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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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终究染懵懂

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雨果《悲惨世界》

第二日,陆临渊是被黄连的尖叫声闹醒的。

坐起来揉揉眼,打量四周,他想起自己是在酒店。

头天晚上,黄连醉得一塌糊涂,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陆临渊不知道他家地址,只好送他到酒店开了间房。

连续加了一个多月的班儿,将黄连扔在床上后,听着他呼呼的鼾声,自己也困了,又想到有话要对黄连说,干脆也在这儿歇了一宿。

这会儿被黄连吵醒,又想起昨晚的事,陆临渊的脸色便不是很好看。

黄连侧躺着,捂住自己的脸:“天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渊渊,你昨晚对我做了什么!四舍五入,咱们这可就……嘤嘤嘤,我妈不让我夜不归宿的,而且我妈对儿媳妇的性别有硬性要求……”

听着黄连的胡说八道,饶是陆临渊再好的脾气,也被闹烦了,抄起手边的枕头砸过去,语气冷得如同数九寒冬里的冰:“智商不达标,视力也不好?什么时候,监察委的门槛竟然这样低。”

黄连正要反驳“人家可是喝‘六个核桃’长大的聪明孩子”,忽然发现陆临渊与自己并不在同一张床上,只是房间不大,两张床隔得比较近而已……

“呃……呵呵呵……”黄连坐起来,盘着腿讪笑。

陆临渊不理他,起身去洗漱。往脸上扑水时,他抬头看镜子,想起昨晚在餐馆洗手间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是谁?为什么可以坐在江听雨的身边,还那样亲密。

洗完出来,陆临渊面色平静无澜,走到桌前,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将心中浮起的躁郁压下去。

黄连也洗漱好了,走过来,拧开了另一瓶矿泉水。

陆临渊侧头望着黄连,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开口唤他的名字:“黄连。”

黄连“咕噜”一声将水咽下,差点呛到:“干吗?突然这样严肃地叫我名字,怪吓人的呐。”

陆临渊没有理他的插科打诨,沉声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黄连愣住了,一头雾水地问道:“哪样啊?”

“昨天,苏合香分明下班离开了,却忽然往回走,是你通风报信的吧?”陆临渊无心委婉,索性将话挑明,“你手机放桌上,我看到她给你发短信了,向你道谢。”

黄连张了张口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因为面前这人不是别人,是陆临渊,自己不想瞒他,也瞒不过他。

陆临渊往黄连身上轻捶一拳:“你喜欢就自己去追,不用顾忌我,更不用撮合。”

“可她只喜欢你。”黄连的情绪落到谷底,低下头去,既有被戳穿心思的尴尬,又有难以言喻的挫败,“况且,她那么好,我自觉配不上。”

陆临渊闻言,本想劝几句,临开口,才发现根本无从劝起。

他自己对江听雨,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江听雨活得那样精彩,她知道花生加香菜很好吃,她知道小巷里别有风味的酒肆,她会折很多小玩意儿,她对那些诗词信手拈来,她知道许多花草的名字,她还会用树叶当口哨。一花一草一尘埃,于她都是可爱的世界。

而他呢,心性冷淡无趣,忙碌起来没个边,丝毫不懂浪漫。整日见识着人性的阴暗面,与失去信仰的人做博弈,权力、贪婪、欲望、欺骗、狡辩……这就是他所要对阵的诡谲的世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那么好,他自觉配不上。

陆临渊叹口气,忽然佩服起苏合香来,至少她敢于表达自己的渴望,单凭这一点,就比他和黄连这两个男人都强。

顾忌着江听雨已有男友,陆临渊再没主动给她发过消息。为了不让自己有时间想起她,甚至还主动请求加班。

只有在那个逼仄、压抑的小房间里,他才不用面对自己的心猿意马。

而另一边,江听雨不愿意明知陆临渊有了女友还去招惹,便也强迫着自己保持沉默,只一心扑在考研复习上。

两个人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已渐渐熟络了,如今,又渐渐地冷却。

半个月过后,气温骤降,凌城迎来了又一个冬。

11月21日这天,陆临渊起了个大早,先去监察委办了手续,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又急匆匆地赶往凌城监狱。

因与13位男性干部产生权色交易而判刑入狱的周鑫丽,又搞出事了。

入狱不到一个月,凌城监狱管理分局的生活卫生科科长段懿杰,成了她的第14位裙下之臣。

陆临渊和另一位叫周纬的监察官走进来,坐定在审讯桌前。

周鑫丽弓着背,头深深地低下去,如同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塑。她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听见来人挪椅子的动静也没反应。

周纬用笔敲敲桌子:“周鑫丽。”

周鑫丽仍然没抬头,甚至将背弓得更厉害了。

“周鑫丽。”陆临渊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温柔。

始终埋着头的女人先是愣了片刻,而后终于抬起头来,嘴边露出诡谲的一笑。

周纬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嫌疑犯,有惊慌失措的,也有强装镇定的,有小声求饶的,也有大声放狠话的,可像面前这样笑着的嫌疑犯,还是个女的,他是头次见,甚至觉得那诡异笑容让人瘆得慌。

陆临渊却很平静,就像唠家常一样:“真巧,又见面了。”

“陆监察官,您不用绕弯子,也不必嘲讽我。”周鑫丽又将头低下去了,不愿教人看清她的神情。

陆临渊轻轻摩挲着大拇指和食指:“我无意嘲讽你,只是有些同情。”

周鑫丽没回应,可后背明显一僵。

陆临渊没有错过她这小小的细节,更加确认了自己收集到的信息和所做推测没有错,继续说下去:“据我所知,梁学兵的保外就医申请,昨天已经批下来了,最晚今天下午,他就能出去。”

周鑫丽弓着的背已经轻微发颤,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

“而梁学兵的《罪犯保外就医审批表》,就是本次涉案人员段懿杰审核通过、签署意见的吧?”

周鑫丽闷声道:“什么段懿杰?我不知道。”

周纬盯着她,接过话:“哦,那么容我介绍,段懿杰就是凌城监狱的生活卫生科科长,罪犯能否保外就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肯不肯签字。”

周鑫丽还想否认,却被陆临渊打断。

“一个不爱你的梁学兵,竟值得你将身体和灵魂通通出卖。你与人交易、拉回项目是为他,做出业绩、爬上高位是为他,现在入狱了,他的妻子没有想办法捞人,反而是你想尽办法要送他出去。”陆临渊顿了顿,声音里忽然有了一丝迷茫,“爱情,真的那样厉害吗?”

周鑫丽抬头看向陆临渊,愣怔了很久,近一分钟过去,她忽的笑了,也无心辩解了。

世人或以为她天性浪荡,或以为她为了往上爬就不择手段,包括她为之付出一切的梁学兵,也以为她的爱只是逢场作戏、只是将他当作一棵可以攀附的树而已。

只有她自己知道,若不是为了他,自己从来就瞧不上那些色欲熏心的臭男人,更不会甘愿当一株众人眼里的菟丝花。

而现下,能有一个人读懂她的爱情,哪怕这爱是肮脏的、罪恶的、为人唾骂的,她也很满意了,觉得自己的爱没有白费。就像立于悬崖峭壁,她面对着空荡荡的山谷,绝望地喊着,可是周遭永远寂静。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直到此刻,她终于听到了回音。

纵然这回音,只是来自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周鑫丽勾唇一笑:“你觉得我好看吗?”

周纬闻言,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看向陆临渊。

陆临渊扫了周鑫丽一眼,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没心思回答。

“陆监察官,如果能早十年认识你,我一定不会喜欢上梁学兵。”周鑫丽脸上的笑容更深,只是再不复之前妖冶,而是纯粹得像个十六岁的少女,穿着校服裙子乘着风。

“如果此刻我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二十岁出头的女人,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去追你,为你变好、为你素颜,就连为你学微积分都可以。”卸下心防,她一边表白着,一边还有心思开玩笑。

年轻、聪明、自持、正义、干净……这样的男人没有人会不喜欢吧?谁遇上了都是三生有幸。

周纬听了周鑫丽的话,也不顾审讯室应有的严肃氛围了,看向陆临渊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调笑:小渊渊你行啊,这么一位身经百战的美女蛇,都能被你俘获芳心。

陆临渊没笑,他想到了江听雨。若自己真有那样好,怎么不见她喜欢上自己?

他全程平静,末了,也只是说了声“谬赞”。

此生没人知道,周鑫丽对陆临渊的喜欢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

一句“谬赞”,结束了周鑫丽的戏。

从监狱出来,陆临渊深吸一口气,只觉身心俱疲。

办案的过程,说是审讯,更像是在识人。

他知道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由无数神经元掌控着,内心瞬息万变,一念之间,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也可能改邪归正、浴火重生。

无论好人亦或坏人,总有万千理由去为自己开罪。

可说到底,也只是自我慰藉,兴许能让自己在独处的夜里不那么难过,避开内心道德上的自省与谴责,法律的制裁却无论如何逃不脱。

陆临渊不再多想,大步走向停车场。坐进车内后,他捏一捏眉心,才发动车子。

到家后,一地冷寂。

陆知新陪黄梅去九寨沟了,天然胜景迷得老两口乐不思蜀,拍了许多照片发在朋友圈,陆临渊一一点赞。

也只是点赞,没有别的了。

陆园倒是说要来家里陪他,被他以加班为由婉拒了——他不愿和莫家鸣打交道,总觉得这人虚头巴脑的,不够地道。而且,有一根刺始终梗在他心里,想弄清楚却发现无从下手,便更加不愿意亲近。

没吃晚饭,这会儿有些饿了,陆临渊按亮厨房的灯,打算给自己煮碗面条。

坐在桌前正要开吃,口袋里忽然震了下。他一手用筷子挑着面条,另一手摸出手机,点开,是江听雨。

整整19天没有找过他的江听雨。

她用很轻松自然的口吻对他说:“陆临渊同志,生日快乐呀。”

将这一句听了十来遍,陆临渊忽然没胃口了,心底似有一场海啸,卷起他这些天刻意回避的问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来势汹汹,仿佛拥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将人的理智一寸寸吞噬。他放下筷子,直接打了电话过去。

“陆临渊?”那边的人很快接通电话。

他心神一凛,反而失了方才打电话的勇气,半晌没出声。

“咦,怎么没声儿呀?喂,喂?”江听雨以为是信号出了问题,举着手机四处找角度。

“江听雨。”他叫出她的名字。

江听雨顿在原地不动了,抿抿嘴角,逼自己用很自然的语气说话:“在呢在呢。”

“你……”陆临渊顿了顿,“你……”却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我怎么了?”江听雨一头雾水,觉得今晚的陆临渊有点怪怪的。

陆临渊握拳,豁出去了:“你为什么连续19天没有跟我说话。”

江听雨愣怔片刻,末了又觉得这个问题真是好笑,不由反问道:“你不也19天没有跟我说话?”

陆临渊:“我……”

“你什么?”

“我怕你男朋友吃醋。”

陆临渊说出这句话之前,设想过很多种江听雨的反应,她可能会觉得他小家子气,可能会觉得他杞人忧天,也可能会觉得他是在用言语玩暧昧……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听雨会笑。

事实上,江听雨笑得都快哭了:“陆临渊,你听谁说我有男朋友的?”

“我看见了。”

“时间、地点。”大半年的耳濡目染,江听雨也学会了他的干脆。

“11月2号,湘府路的‘下雪天’餐馆。”陆临渊脱口而出,丝毫不必费力思考。那一天,那一家恰如其名、带给他刺骨寒冷的店,他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江听雨也想起来了,是她去找白石楠催稿的那天。

“你误会了,那只是一位有合作的设计师。”江听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可还是忍不住解释。挣扎不过自己的内心,她只好尽力让语气平淡,务必不要显得太殷切。

可饶是这样的轻描淡写,落在陆临渊耳中,仍恍若天籁。

她说……她说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男朋友?!陆临渊的心底,忽然近似疯狂地涌起一种猜测,这猜测让他欣喜若狂!他竭力稳住心神,重又提起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那你呢,你之前几乎每天都会给我发好玩的段子,为什么又突然不发了。”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有女朋友了,我不想当那种明知异性朋友有了对象还去亲近的人,这是我做人的原则。”江听雨担心陆临渊那样睿智的人看出她的小心思,竭力避免暧昧,只把性质往道德素质上引。

陆临渊方才片刻的喜悦,随着江听雨的话渐渐沉下去,无意识地呢喃道:“异性朋友……”

江听雨觉得陆临渊的声音有点忧伤,可她更相信这是自己听错了,毕竟陆临渊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况且,他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而忧伤呢?这比太阳打西边出来更荒唐,不是吗。

她不好看,没天分,家境贫寒,做着一份在外行人看来是夕阳产业、在内行人看来偏向于用爱发电的编辑工作,二十四年从未被谁喜欢过,没道理会被陆临渊看上。她手上有茧、身上有疤、心里有阴暗……能够认识他就已经是万幸,哪能再妄想更多。

傻姑娘自卑着,终于将自己的直觉归结于错觉。

陆临渊多通透的人,稍微一想,已明白江听雨口中的“女朋友”是怎么回事。想必那日,不仅他看见了她和白石楠,她也看见了他与苏合香。

即使知晓江听雨对自己无意,他仍不愿意被误会,平淡道:“你也误会了,那天在座的两位女士都只是同事。”

江听雨闻言,一惊,一喜,又很快冷却下去——他是实事求是的人,所以只是在实话实说而已,绝非特意向她解释。

她故作轻松,调侃道:“陆临渊同志这样优秀,肯定很受女同事的喜欢。”

“那你呢,喜欢不喜欢?”陆临渊喉咙发紧,很想这样问,可最终什么都没问出口。

既然江听雨已经对两人的相处定了性,用“朋友”二字概括了所有试探与默契,他也只好依言而行、不敢逾矩。

纵然他深知,聊得再来的朋友,也只是朋友。可能够有这样一程陪伴,于他已是难得,即使她是无意之举,但会在凌晨四点陪他说话的,会让他乱了呼吸的,会让他心里念、梦里见的,全世界仅此一人。

那就,当朋友处着吧。

凌晨的路那样黑,风那样冷,就请再多陪我走一段吧。

自从陆临渊生日那天,两人各自撇清内心的暧昧,交往便密切了许多,说话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江听雨偶尔也会冒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又总是很快被她扼杀在心里。她因为对自己本身的否定,便连关于自己的一切也否定了。

纵然不安,纵然想弄个明白,为什么他最近找她说话找得这样频繁,她却仍能忍住。

雨果在《悲惨世界》中说: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可他到底不是女孩。

现实中,若女孩自觉不够好,便连面对自己也胆怯。

十二月,江听雨策划的那本《无意穿堂风》上市了。

因为作者文风较为小众,一直半温不火,所以这本书虽然文笔好、立意佳,但也只能当作普通书来做。谁知白石楠的封面实在设计得巧妙,引来大批拥趸的购书。兼之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此书凭借本身的精彩内容,偶然入了一位知名博主的眼,博主还写了一篇长文来推荐,一时之间销量竟出乎意料地火爆,上市不足一周,便有不少书店脱销,经销商们纷纷补货。

主编在乍喜之后,和市场发行部一合计,决定干脆趁着寒假学生多,选了几座销量最好的城市,办一场连续的巡回签售会,将作者打造出来,今后长期合作,让公司既有言情风图书,又有文艺范儿项目。

有这样一些作者,真的不是没才能,更不是没天分,缺的可能就只是运气吧。既然这位作者遇上这么个契机,那么此时谁都乐意锦上添花了。

签售会的行程定下来,江听雨作为责编,自然是要全程跟进的,故而这个星期一直在外省出差,家里只有罗小浓一人。

这天晚上,罗小浓已经入睡了,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看一眼时钟,心下有些慌了,已经将近凌晨三点,这时候会是谁来敲门?

敲门声还在继续,罗小浓深吸一口气,钻出被窝。打开猫眼一看,是江淮南,忙将门拉开。

江淮南心绪不平,没看清开门的人不是妹妹江淮南,只一把将人紧紧抱住。

罗小浓定在江淮南怀里,彻底愣怔了。这个她觊觎已久的拥抱,缥缈得仿佛一场梦,却又被江淮南身上传来的寒气提醒着,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

楼道拐角处的窗户没关,凛冽的风一股脑儿挤进来,站在门口的江淮南冻得浑身一哆嗦。

罗小浓此时已略微冷静了,将江淮南拉进门。

“南哥,你怎么了?”罗小浓倒了杯热水放在江淮南面前,看着他的脸问道。

江淮南见妹妹不在,本打算离开,不愿提及自己的事。但或许是罗小浓的目光太温柔,也或许只是这个房间太温暖,他竟鬼使神差般将今晚的事和盘托出。

有钱没钱都是要回家过年的,但春节将近,眼见工地拖欠的工资年前是不会付了,江淮南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自然不肯两手空空地回乡,便琢磨着想其他办法赚点钱,找了份晚上送外卖的活儿。

白天在工地上班,晚上送外卖,虽然身体辛苦,也受了许多冷脸,但大半个月下来,也存了笔小钱,至少能帮家里置办一些年货了。

今晚,他接了一个单,结果收货人的小区维修,他扛着一箱啤酒爬了整整二十楼。收货人已经有些喝高了,当着一群哥们儿的脸,骂江淮南:“现在才送到,你属乌龟的?”

江淮南解释道:“不好意思,小区电梯坏了,我是爬上来的,所以晚了。”

那人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江淮南会顶嘴。在他眼里,这些送外卖的人不过是贱民,苟活如蝼蚁。

“你他妈这是什么态度,说你一句,你嘚吧嘚吧一大堆,来劲儿了是不?”

江淮南无意争吵,再三说了“对不起”之后便想离开。

那人却不依不饶,觉得江淮南让自己在哥们儿面前失了面子,当场拿出手机就要给差评。

倚在门口的那群哥们儿也不拦他,好一点的只作壁上观,次一点儿的竟开始起哄:“哥!这小子惹你生气,必须差评!”

那人见有人帮腔,更加得意,打完差评,又拨了个号码,扬言要投诉江淮南。

江淮南静静地站着,他能怎么办?

道歉吗?已经弯了无数次腰、说了无数句“对不起”了。

打架吗?打输住院、打赢坐牢,无论哪个结果,他都承担不起。

“如果你跪下来求我,我倒是可以大人有大量,饶你这一回。”那人看出他的无力与苍白,肆无忌惮地奚落着,“呵,穷鬼。”

江淮南嘴唇抿得死紧,眉宇间浮起一丝戾气。想反抗,想不顾一切,想揍眼前的混蛋,往死里揍!

那人看着江淮南的忍而不发,心里升起变态的快意,他有钱,他有资格游戏人间,他可以尽情蹂躏和践踏每一个不如他的人!下一刻,他按了拨号键,投诉了江淮南。

很快,江淮南收到了罚款通知,数额不小,相当于这两天都白干。

他看向那个笑得无比得意的人,心里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对不起,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如同行尸走肉般走下楼,外面已经下起绵密的小雨,天气预报说今夜还会有初雪。

江淮南淋着雨,往江听雨的住处走,此时他需要妹妹给予的拥抱和温暖。一路上,他混乱又清醒地审视起自己的人生——至此,一事无成。

罗小浓听完,眼底涌出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江淮南的痛苦,她感同身受。

说不清是被怎样的情绪支配着,罗小浓看着江淮南乱糟糟的头发、红通通的脸颊,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搁在他的头上,揉了揉。

“乖。”她这样说。

江淮南起先愣住,而后眼底渐渐汇聚起雾气。

连烧掉自己的高中录取通知书,他都没哭;连打工时因为手脚太勤快,被工厂里的老人儿排挤时,他都没哭;连下班走在夜路上要去给家里汇钱,结果碰上抢劫的,他护住钱不肯给,被揍得鼻青脸肿还捅了一刀时,他都没哭。可现在,在生活的压力之下,在罗小浓满眼的心疼下,他终于扛不住了。

眼泪夺眶而出。

他坐在沙发上,将头埋进膝盖,没有哀嚎,只喉间发出困兽一般的闷声。

压抑,悲痛。

罗小浓坐在他身边,伸手抚摸着他的头,一下一下的,无尽温柔。

她的指尖从他浓密的头发中穿过,拢不起、抓不住,似感受到他的蓬勃斗志也一点一点在流失。

胸腔一阵鼓涨,她的那颗心脏怦怦地跳着,如沉寂了千年的火山,一夜复燃。

罗小浓站起来,蹲在他面前,双手捧起江淮南的脸。

江淮南眼闭着,连睫毛都挂了泪珠。他不想睁眼,不想让自己眸色里的脆弱被人悉数看清。

可眼泪是真实的,怎样也压抑不住。

他的泪太热,烫得她手软,烫得她心疼。

罗小浓什么都没说,那些安慰和鼓励的话,在这个落着初雪的夜里,显得无比苍白和讽刺。她想赋予面前这个人的,是更加珍贵的东西——如果他今后更努力,那便皆大欢喜;若他一蹶不振,那就当她满盘皆输、爱错了人。

双手蓦然收紧,罗小浓将他的头拉低。而后,她的唇覆在了他的眼上。

他的眼湿漉漉的,泪水不绝,她便轻轻啜吸着,将他的辛酸一一咽进去。

渐渐的,他不哭了,伸出手想推开她,可又使不上半分力气。她的唇在他的脸上游移着,从眉眼到脸颊,从耳垂到脖颈……如春风吹遍人间每一个角落。

最后,她的唇终于印上了他的。

江淮南欲开口阻拦,却给了她更加放肆的机会,那样热烈,那样令人无法抗拒。

这陌生的体验,带来的极致的惊叹,令二人俱是一震。

此时,已成定局,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这样的事,本就是无师自通,江淮南很快反客为主,罗小浓连呼吸都困难。

好不容易停下这个吻,罗小浓却觉得更加欲罢不能。几乎不用思考,她拉住江淮南,就往她的房间走。等走到一半,她才想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忽觉腿软……江淮南见状,接住她软软的身子,扶着走了两步,一把打横抱起。

怀里的姑娘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惊呼一声,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抬头看他。待看见面前男人英挺的脸、水汪汪的眸,又羞得低下头去。

走进罗小浓的卧室,江淮南无暇打量周围摆设,将姑娘轻轻放在床上后,他弯下身子,与她无比契合,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天造地设。

她明明只是轻轻触碰,江淮南额上却出了汗。很快,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发出一声闷哼,仿佛压抑着痛苦,却又无比愉悦。

罗小浓的脸红得更厉害,她看过那么多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而江淮南却只会胡乱在她身上蹭着,纵然到了这个关头,仍不得章法。

她迷醉了,小声呢喃:“江淮南,我教你。”

窗外的雪粒子更大了,敲打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罗小浓想将他推开,却又将他拉得更近……

今生,她爱江淮南,从第一次在火车站见面就爱,后来他在厨房做饭她爱,他往电卡里充钱她爱,他洗澡忘关门被她撞见她爱,他被她一瞪就立马老实的样子她也爱……

江淮南撑在她的上方,看着身下的姑娘,顿生一腔壮志,那是男人天生的责任感。

病树前头万木春,再多的苦,也有结束的时候。

从此,家是来路,她是归途。

第二日,是江淮南先醒。

他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他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如同初始状态一样纯洁。

借着那一丝细小的光,江淮南回头看见床上的罗小浓,她正浅浅地呼吸着,脸上是微微的甜。

不复之前绝望,江淮南此时已有了为之奋斗的归宿,只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他拉紧窗帘,让罗小浓继续安眠,昨晚可累坏她了。

轻手轻脚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为了不吵醒小浓,江淮南走到客厅了才开始穿衣,冻得牙都打战,心却是火热的。

从江听雨的房间拿出纸笔,他准备留张字条放在餐桌上。想了半天不知道写什么,天生嘴笨,不晓得说什么话才能哄姑娘开心,见工地上班快迟到了,索性写了句大实话——

“我会负责的。”

于他这根大木头来说,这自然已经是最实诚的情话了。可落在罗小浓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

他轻手轻脚的离开,是落荒而逃不想看见她;他纸条上的话,是在明里暗里地将昨晚归于冲动、将负责归于“道德绑架”。

下工后,江淮南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到楼下还不忘买菜——他想为罗小浓做晚饭,如果需要,他也可以做一切。

敲门许久,里面才传来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是我,江淮南。”江淮南站在门外,有些兴冲冲地开口。

罗小浓站在门内,轻描淡写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江淮南有些懵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罗小浓既温柔又主动,怎么这会儿却无比冷淡。

“你是来负责的吗?”罗小浓勾起嘴角,有些讽刺地问道。她是在嘲笑自己呢,把第一次给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傻不傻啊她。

江淮南老实回答:“是……”

一个“是”字,彻底浇熄了罗小浓最后的念想。

“江淮南,昨晚不过是一场成年男女的互相安慰,你我心知肚明那件事无关痛痒、无关爱情,既然如此,负什么责?”罗小浓按住心口隐隐作痛的位置,继续说下去,“我又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不用负责的,只要你保密就好。”

罗小浓的话传到耳边,江淮南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沉沉下坠,终于抵达最黑暗的深渊。

他把昨晚当作更多光明的开始,岂知只是最后一丝光明的终结。

“好,我会保密的,不会有其余任何人知道。”

“嗯,那就好。另外,以后见面就还是保持正常的相处吧,这里你也仍然可以随时来,免得听雨起疑心。”

江淮南点头,想到门里的人看不见,又轻声说“好”,末了却苦笑,还能回到正常的相处吗,还会来这里吗。

“那如果没什么其他事,你就先回去吧,我困了,还想补个觉。”罗小浓给门外的人下逐客令。

“好,这就走。”

江淮南拎着菜,定定地站了一分多钟,而后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走到小区外的一个垃圾箱旁边,他看看手里的菜,连同自己那颗被轻视的真心、那廉价的无能为力的爱意,一齐扔进去了。

一周后,江听雨回来了。

她对罗小浓和江淮南之间的事一无所知,拉着罗小浓坐在沙发上,绘声绘色地讲着签售会中的趣事。

罗小浓有些提不起神来,只能强撑着应付,笑得十分勉强,甚至会慢半拍。

江听雨很快察觉她的异样,关切地询问道:“小浓,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没事,就是这几天赶稿子,有些没睡好。”

“你又熬夜了?我不说了,你先去洗澡,然后今晚早点睡觉,我监督你!”江听雨自己熬夜比谁都凶,却还狗拿耗子般关心着别人。

偏罗小浓吃这一套,心里的阴郁也去了几分,她抬手捏捏江听雨的鼻尖:“好,江大编辑都发话了,我岂敢不从?”

江听雨因为罗小浓这亲昵的动作,霎时眉开眼笑。

她想,她要和罗小浓当一辈子的好朋友,谁也拆不散。

当晚,她没在家里吃晚饭,而是约了白石楠,想要请客以作感谢。

《无意穿堂风》的畅销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作者本身的十年磨一剑,读者的口味转变,市场忽视这一类图书而引起的供应不足……如此种种,皆是契机。然而,白石楠的设计也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一个助力。人靠衣装马靠鞍,好的包装自然是更有吸引力的,就如同好看的皮囊总更容易讨人喜欢。

江听雨拿到的绩效不算少,因此也大方了一回,请白石楠吃了凌城最贵的一家自助餐。她无意去特意打听他喜欢吃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就选择了自助餐,想着无论他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都有得挑选了,多好、多省事、又多体面啊?

白石楠则觉得江听雨一改往日节省作风,而且还是为了自己,心中便也高兴。

是以,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转眼到了十二月下旬,研考在即,江听雨几乎将所有闲暇时间都用来看书。

考试前夕,陆临渊给她发了一个有趣的小视频过来。

江听雨点开,看得笑嘻嘻,拨通他的电话,热切地问候道:“陆临渊同志,恭喜你呀。”

“恭喜什么?”

“恭喜你周末不用加班、还有时间看小视频呀,没有重案让你忙、也没有贪官让你惋惜。”江听雨的声音清亮,透着实打实的欢喜。

陆临渊忍不住逗她,用正经的口吻说着故作委屈的话:“我不忙重案,就没有成就感;没有违纪的贪官,我就没事情干。很可怜的。”

“嘿,我不信呢。你这样的人呀,从事反贪,才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河清海晏。所以,如果真没案子要办,你肯定特别开心,哪怕失业、哪怕去搬砖。”

陆临渊原是抱着玩笑的心态来调侃,不料江听雨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心内一震,她竟看穿了他、深切地了解他!

一个体制外的姑娘,如此笃定他的品德和信仰,到底是太过轻信任何人,还是……只这样信任他?

一股强烈的情绪升腾而起,他忽然疯狂地想见她,他赖皮了,他想越界!

“江听雨,可以见一面吗?”

“可以呀。”江听雨一口应承,连为什么见面都不问。

陆临渊考虑一下,忽然说:“还是不了,等你考完后再见吧。”

江听雨觉得也行,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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