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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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周四到来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熬。这个日期非常巧,正好就和坪乡电子厂四毛预备绕过安保系统偷运废料的日期一样。严天告诉过胡达,他留在深圳的同事早已经安排好了行动,不论四毛和薛锦同,或是还有其他什么人,在今晚依计划行事,一定都会被抓个正当场。

胡达丝毫不怀疑严天部署的能力,他只是隐约有种不安的直觉,以至于周四晚上照常按每个客房的订单做菜的时候还放错了一回调料。

晚上八点半一到,胡达手机里事先设置好的闹铃就响了起来。彼时他已经避开人群,独自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了宿舍楼里。宿舍楼距离营业的主楼还有一段距离,胡达没有前往一会儿势必要风起云涌的洗浴中心大门,而是就着停车场后方,给后厨房送货的小货车专门开通的出入口翻过一道铁门到了街边。

他还记得阿惠之前和他提过的洗浴中心天台与相邻建筑物之间一条私自搭建的天桥,顺着不易被观察到的死角方向,胡达瞄到了那一截藏在烟囱后头的通道,与之相连的是一幢顶层开着台球室和火锅店的小型商场,再往下还有一间KTV和一间游戏机室,商户密集,人流量大,结构又复杂,窜进楼里的人很容易就能消弭于各个门店和楼里的过道、卫生间,躲进人群,找不出来了。

胡达依据肉眼的目测推算了一下距离,阿惠如果能成功带着青年混进通道,那么从天台转移到另一栋大楼里可能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顶层天台的出口一定有人把守,最靠近的安全位置是直接通往一层的直梯。胡达就打算在那儿等着青年。

听到警车的第一声动静后,胡达就出发了。被他远远甩在背后的有各种声音,今天夜里的欢喜缘,注定会很不平静。

和他的果断干脆相比,吴久生的处境则尴尬得多。他正紧贴在靠近阿惠背后的位置半蹲着,深深埋着一张脸,生怕被哪个过路的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他依然穿了那天试妆时阿惠为他准备的那身行头,戴着一顶假发,离得最近的三个小姐将他围住,圈在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墙的一侧外就是隐蔽的防火门,门外还能清楚地听见临检踹开每一扇房门的高声呵斥。

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行动,洗浴中心的管理层没有事先从林建华那儿收到任何的消息,那几个林建华派来的手下还以为到了什么别帮派的人过来找茬,听见响动之后第一批冲下了楼就再也没有上来。负责看守着这层楼的负责人还没来得及通过对讲机联系上经理,就已经从逃上楼来的小姐们那儿听说经理办公室已经被条子占了的消息,匆忙之下,只能先抓着最近几间房的姑娘进了通道。她们中的很多都是裹着一条被单夹着衣服出来的,这会正挤在黑漆漆的楼梯上给脚上的凉鞋系带子。

“一会儿还是老规矩!先上来的先走,到了对面以后等着消息,都给我放自然点,别被揪出来了,懂了吗!”

带着她们的高壮男人低吼道。小姐们唯唯诺诺地点着脑袋。

她们猫着腰,从最顶端的铁质梯子依次往上爬,穿过一道天井式的铁门,上到天台。吴久生的前面排了六七个姑娘,都顺顺当当地通过了。轮到他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跳到自己都恍若能听见胸腔里头的巨大响动。他抓住梯子的扶手,动作麻利地一脚蹬了上去,他很轻盈,一次踩过两只格子,原本以为能节省一半的时间迅雷不及掩耳那样快速通过,刚踩上去,却被守着出口清点着人数的男人一把抓住。

“你怎么回事!”那男人叫了一声,“刚才就说了让你们整理好,你这样子一会儿不就被抓到了吗!”

他吼吴久生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对方从牛仔裤裤管里露出来的那两条腿。

吴久生没有穿鞋,因为没有适合他穿的鞋码所以只能敷衍着,光裸的小腿上,为了掩饰,也只穿了一双小白袜子和一双客房拖鞋,看上去十分突兀。

“说你呢!”男人又吼了一声,“你先下来!”

吴久生正心如擂鼓地僵在梯子的半道上,原本排在后头的阿惠却突然冲了出来,她的手里抓着一只平时拿来收纳签单的小手袋,她在里边放上了一只跑出来的时候从包间里顺走的水晶切割烟灰缸。

烟灰缸很有分量,装在手袋里被她一把抡到男人的后脑勺上,后者猝不及防,低头蜷身发出一声痛呼,排着队的人群即刻就骚乱了起来。

“跑啊!”吴久生从身下的黑暗里听见一声急切的催促,再顾不得其他,一脚踢在男人抓住脚踝的手指上,男人的指节同冷硬的钢铁碰撞发出闷钝的一声以后松开了力道,吴久生立刻使劲一蹬,手脚并用地跳上了天台。

阿惠被甩在了后边,没能和他一同上来,吴久生一瞬之下就慌了,阿惠没有告诉过他,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该怎么找路去和胡达会合,他只知道胡达在等他,好像漆黑的夜里没有光,只能跌跌撞撞跟着先前上来的姑娘们一道穿过天桥,窜进对面那栋楼的陌生楼道。

楼道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混合着尿骚味的气息,十分刺鼻。率先抵达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转过拐角消失在了吴久生的眼前,吴久生喘着气,犹豫了一会,拿手掌掩住脸,快步冲进距离最近的清洁工杂物间。

杂物间的门口立着一只装水的半满的桶子,再往里狭窄拥挤地排着一排拖把头一类的清洁工具,在用于清洗的水池边上,瓷砖墙上挂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吴久生一把怼上杂物间虚掩的门,再一眼,就撞入了镜中。

他在那之间今夜第一次看清明自己的样子。

那是一张红扑扑的,透露着慌乱不平的稚气未脱的脸,迷茫、无措,也十足的陌生。汗液顺着下颌滴落下来,挂在汗津津的锁骨上。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吴久生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脑子赶快清醒一点!

靠了别人的帮忙才好不容易跑来这里的,还有人在等着你!

吴久生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机会去过问,胡达是动用了什么手段才安排了这一切来带着自己脱离险境,胡达只是来了,山长水远,没有让他多等一刻。

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掉链子。

吴久生拍了两把自己的脸颊,胸腔的起伏才终于平顺下来。他尽力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和情绪,擦干净鼻尖和脸上的汗水,尽可能地摆出自然的姿态,没事人一样推门出来,离开防火通道进入了人流涌动的商场店铺区。

数不清的面目和肩膀同青年擦身而过,在这样开阔的公共空间里,每移动一步都要撞破无数道隐形的目光,幸而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对沿着墙根缓步前行的青年投去过多的在意。

阿惠为他准备的妹妹头假发有一道很厚的齐刘海,挡住了不少的面部特征,在发丝的缝隙之间,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分秒不停地打人群中扫过,寻找着记忆中那张温暖宽厚的面容。

胡达的脸从未如同此刻一般深刻地印在青年的脑海里。

额头宽阔,眉峰利落,稍微一做表情便会有一条刀刻似的抬头纹,把风霜的年纪全写在面上,眼神却时而明亮得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胡达的身上有一股气,那是吴久生自己所从不具备的某种神秘的找不到原因的坚定不移之物。

吴久生从前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喜欢胡达的什么,甚至怀疑过自己不过是出于对方照顾他吃穿住行的承情才稀里糊涂地同这个人处在了一起,到这会,他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并不多么起眼的男人身上有股奇异的安定感,正是那样的安定感,漩涡一样不断吸引着他向中心靠近,

他曾豁出去一般地想,后半辈子的寄托干脆就都放在这个人身上吧。那冲动是没有什么缘由的,就像漂流的浮萍一朝遇到了土壤,才终于明白什么叫落地生根。

他真傻,他对阿惠倾诉说一直想要真正的家。却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找到一个了。

胡达守着直梯旁边的垃圾桶,面无表情,心急如焚。就在几秒钟以前,他一眼越过人群,找到了双眼一闪一闪在角落里小心逡巡着寻找自己的青年,他的喉头一瞬收紧,差点就要本能地大叫。

那个小笨蛋,竟然就这么一个人毫无遮挡地跑出来了。

胡达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就该跑过去,把青年一把拉进怀里,抱紧了,挡起来,不让任何的风霜雨雪打落在那只叽叽喳喳,可没了他就无助得像小傻瓜的小雏鸟身上。那股冲动是那么强烈,席卷而来,可胡达使尽全身的力气将它们控制住了。

他没有动,是因为就在那几秒之间,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对着青年的方向叫喊出声之前,他的余光,已经先一步捕捉到了另一样东西。

一把冷硬的,闪着寒光的刀,借助着牛仔夹克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背。

危险的气息裹挟着熟悉的嗓音落在耳边。

“我早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鬼,只是没想到,那只鬼竟然是你。”

林建华另一条没拿着刀的胳膊从胡达的脖颈后面绕过来,故作亲密的揽住了他的肩膀。

他们有多年不见,却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也正因为是对方,情绪才更为激烈,无形的较劲似的怒意,从彼此的眼神里汹涌地逸散到空气中。

吴久生找到胡达所站着的地方时,直梯边已经不再有任何人了。他原地转了一圈,正打算离开时,却听见脚边的垃圾桶里传出熟悉的动静。

是手机在震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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