巴巴地闭了嘴，心道她不能跟师妹一般见识，毕竟师妹那么爱面子，她不该戳穿她的。
周围的人似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偷眼朝这瞧来，赵悦心见状眉一拧，转身便走，石榴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这里除了师妹她就没认识的人了。
御花园以回环形设计，绿草如茵点缀了两侧的小道，中间以高大的假山相称，有淙淙流水自山石间引下，散发着通透舒爽之意。加之周遭的花红柳绿葱葱荣荣，遮掩了诸人的视线，形成隐约之感，优美至极。
这样的环境下，赵悦心有心甩开她，简直再容易不过。所以没走几步，师妹的身影就消失在石榴的视线里。她在原地踌躇几步，终是被这春日胜景给吸引，目光随着一只穿花彩蝶转了几圈后，咧着嘴跟在小蝶儿后头一路到了太液池边。
太液池边开满了艳丽绝色的牡丹，一朵朵攀着日光，骄傲地舒展开自己或粉嫩或赤红的瓣，时而有清风徐徐掠过，便随之袅袅舞上一段。
石榴驻步在池边，视线被这凤蝶游牡丹吸得紧紧得：她们那贫瘠的山上，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娇贵的花。皇宫果然不一样呢。
“王妃喜欢牡丹？”一个娇软的声音蓦然响起，随之伴着浓浓脂粉香味袭近，柔美女子款款步到石榴身边，惊飞了刚憩于花心上的蝶儿。
“伱是谁啊？”石榴不晓得她说的牡丹是什么，又不想显得自己没什么见识，便自觉聪明地转移话题。
可这话听入女子耳里，顿时让她神情微微扭曲。这是在讽刺她不够资格问了？不过到底是闺阁千金，自小便浸淫后院这些尔虞我诈中，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弯了唇笑眯眯道：“臣女尚书局尚书之女，亦是爱极牡丹，见王妃流连于此，同有所好，想来正是缘分呢，便斗胆上前来同王妃搭话，望王妃见谅。”
石榴没怎么听懂这么大长串，礼貌地回了声：“哦。”
女子咬咬牙，锲而不舍道：“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同王妃攀谈，只是见王妃被这凡花所吸引，恐错过艳压群芳的牡丹王，故而来提醒……”接着不给石榴拒绝的机会，她接话又道：“王妃请随我来。”
石榴愣了一会儿，不是很懂这些明明刚说喜欢，转口又讽刺的千金女，但人家已经引了路，她不去便有些不太好，就老老实实地跟上了。
女子柔笑着转回眼，将她所有的表情纳入眼底，又想到先前参拜时之事，面上闪过一丝了然和嫉妒：原来是个没脑子的。不过是长了张好脸，就这智商，怎么配得上她们那般尊贵无上举世无双的王爷？
穿过架于池上的一方绿荫短廊，她们到了太液池另一头，女子伸手指道：“王妃且看，比之那些牡丹如何？”
石榴抬眼望去，顿时被一片火红迷了眼眸。那是一株极盛极大的牡丹，绽放在光下的花盘便能及上三四朵普通的牡丹，立在一丛花中，当真如鹤立鸡群。
但更让石榴眼中发光的是，与它同一水平线望去，端端立在池中央的三株晶莹剔透的金莲。它的花瓣整片都是玉色，被阳光折射出盈盈璀璨，边缘却浅浅淡淡地镀了一层金光。
这么明显的标志，石榴一下就想到了它的名字——玉面金莲！六顺说过，有了它，好吃的会变得更好吃。
女子见她神色难掩激动，心下暗喜的同时又冷笑起来。她恍若诱哄一般地说：“王妃可是喜欢得紧？也只有这艳绝群芳的牡丹之王，才配得上王妃的美貌与身份。”
石榴仿佛已经看见了取之不尽的美味在向她招手，散发出诱人的味道，想至深处，她不禁愉快地笑了起来。
女子目光一亮，思忖这便是上钩了，忙道：“王妃今日妆容虽善，若是能有这牡丹之王为衬将会更完美。王妃若不摘下它，也不堪它这一生！”
石榴终于被她激动的语调拉回了思绪，只听到了后半句，便疑惑道：“我为什么要摘花？”
女子暗自咬牙，但只缺这临门一脚了，便持着一分耐心九分焦躁道：“是为锦上添花，让王妃光彩更加照人。”
石榴更纳闷了，认真道：“我又不是灯，为什么要照人？而且我也不会发光呀。”
女子面容扭曲，心想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心属摄政王，可王爷却偏偏选了石榴，故而本就对她诸多不满，怀着不多的耐性跟她周旋半天，这个白痴竟还在问！
气急之下，女子哼笑道：“王妃既然这般喜欢，何必装傻不肯摘？”说着一把握住了石榴娇小的手，就冲那近在咫尺的艳丽花朵而去。
“伱干什么……放开我！”石榴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顿时挣扎起来。
这牡丹又不能吃，她要了干吗？而且明明这么开着才好看啊。
女子力道更狠，捏得石榴手腕生疼，挣得更是厉害。慌乱之中，石榴条件反射从怀中抽出自己好久没再用过的黄符，啪的一下狠狠拍在了女子脸上。
“什么东西……啊！”女子一惊，连忙向后退，却忘了身后是清波荡漾的太液池。她脚下一空，面上空白一瞬，活像个螃蟹似的惊慌挥了两下手，便“扑通”一声掉进了池水中。
周遭那些一直悄悄看着热闹的命妇们顿时惊了，瞬间围了过来，便看见池水中女子拼命扑腾，岸上石榴满脸无辜地看着她，还没回过神来。
水面上，飘着一张扎眼极了的黄符。
一人长吸一口气，语带惊恐一般：“巫术，这是巫术！”众人吓得面色骇白，连连退了几步离石榴远些，满眼厌恶和警惕地看着她，当中有人直接便叫道：“王妃竟然在宫中搞巫术！”
又有人接上：“还以其攻击朝廷命官之女，简直太可怕了！”
她们不约而同地忘了池水中还在挣扎着爬上来的女子，只顾着七嘴八舌地攻击石榴，指指点点间，简直恨不得直接将目光化成箭刃，狠狠戳在她身上才解气。
石榴神色茫然地看着她们。少女心中一片干净，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自然不懂为什么她们要这么针对她，看起来这么的……讨厌她。
她忍不住退后了一步，无措地左右环顾，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下意识想要找自己的依靠，她看见了站在人群之后的赵悦心。
她一心觉得亏欠，想要补偿的师妹此刻面上带笑，眉眼飞扬，盈盈如春日灿烂阳光。
石榴愣住，她从未见过师妹这般开心的模样，而这次竟是因为她被所有人欺负。她用那不甚聪明的脑子用力地想：是……是我错了吗？我是哪里错了？
“想不到王妃看着纯良，却是这般的蛇蝎心肠。”
“是啊，说不定咱们王爷就是被她那单纯的样子给骗了！”
被纷迭而至的淬了毒般的语言攻击着，石榴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她错在哪儿。她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在心中一波波荡开，不断蔓延上升，引得她眼眶中都有了热度。
却在此时，冰冷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伱们在说什么？再说一遍？”像是雪山之巅最寒的风，突如其来地刮过，冻得人纷纷闭上了嘴。
她们战战兢兢回头，便见不远处飞快走来的几人。
当先的男子一袭玄衣，但他好看的脸上却是斥满了阴沉，可见是刚走到这里便听见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而在他对上石榴委屈极了的眸子后，森然的杀气如疾风俱现。
这般盛气凌人，让他身后的皇帝都黯然失色。众人被这一行人吓得心肝俱颤，连忙纷纷给摄政王与皇上行礼。
“烧……烧鸡。”石榴哽咽一声，眼巴巴地瞅着他，乳燕投林般头一次主动朝姬庭扑了过去。
姬庭来不及发火，连忙收敛了自己的气势，稳稳地接住了她。而后任由少女将巴掌大的小脸深深地埋在他怀里。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她的墨发，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我来了，我在这里。”
从未有人见过摄政王这般柔情的模样，好像怀中是他恨不能捧在手心的珍宝一般，周遭的人包括刚刚攀上岸边的女子都愣住了，随即，她们面色一片惨白，终于意识到了恐惧。
姬庭好容易哄得石榴冷静了些，柔柔地轻吻过她的额发，含着怜惜和宠溺的眉眼微抬，看向好不容易爬上来正站在岸边瑟瑟发抖的女子，瞬间释放出满满的冷冽和杀意。
“王……王爷。”女子颤颤地道，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我……我只是想帮王妃摘牡丹，王妃受惊跟我无……”
她话未说完，姬庭眼中就闪过一丝寒光，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摄政王高贵的腿抬起狠狠一踹，她身上一痛，整个人又咕咚一下滚进了太液池尚余冬寒的水里。
“本王虽不打女人……”姬庭冰冷狠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悦耳却让人生寒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但凡是伤了王妃、委屈了王妃、让王妃不高兴的人，便是本王的仇人。凡有犯者，便是天涯海角，本王也势必不会放过他！”
他的目光最后在皇帝身上定格一瞬，又漠然移开。
姬天泽平静的神色之下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知道，姬庭看似是在警告这些人，实际却是在威胁他！
放完狠话，怀中人的动静也小了些，悄悄露出眼瞅了瞅他，对上姬庭的视线后却又一抖，小脸一下又埋了回去。活像个可怜兮兮的小白兔。
姬庭无奈地收敛了面上的狠色，连带着浑身的杀气也浅淡了些。
一干命妇这才提心吊胆地左右对视，连忙主动交代了经过。自然是要掺杂上各种偏颇，拼命从中洗干净自己。
姬庭对废话没兴趣，清楚情况后便用一个眼神让她们闭了嘴。他目光自那浑然不知自己惹了麻烦的牡丹王花上掠过，考虑都未考虑，直接抬手摘了下来。
开得灼灼的赤红花朵干干脆脆地落入他指间，而后被持着送到石榴脑后，姬庭低声哄道：“乖，别伤心了，伱不是喜欢这东西？给伱了。”说完他顿了顿，漫不经心抬眸扫了皇帝一眼，语气随意道：“皇上素爱成人之美，定不会介意臣自作主张吧？”
姬天泽面色铁青，先是被威胁，又是这么轻视，任谁都无法冷静。但他只能憋着一口气，勉强笑道：“自然不会。”
“可是……”石榴终于从姬庭怀中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揪了揪他的衣裳，委屈巴巴道，“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这个牡丹啊……我喜欢那边的金莲。”
她刚刚没忍住哭了，所以现下眸中还有着晶莹，配上那带着哽咽的腔调，让姬庭极是心疼，摸头安慰道：“好，伱喜欢什么都可以。”目光淡淡扫向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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