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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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言把油光满面的脸埋在双手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由于脂肪堆积,他的后脑勺上凸出一个大包。此刻那个大包随着他的抽噎也在不停地颤动着,就像一个漂在水上的球,在微风中轻轻浮动一般。他的哭声很夸张,就像在表演一样。

即墨和范朋克先是盯着那个颤动的大肉包,然后面面相觑。但没有阻止他的哀恸。他似乎终于哭够了,慢慢抬起脸来,用白胖的手背揩了揩根本没有一滴眼泪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丝似乎很难为情,但绝对是佯装出的苦涩的微笑。直到这时,即墨和范朋克才注意到,这位男子穿了一件无袖却异常宽松肥大的黑色衣服。这件衣服虽然没有袖子,却层层叠叠,好像故意在里面又缝了几层似的,而且胸口还鼓鼓囊囊的,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抱歉,医生,让你们见笑了。”他用一种令人感到极度不舒服的音调说。这种音调就仿佛他刚刚获得了某种畅快淋漓的快感,继而从胸腔发出呐喊后拖在尾部的余音。

范朋克死死地盯着这个男人的那双闪烁不定的灰眼睛,脸色越来越阴沉。

“你放心,”即墨虽然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猥琐夹杂着狂暴的气息,但她还是神色温和、镇定自若地接话说,“医生从来不会笑话他的患者。更何况对我们来说,你也不是什么患者,只是一个信任我们的客人。我们为你所能做得就是像个知心朋友一样倾听你的苦恼,理解你,宽慰你。你不必把我们当做医生,也不要把你自己看成是一个病人。你只是心理压抑而已,这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病,谁都有心理压抑的时候,因为艰难的生活对谁都一视同仁,决不厚此薄彼。把那些让你压抑的事情说出来,就像从家里把垃圾拎出去一样,垃圾扔了,家里也就干净了。同样的道理,把精神垃圾排泄出去,你的身体也就彻底放松了,而你的灵魂也会洁净很多。”

不是作为一位心理学专家,而是作为一名抑郁症患者,即墨比谁都清楚,所有有心理障碍的人需要的不是什么绝对专业的心理疏导,而是倾诉。即便是弗洛伊德和荣格,有时也需要这种最简单也是最奢侈的需求,即倾诉。倾诉是灵魂的吟唱。这曲调大多都是忧伤的。因为幸福在于陶醉,而唯有忧伤需要释怀。因此,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患者,她绝对不会使用那些别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也不会用各种故弄玄虚的治疗方案把患者搞得晕头转向、精神紧张。她万变不离其宗的诊疗方法就是倾听和安慰,其次是理解,再次是理解,最后还是理解。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力量,究竟是这种理解的力量,还是其他的什么力量,使张言激动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他用极尽谄媚的眼神瞟了两位医生一眼,这一眼令即墨原本闲适地放在沙发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膝盖上,而且紧握在了一起;这一眼令范朋克不由自主地向即墨这一边靠了靠,像是在做什么防卫的准备似的。范朋克看到,或者说感觉到,张言浑浊的瞳孔里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冷笑。他端起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清了清嘶哑的嗓子,紧接着声情并茂地开始了他灵魂的吟唱。

“我是个厨师,曾经在日本学了七年料理,现在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专做日本料理。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我二十八岁结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我妻子经营着一家美容院。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她不爱我。她从来没说过不爱我,但我能感觉得出来。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满身的油烟味,快去洗澡。’三年前我们就不在一个房间睡觉了。她说油烟味已经浸入了我的骨髓,怎么洗都洗不掉。而她又闻不惯这股味道。她说‘闻到这股味我就反胃,你离我远点,你到客房去睡。’我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我乖乖地搬到客房去睡了。自此后我再也没有碰过她。她不让我进她那个屋。我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形同虚设。我还爱她,我不想离婚,不管她怎么对我,我都想跟她一直过下去。然而,就在昨天,她竟然主动和我提离婚了,她说她一天也和我过不下去了,说她看见我的这张肥腻腻的脸就干呕。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竟然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恨死她了,真的医生,当她面目狰狞地说她讨厌我并想和我离婚时,我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掐死她。但与此同时,我却发现我更爱她了,爱得要命,比刚恋爱那会更爱。

她想离婚,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自杀。真的,医生,这个想法像鬼魅一样缠绕着我。我明明知道她不值得我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可痛苦和绝望使我情不自禁地要从这方面想。我认为死就是解脱,活着太痛苦。可是,我又不能死,因为我死了我的儿子怎么办?我害怕自己因为一时想不开而自寻短见,自杀的想法让我恐惧,但又吸引着我痛苦的身心,它像魔鬼一样一直在引诱我。我很矛盾,我很纠结。我什么事都干不了。今天早晨我辞职了。我的脑海始终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死还是不死。”

范朋克突然站了起来,他双臂环抱,双眉紧锁,开始在地上踱步。即墨惊讶地看着他。

“朋友,”他猛地走到张言的面前站定,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说你二十八岁结婚,照这样算来,你已经结婚七年了?”

“对。”张言仰视着范朋克,用挑衅的目光回应着他的凝视,回答。

“你刚结婚那会体重是多少斤?”

“七十公斤。”

“现在呢?”

“九十公斤。”

“你戴过结婚戒指吗?”

“当然。”

“戴过几年?”

“七年。”

“什么时候摘下去的?”范朋克盯着张言光秃秃的手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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