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全是医院特有的味道，有些人觉得难闻，有些人觉得无所谓。我来过医院很多次了，早已习惯了这味道，谁叫小时候的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早已成了这里的熟客。
这里病人有点多，过道上摆了很多张床，上面躺着灰白色的脸，旁边还坐着一两张憔悴的脸。白大褂们走来走去，好像都在忙着照顾病人。
我一个人走在过道上，没人好奇地抬头看我一眼，哪怕有人撞到我，也没有回头说一声抱歉，毕竟在这里谁都只是谁生命的过客。看着这样的场面，我感觉医院是不快乐的，而生命也是无足轻重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等待着救赎，或是祈求着救赎，可生命从来就不该是被救赎。健康的时候，没人意识到自己已透支了生命的多少，拼命地喝着、抽着、熬着夜，现如今也只是赎罪罢了。
我摇摇头，忧愁随着叹息不了了之。
根据玲珑给的情报，我直接来到了马平川的病房。
门口坐着一位便衣警察，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光头太明显了。
“严老哥，你怎么在这守着？”我问道。
“是苏老弟啊，还不是易哥让我来守着的。他说暂时要保密马平川的情况，顺便保护他安全，你懂得。”严慈站起来靠在墙上说。
“你这意思是目前还没有人来看过他？”我眼睛一亮。
“当然了，他媳妇来过一次，被我挡门外了；连他的书记父亲，我也挡了，我感觉我的警察生涯已经到尽头了。可易哥交代的，我不敢不认真办啊。”他一脸悲痛的看着我。
看样子，严慈对易正的话惟命是从。想必严慈和易正之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我脑中隐隐约约又有个想法，于是问道：“严老哥，那马平川现在这么样了？”
严慈看了我一眼，考虑了会才说道：“你啊，易哥给我交代了的，要好好照顾你，那肯定是自己人，易哥的话，我相信。”
严警官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昨天就醒了，但是易哥说要保密，害怕他有什么状况，不过里面的人很不高兴，他想见她老婆。”
“那怎么办啊？”我问道。
严慈抬了抬肩，无奈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告诉他外面的情况还很复杂，为了她老婆和肚里孩子的安全，只能忍了。他也算听话，一听到关乎他媳妇的事情，就不再吵吵嚷嚷了。”
“他的确很爱孟青。”我顿了顿，又说：“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吗？”
光头警察想了想，说道：“好吧，易哥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正好你陪他说说话，也能缓解他的情绪。”
门有点重，我费了点力才推开。马平川是特殊情况，加上有个书记父亲，住的是单独病房，里面安静的环境比起嘈杂的外面要好得多。马平川没有躺着，而是坐在病床上。他背对着门，面向窗外，瞧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却发着无趣的呆。
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我坦然地走到病床旁。
坐在床上的他点燃一支烟，没回头就问道：“你抽吗？”
“我不会抽烟。”
“我教你。”
“不用。”
马平川没有再理会我，默默抽着烟，我知道他心里不好过，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片刻后，马平川弄熄了烟头，才开口道：“你知道这几年我为什么要针对你吗？”
我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马平川就和我过不去，说是贪钱吧，不至于，官二代不缺钱吧；爱情方面，孟青的追求者不过宪识和他而已，也牵扯不到我身上；就算是职场的争夺也和我无关，理想主义者怎么会融入浑浊的职场升迁？钱、情、权三方面都没有任何矛盾。这确确实实是个疑惑，我顿时好奇了：“为何？”
“我从小就看不起你们这种理想主义者。”马平川转过头，不加掩饰地直直看着我，“你们不过是一群涉世不深，单纯可笑的傻子而已。”
我的脸被说得有点红，马平川不给我反驳的机会，就又继续说着：
“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限量版的变形金刚机器人，是他千辛万苦拖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他告诉我：这是限量版，世界上仅此一个。于是我宝贝它的很，无论什么场合都带着它。可是有一天，我爸的领导来我家，他的儿子看上了我的玩具，那小孩让我给他，我不答应。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一直死拽着爸爸给我买的玩具不放，直到我们的父亲都来了。”
说到这，他埋着头又从中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缓缓点上，深吸了一口后才平静地开口道：“我被欺负了，我爸没有一点心疼，反而是抱起那个小孩，关心他有没有被伤到，你知道吗，这可是我亲爸啊！我才是他的儿子。”他本来无神的眼神出现了一种痛恨，也隐隐泛着泪光。
他咬着牙，继续道：“那个小孩指着我怀里的变形金刚，嚷着我要我要。我爸无情地让我递给他，我还是不松手，坐在地上往后退着、想离他远一点，我还天真地以为我爸会看我可怜为我撑腰……没想到我的退缩不仅没有引起我爸的同情，反而激起他的凶性，好似我让他在领导前丢脸了似的。他恶狠狠地从嘴里逼出两个字‘给他’，接着蛮横地从我手里抢出玩具，我已经忘了当时我有多委屈多伤心了，那小孩打我，我都忍住没哭，可他的这句‘给他’却让我最后的尊严都破碎了。我才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马东方接着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
“他那句‘给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马平川再次停顿了，好像在强忍着回忆的痛苦：“看着他卑躬屈膝地把变形金刚交给领导的儿子那时起，我就恨透了他：恨他对自己的儿子亲人绝情，恨他对领导上官谄媚。我记得马东方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骑坐他肩上的时候，他答应过我：我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我。可是他却失信了，他说他的理想是我们一家幸福快乐，平安健康，可是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感受过幸福快乐了！”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变了。我以为他不爱我了，可长大后才知道他或许还爱我，但是！他更爱的是权力，他的欲望、他的爱、他的一切都投入到权力上了。他已经不是我最崇拜的父亲，甚至他都不算人了，他完完全全就只是权力的奴隶。他的理想，不过是哄骗小孩子的谎言罢了。”
一支烟又到了末尾，他任由烟灰落在身上，空洞洞的眼神里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样的风景。顿了好一会后，他才捂着额头，嘶哑地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理想，也看不起那有理想的人。我比他们清醒地知道有理想是一件多么可笑又可怕的事儿，看着他们单纯追逐理想的样子，那副嘴脸与马东方多像啊。呵呵呵，我打压他们，折磨他们，欺凌他们，所以我才有了今天的报应，你说对吗？”
通过马平川的自述，这才知道他是如何走到现在这种地步的。他不是从小就是坏人，迄今为止也没有做出什么罪不可赎的事，本来还对他心有鄙夷的，现在却烟消云散了。我一向同情心泛滥。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陷入了沉默。马平川扫了我一眼后淡然地笑笑说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可怜，而是因为我觉得你不会记恨我，应该是从没有记恨过我。所以我被枪击那天，你没有转身逃跑，反而是向我奔来。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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