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无限好,只是须臾间。
帐子换成了姜黄色细葛布裁制的,暖煦的颜色,却抵不过微寒瑟瑟。透过窗格上的轻纱看出去,外面的树枝,已由嫩绿变成了绿黄,显出了淡淡的秋意。
织成这一次的病情,来势汹汹。
自那一日晕倒后,虽是半日后便清醒过来,却一直神态恹恹,总不见精神起来。纵有谷少俊每几日便往桐花台来,也似乎没有什么起色。
后来还是织成自己说,请谷少俊以调理魏王的身体为要,她这边若有什么不适,自会令人去请,谷少俊才来得疏了些。
但曹丕给谷少俊的赏赐,却并没有因此减少。
此时董娴坐在离织成的床榻不过数尺的地方,一边细心地描着织锦的花本,一边絮絮地跟织成回话:
“世子说快到祭月之令了,让人送了十坛菊花酒、五匣内造糕饼、五匹彩锦、一对玉璧给谷神医。府内外的人都说,世子待夫人当真极是上心的,否则谷神医再是华佗弟子,也不当得世子如此的看重。”
中秋这两个字,虽是从周礼上便有了记载,但当真成为节令之名,还是在宋朝之后。此时的人虽也将其当作一个节日,却都是称的“祭月”。所谓春天祭日、秋天祭月,不过是举行一些赏月饮宴的盛事,来感怀上苍以日月之华来滋长万物的意思。没有后世的月饼,但也会有适应节令的菊花酒和糕饼等物。
曹丕连这样的节令都不忘谷少俊,以他世子的身份来说,自然是相待极隆了。曹操的病情虽也一直是谷少俊在诊治,但曹操缠绵病榻已近一年,后来朝政渐渐移交曹丕处理,对谷少俊的打赏也一直是中平八稳,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近来频频赏赐谷少俊,的确是在织成病倒之后,也难怪被人这样评说了。
织成不答,问道:“七日前我让他们重新织那回雪锦,如今如何了,那颜色可纯粹些了?”
她即使是在病中,也一直没忘记以曹操的承诺,那回雪锦经过一再改良染织之法,比起从前自然是晶莹轻薄许多,但却总是未达到真正的纯洁无瑕之境。七日之前,织成甚至拖着病体再去看了一次,又亲自看着他们除去丝中杂色,再捻丝为线,放入织机之中。自她改良织机之后,从前一月才能织出一匹的速度,也提高了一倍有余。如这样没有什么繁复花纹的素锦,十日左右便能完工一匹了。
董娴迟疑了一下,道:“说是再过三日便能织完这一匹。”
她执笔的手,也微微一顿,连忙掩饰般地去描画花本,却不敢再多说一字。
世子妇病后这数月以来,对世子的态度,似乎也大有不同。
而在她病后,无论是巴蜀那边的刘备、陆焉,还是东吴的孙权、陆议,甚至是远在陇西的杨阿若,荆襄等地的崔林素月等人,都遣人前来探视过。陡焉遣来了李不归,杨阿若遣来了杨虎头,而崔妙慧和辛苑更是私下派人前来探视,她们一个是刘备夫人,一个嫁了刘备的亲近大将糜芳,已不能如从前一般自由往来于邺地了。
虽然织成拦住了要亲自前来的崔林等人,但素月却不顾其拦阻,风尘仆仆亲自来了一次,见到织成的模样,不觉眼圈便红了,半跪在榻边,泣道:
“主君既然如此,何不随素月前往荆襄,看看风景,散散心情也好。这邺地巴斗大的天空,也难怪让人憋气。”
董娴当时在旁边吓了一跳,只道素月果然在荆襄一带独挑大梁已久,非但是眉宇之间多了不少英毅之气,甚至说出话来,也大不如从前的小心翼翼。
夫人的夫婿爱子皆在邺都,且邺都如今为天子所驻,天下中央,如何能是“巴斗大的天空”?
织成却眉眼舒展,真心地笑了,一边让人扶素月起来,一边嗔她:“果然是见过五湖四海的人,竟嫌起我们这巴斗大的天空了!也不知是否会嫌弃我这如今只居内宅的妇人,也不过是针眼大的眼界?”
素月这次虽然脸红,却不肯起来,正色回道:“主君如那蛟龙,便是困于金池玉渠之中,亦一样有江海腾跃之志。素月一生,原本该是沉沦下潦,浑浑噩噩的一生,都是因为遇见主君,又倚仗主君之力,方如男子一般堂堂正正存于这世间,又如何敢对主君……”
“好了好了,”织成笑着打断话头:“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她的笑容不同与以往,仿佛是从内心焕发出来一般,素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些熠熠的光华:
“许久未见,我正有许多话,也要对你说呢。”
董娴当时知趣地告退出去,心中对于素月,也是不无感慨。
当年一起在织室之中,这个沉默少言的素月,仿佛只是灰色背景的一部分,很难让人驻目。但后来被织成起用之后,却如明珠除尘,光芒四射。
也许外人会羡慕她与董媛二人,一个长侍世子妇身边,一个去做了武德侯的保母,前程无量。但董娴心中却明白:织成是因为顾念她们昔年相随的情份,才给她们安排了这样的未来。织成素有识人用人之能,为她们所有人安排的未来,无不是与各人的性情心境相符。崔妙慧和辛苑,又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而素月,董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织成是将自己的织坊中,很大的一部分交给了她。崔林乃是男子,身为织成的代言人四处交游,而真正暗中掌握织成“家业”的人,只能是素月。织成当初的云落织坊本就名动天下,又得蜀、吴、魏三方甚至是天师道和游侠儿之力,发展迅速,只是当她嫁给曹丕之后,将大量精力用在了邺地的织造司之中。如今天下织锦,看上去三有其二,是出自织造司的魏锦,也正因为此,曹丕军库日渐充实,就在前不久厉兵秣马,听说正是要攻打荆州,想要夺回被东吴所占的数郡之地。其倚仗也正是魏锦宛若真正的黄金般,但凡织出来,便是源源不断的金钱,东吴虽也盛产丝麻,奈何技艺不够,吴绫等物被魏锦打压得抬不起头来,长此以往,哪里是装备雄厚的魏军对手?便是朝堂之上的诸君,也都看在眼里,不免有了许多自得之心。甚至如今都有一些传言,说是世子乃天纵英才,令天下归心指日可待。
说这话倚仗的是什么?无非便是织成管辖之下的织造司,能保魏军之资后顾无忧!
但织成的云落织坊,并未因此而受到什么大的影响。至少织造司中,所有珍奇的花本,皆是从云落织坊中而来。甚至是所有原材料——那些原丝生丝,蚕桑之业,都是云落织坊在暗中控制。若织造司如滔滔江河,那云落织坊便是江河之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素月执掌了云落织坊,则织成对她如何看重,更不需赘言。织成如今贵为世子妇,这一切交由素月处理,不免就有视素月为继承者之意。
董娴虽与素月有起于微寒时的情谊,但如今看她,却觉出了有彼此间的距离,竟有了几分敬畏之意。
素月那一次在府中只呆了半天,便被织成催促离开了。只到曹丕晚间回来,问起素月之时,才知已经离开,不禁怔了怔,温言向织成道:“你如今身体不适,让素月陪伴些日岂不是好?如今崔女郎她们远嫁,阿媛要照料元仲,你身边只有一个阿娴,岂不寂寞?”
织成抬起头来,面色平静,但不知为何,董娴却觉出她眼中掠过一抹讽剌之色,淡淡道:“人生漫长,谁又能始终陪在身畔呢?素月也有她的生活,见过一面,全了情份,也就罢了。”
曹丕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董娴挑亮了灯芯,悄悄退出去,心中却涌起一股不安来。
世子与夫人,自夫人病后,便似乎失去了从前的融洽。倒也不是不和睦,未曾吵过嘴,甚至世子在夫人病后更加温柔体贴,但夫人的态度虽然温和,却始终有了疏远之意。
董娴都能感觉出来,世子难道会不知?
夫人病了之后,便自己要求搬出了那座名为桐花台的轩阁,回到了最初入府时所住的春阳殿。世子起初还想着要跟着搬过来,也在春阳殿之中歇息,想要亲自看顾,以弥补白日忙于政事无暇陪伴的疏忽,这在董娴等人看来,自然是情深意笃的表现,但夫人都委婉以养病为由拒绝了。世子当时脸色便不甚好看,但仍然强行抑制了不悦之意,反而温言劝她好好将养,未发一字恶言,足见对于夫人仍是眷爱如初。
曹丕如今是独自一人居于桐花台,府中众姬妾虽惧于织成之威,但难免有些蠢蠢欲动。董娴与董媛都曾委婉劝过织成两次,平时也多为曹丕说话,但被她目光淡淡一扫,不免心中凛然,再不敢多说一字。
董娴,毕竟不是槿妍和素月啊。
织成闭目养神,在心中想道。
若是槿妍,会明白她心中的坚持,绝不会做出那些所谓弥补夫妇裂痕的举动。或是素月,懂得她一生所求,只会慨然支持她的一切行为。
甚至是董媛,论心中亲近,也是比不上槿妍与素月的。
只是,正因为此,织成才不能自私地将她们留在身边。槿妍和素月,就如同木槿和明月,天生就该在郊野荒崖之间自由地开放和升起。
所以她将槿妍留在了天师道中,而将素月送入了广阔的江湖。正如她将崔妙慧和辛苑一起,送往巴蜀一般。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她心中就有了隐约的不安,认为她们离她越远,就越是安全呢?
她想起了那块鱼形木板,拆开木板中夹着的帛书,看完之后她便烧了。就是董娴她们,也不知道那帛书之中的内容。曹丕曾经委婉地问过,她只说是一首诗,曹丕便没有再问下去,观其神色,似乎是不信的,但她无意进一步解释。
事实上,郅伯齐在这帛书之中,的确是写着一首诗,那是《诗经》中的《四月》一诗: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秋风凄凄,群芳凋零。一个人在外颠沛流离,是何等的痛苦啊。那么,何时才能回到家里呢?
眼下,建安十九年的秋天,已悄然来临。
而她来这异时空的三年之约,也将到期。
此时见织成不语,董娴自然不敢再接着说下去。正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新话题时,却听脚步声陡然响起,杂乱不迭,完全不象平时世子府中训练有素的那种脚步声。
正微微皱眉,却听一个婢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慌乱:
“启禀夫人,铜雀台遣使入府,魏王有诏,令夫人即刻觐见!”
铜雀台!魏王诏见!
织成蓦地坐起身来,因坐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又倒回榻上,被董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夫人!”
“快,快与我梳洗!”
织成的语气有些急促,董娴虽然意外,却也有些疑惑:夫人病倒之后,魏王也曾多次遣人前来探视,的确未曾召夫人前去,但即使如此,夫人又有什么好惊惶的呢?若魏王当真有什么事,此时世子就该遣人回来报讯了。况且并未听说世子也要一同入铜雀台,足见魏王无恙。
然见织成脸色凝重,董娴便唤了两名侍婢入内,一起帮织成梳妆,正将一根芝草瑞云纹的玉簪往髻上插去时,织成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阿娴!快去织室之中,取了那匹回雪锦来!”
“夫人,那锦尚未织成……”
“未曾织完,也取来罢。”
织成目光有些董娴看不懂的悲哀:“余下部分,以银剪截断便行了。”
也就是说,不过是大半匹锦的样子。
董娴不敢多说,连忙告退出殿,自去吩咐心腹侍婢拿了自己印鉴,前去织室中将回雪锦取回。
一切皆已完备之时,已是到了申时一刻。出殿看时,董娴不由得吃了一惊,在殿外等候之人,竟然不是别人,而是贯休。
“贯老。”她赶紧行礼:“贯老亲自前来,怎也不令人通报一声……”回想方才那婢女情态惊惶,显然正是因贯休亲临之故。但却没有说出贯休之事,“是老奴想着世子妇病体未愈,不愿多加打扰,才让那侍婢休报。”
贯休的态度还是那样谦和,只是和以前相比,似乎憔悴不少,眼圈下有了一圈浮肿和淡淡的青黑,显出了几分老态。
他说得没错,若是知晓是他前来,不免一番迎迓,又耽搁许多时间。只是那小婢也太妄为了一些,无论贯休是否交待过,她毕竟是夫人的侍婢,岂能听贯休之令?
但眼下情形似乎不对,董娴也不便多说,扶了织成,却见她目光茫茫,对他们方才所言也似乎心不在焉,只道:“快些走罢。”竟是连对贯休,都没有寒暄的想法了。
贯休默然行礼,当前上了一辆小小帷车,却是宫中样式,显然是他来时的代步工具。
织成未摆世子妇的舆驾,而是坐了一辆华盖翠帷车,贯休的帷车在后,一并驰出府去,直奔铜雀台。
铜雀台,无梁殿。
无梁殿是最近峻工的殿室,据说殿中无一屋梁,皆是被工匠以巧妙方法将屋脊搭筑而成。曹操爱其精巧,连摘星楼也不住了,甚至顾不得病体劳顿,也要搬入此殿居住。董娴尚是第一次来,所见之处,廊庑华美,檐阑回啄,虽不及摘星楼那样层数众多,但因了所筑高台甚为巍峨,殿室浮于其上,却如凌云端,宛若仙宫。
董娴被留在外殿侧室等候,由贯休带着织成,径入寝殿之内。
寝殿阔大,四壁辉煌。帷幔低垂,虽是白天,却明晃晃地点着数十支蜡烛。兰麝青烟自伏在案旁的镏金小兽口中徐徐吐出,一边的几上还有镂花小炉,里面落满淡白色的篆形香烬。
燃了这许多香料,自然有甜腻浓郁的香气氤氲殿中,久久不散。然而那香气下仿佛有糜烂的气息,蠢动着一点垂危病人常有的恶臭,令得织成心头几番烦恶,强行忍住作呕之意,甚至不得不以天一真气调整自己的内息。
她被引到榻前,两边罗帷早被高高挂起,露出当中床榻。榻上被褥是上好的红青地矩纹绒圈锦,繁丽华艳。
这锦也是昔日旧物,记得正是织成第一年接管绫锦院时,亲手所绘花本,令织工制成的。此时以柔软的青绸为里,夹层之间填以丝绵香屑,单只看一眼,便知触肤软柔,极为舒适。
想来曹操正卧于那片锦绣之中罢……织成抬眼看去,却暗暗吃了一惊;那锦绣之外,只余一个发髻苍然的头颅搁于黄底芝草纹缎枕之上,一动不动。
榻前两排,鸦雀无声地跪满各色美人,此时见她进来,又一起向她伏身行礼。
那些正是曹操平日所宠爱的姬人们,都是纱罗装裹,髻上珠玉在烛光中耀然生光,脸上敷着厚厚脂粉,看上去倒也光艳,此时在这充满了甜腻香氛的殿中,那木然的面孔,恍然间却仿佛给人以错觉:似乎她们早已失去了生气,一个个都象死人。
贯休以与他年龄不符的、轻捷的疾步来到了那床榻之前,低声禀道:
“主公,世子妇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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