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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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海上生明月

我显出厌烦的样子:在茫茫的大沙漠上盲目地去找水井,真荒唐。然而我们还是开始去寻找了。——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日子就那样缓缓地流淌着,江听雨成了一个越来越称职的老友。只要陆临渊需要她的时候,她就永远得闲。

有时候,陆临渊也会问她:“你的工作不忙吗,好像每次找你说话,你都在。”

江听雨半真半假道:“没办法,为人民公仆排忧解难,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职责啊,自然对你没有关机没有不在服务区。”

陆临渊失笑,叫她别闹,心底却如小石投湖,泛起一丝涟漪。

可小石头溅起的水花,终究不是大风浪,改变不了现状。

而工作方面,江听雨也没什么进展。

当再一次交上去一个文笔好、立意深的稿子,又再一次因为“文笔虽好,不够言情”的理由被退掉之后,她有些失控地闯进了主编办公室。

主编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也没追究她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只觉得这姑娘还是年轻了,理想化,不切实际,沉不住气。

“主编……”

“是为了刚才那个稿子吧?”

江听雨望着主编,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的退稿意见写得很清楚。”

江听雨在自己的坚持与市场的喜好之间纠结很久了,这会儿终于一次性爆发,大有豁出去的架势,说话也不客气起来:“我真的很费解,为什么‘文笔好’不足以成为过稿的理由,‘不够言情’却能将稿子判死刑。”

主编今天没那么忙,也乐于教这个新人几句:“因为我们公司的图书定位,就是言情文。江听雨,你来公司也有一年了,说实话,我对你这个人是喜欢的,对你认真做事的态度也是喜欢的,但你在交稿子方面的表现是令我失望的。”

江听雨也知道自己过稿率很低,但此时她不想低头,反而有了一丝虚张声势的斗志,桀骜地直视着主编。

主编叩指敲了敲桌子,决定还是直说。江听雨是棵好苗子,她想培养,但如果真要将此人培养成独当一面的成熟编辑,还需要做出一番矫正。她耐心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觉得言情文都是差不多的套路,油腻、没意思,对吧?梦想能做高端大气、有文化内涵、有收藏意义的书,是不是?可是,江听雨你要知道,老板开公司,并不是为了给你实现梦想用的。”

江听雨站在原地愣住了,她没想到主编会对自己说这番话。

主编继续说下去:“你可以在这个平台上历练自己,也可以利用它的资源来打造自己,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能够顺应公司安排、顺应市场需求,别过多希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难道其他编辑不想策划散文集诗集名著?难道我不知道哪个稿子措辞讲究、哪个稿子的用词口水?但我们都知道自己的职责,既然选择了这家公司,拿了这家公司给的工资,就应该为公司创造利益,总不能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今天你这样贸然闯进来,换个领导指不定就直接开了你,但我不会,因为我曾经也是你,而我希望你能变成今天的我,甚至超越今天的我。”

江听雨没那么不识好歹,见主编这样坦诚地明说了,她也不再纠缠,低声道了歉,又道了谢,偃旗息鼓地开门走了出去。

她不再为喜欢的稿子拼命争取,眼里的灵气也一寸一寸褪去,迷茫不着痕迹地爬上来,乃至于生出退意。

在工位上呆坐许久,她拿出手机发了条朋友圈,没对任何人隐藏动态,仿佛丝毫不惮于被同事和领导看见。

“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书,那么为什么要做书?以快乐为交换,以忙碌为代价,以对自己的质疑为结果,就为了拿到手的工资?没有这份工资,我会饿死?”

但最终她还是冷静下来了,即使自己心中有不满,也不应将这样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别人。她想,自己有意当个逃兵就算了,总不能还动摇军心。是以,她很快地删掉了那条朋友圈。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她连退稿通告都发给作者了,谁知竟有了可喜可贺的后续——下班前,主编忽然将她叫进办公室。

“江听雨,你是真喜欢那个稿子?”

她听见主编这话,仿佛是有所转机,心底又不可抑制地冒出一点儿希冀,忙重重地点头:“嗯,喜欢,真的很喜欢!”

不待主编作出回应,她又在瞬间做了一个决定,并诉诸于口:“您也知道,现在出版行业不景气,图书市场萎缩严重,所以我们才更要转型啊。主编,您就让我做这本书吧,就当是一次投石问路了,好不好?如果这个稿子能过,我宁愿不要一分钱绩效,而是全部用来做宣传、买赠品!”

主编直直地盯着她,良久之后才轻叹一声,她就没见过这么固执到愚蠢的人。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听雨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主编会松口:“主编……”

“但我要提前警告你,这只是一次尝试,在这本书证明另辟蹊径不失为出路之前,你找稿子,还是要以言情为主。另外,最近我联系了一位很优秀的设计师,这本书的封面,你就跟他对接吧,待会儿我把他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江听雨简直要开心地笑起来了:“嗯,好,谢谢主编!这本书我一定会好好做的,言情类的稿子我也会继续找的,主编,谢谢您让我有机会实现‘做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的梦想!”

见她这幅喜形于色的样子,主编也没板着一张脸了,摆摆手道:“去吧,去按你的想法做这本书,圆你一个梦,以后就别老惦记着了。”

等江听雨出去后,主编打开微信聊天页面,上面是一个昵称叫“若白”的人。

此人是设计圈内出了名的有灵气、有创意,做出的封面往往能吸引一大批路人读者,又因为高颜值获取一众拥趸,能带动不少销量,被称之为“图书的加冕者”。而与他的本事有着同样名气的,则是他不驯的野性、怪异的脾气。加上他出身豪门,钱对他而言是最多余而没用的东西,搞设计也纯粹是爱好,因此很难请到他,更别说他主动找上门提出合作了。

她早在半年前就加了他,却始终没能说服他与公司合作。而就在半小时之前,此人竟主动发消息给她……

“您好,我是设计师若白。请问贵公司是否有一个叫江听雨的编辑?如果有,我希望以下这些话您能保密,并同意。一、她似乎有一个很喜欢的稿子被退掉了,请问如果我愿意出资垫付,贵公司能否出版这本书?如果这本书盈利,我分文不取;如果这本书亏损,我愿意一力承担全部成本费用。二、她负责的图书项目,请问能否都由我来设计封面?设计费按照新人设计师的标准就行。我会尽己所能,做出令贵公司满意的封面,相信贵公司对我的实力也有所耳闻,不然您以前也不会加我为好友,并多番邀请我来为贵公司设计封面。”

她打开成本预算表,计算了印刷、稿费、校对费、运输等各类费用的数据给他,他估计连看都没看一眼,几乎是在一秒内就回复了几个字。

“贵公司账号。”

她将这件事报告老板,获得批准之后,将公司的账号发给了若白。很快,财务就发过来消息,说汇款收到了。

等一切谈妥,她才叫江听雨进来。

很快,江听雨就收到了主编发过来的设计师联系方式。她点开“添加好友”,搜索那个微信号。

却在一秒钟后发现,这个人竟早就躺在了自己的好友列表里。

白石楠。

任她看过多少玛丽苏的言情小说、自作多情的想象力如何丰富,也绝想不到白石楠会出钱出力,圆她那个执拗的幼稚的梦。

是以,她并未多惊讶,反而很冷静地点开聊天页面,简短说明来意后,便公事公办地聊起了封面。

白石楠也无意让她为了几个钱而感激自己,反而希望等到时候他将封面设计出来,再让她刮目相看,是以,出资做书这事,就这样成为了一桩永不被提起的秘密。

中秋节这天,江听雨开玩笑地问陆临渊:“今晚,有时间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吗?”

片刻后,陆临渊回复:“不好意思,今天我爷爷来家里了,我要赶回去吃晚饭。”

其实这问题,江听雨不用想也知道答案,中秋佳节,他自然是要跟家人共赏明月的,怎么会与她待在一起浪费时间?

可当陆临渊真回答了,她又觉得不痛快起来。回过去一句“节日快乐”后,索性关了微信,没再打开。

她不是对陆临渊生气,而是气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强人所难还觉得理所当然。

就算是自己已经准备了节日礼物,没送出去也不必生气啊,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到五点半,江听雨手机响了,掏出来,发现是陆临渊。

接通后,陆临渊的声音传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与清淡:“怎么不回复微信?”

“刚才把微信关了,没看到。”

“你离万达影城近吗?就是我们俩第一次看电影的地方。”实际上也是唯一一次看电影。

“还好,不算远。”

“那你过来一趟。”

“干吗呀?”

“来不来?”

“来!”

实在无须片刻的犹疑,只要他需要,她纵在天涯海角,也会骑马而来。

到地方后,江听雨找到陆临渊的车子,敲了敲车窗。陆临渊摇下副驾驶的车窗,见是自己等候已久的人,眼底浮起无人察觉的笑意,下车走到她面前。

两人静静地站着,一时都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暧昧而忐忑。

最后,还是陆临渊先动作了,递给她一个信封。

江听雨琢磨着东西不会太贵,便放心收下了。随即又将自己手里的纸袋递过去。

陆临渊自然不肯接。

江听雨也不知怎的,倏忽霸道起来,将纸袋从车窗放进去,搁在副驾驶座位上,转身就走,显得对这场见面浑不在意,只是手上动作却暴露了她的心思,手指将信封捏得死紧,生怕陆临渊抢回去似的。

等陆临渊打开车门,将纸袋取出来,锁好车要去追江听雨,小姑娘已经躲进人群、寻不着踪影了。

陆临渊重新上车,打开纸袋。里面是各种小零食,还有一盆小小的向日葵。

向日葵中夹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他拿起来,上面写着——

愿你有鲜活的喜悦,愿你有想要活成的自我。小零食可以在加班特别忙的时候吃,当然了最好还是按时吃饭。好吧要说的话就是这些话了,陆临渊,中秋节快乐。——知名不具

当看到落款时,他的眉梢一挑,似被那四个字撩拨到。

到下一个路口,他还在想着卡片上的内容,一个晃神,没看清路标,在非转弯车道掉头了,等开了许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拿到驾照这么久,头一次违章了。

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江听雨回头,没看见陆临渊追上来的身影,放下心来。

站定在原地,她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东西。在展开信纸之前,她忽然没来由地有些慌乱,既开心能有更多关于他的东西来收藏,来暖一暖她寂静且荒凉的时光,又担心陆临渊已经看穿她的肖想,在信里写了一些婉拒的话,让她本就荒凉的时光雪上加霜。可再三思索之后,她又觉得能遇到就已经很开心,如今能以朋友的身份互赠礼物则更加侥幸,实在很值得知足常乐。

深吸一口气之后,她展开了信纸。

信纸上写着一首诗,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名为《伐木》。最后则另起一行,写着这样一句:

江听雨,很高兴遇见你。——陆临渊

江听雨对古诗词颇多兴趣,闲暇也会研究,但这是陆临渊相赠,她不敢自行意会,担心是胡思乱想,当即掏出手机搜索。

网络上关于《伐木》的释义,原话是这样的:此诗第一章以鸟与鸟的相求比人和人的相友,以神对人的降福说明人与人友爱相处的必要。第二章叙述了主人备办筵席的热闹场面。第三章写主人、来宾、和受邀而未至者醉饱歌舞之乐,末尾两句写他们再约后会。全诗从理想到现实,又回到理想,这三重境界的转换,既生动地表达了作者顺人心、笃友情的愿望,又造成了诗歌虚实相生的意境美。

江听雨看完,情绪跌到谷底,不禁苦笑,“顺人心、笃友情”……好一个顺人心、笃友情。

失神地往住处走,到了楼下,一眼看见江淮南。

“哥,你到了怎么不上去啊?”

“等你。”

“有什么好等的,自己上去就行啊。你到底跟小浓怎么了,吵架啦?”江听雨很不解,似乎从清明节那天,江淮南搬走之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而当时他到底为何搬走,罗小浓和他极默契地三缄其口,她至今一无所知。

江淮南闻言莫名烦躁,竟有些想抽烟。

江听雨不再问,她自己的事尚且烦心着,无暇顾及别人刻意隐藏的秘密。

两兄妹一前一后进门,罗小浓看见江淮南,掏出几张钞票,伸向他的方向。

江淮南的脚步定在原地,江听雨则彻底云里雾里了,问道:“小浓,你这是?”

罗小浓看向她:“之前我们俩不是疑惑为什么一直没断电嘛,今天我去物业取快递,就顺便问了下,你猜怎么着?”

江听雨稍加思索,说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难道,我哥偷偷往咱们点卡里充钱了?”

罗小浓斜睨江淮南一眼:“你怎么看?”

江淮南的脚步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反正就很怂了。

罗小浓被他这副老实样子逗笑:“杵在门口干吗,站岗呢?进来做饭呀!”

江听雨扯一扯江淮南的衣袖,自以为很小声地耳语道:“听见没,我嫂子让你快进去做饭!”她是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人,对自己的感情迷惑得一塌糊涂,却能一眼看出自家哥哥和罗小浓之间的莫名暧昧。

江淮南:“……”不要胡说。

江听雨:“……”没胡说。

江淮南:“……”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江听雨:“……”我看言情小说的时候,你还在捏泥巴玩儿。我一眼就能看出你跟小浓之间不正常,哎哟不错哟,我哥是个有故事的男孩子哦!

江淮南:“……”不理你了!我去做饭!

看着江淮南仓皇而逃的背影,江听雨一阵好笑,自家的傻哥哥这么大岁数了,一点儿不开窍。

再看看目光一直跟着江淮南的小浓,江听雨灵机一动,朝着厨房喊道:“哥,炒菜多放点辣椒,小浓喜欢吃。”

罗小浓撤回落在江淮南身上的视线,捏了江听雨一下:“你想吃辣椒,扯我做什么,他又不会重视我的口味喜好。”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浮起娇羞之色。

饭菜上桌,一只烤鸭、一盘辣椒炒肉,再加上两素一汤,于他们而言算是大餐了。

三人端起可乐碰了杯,也不多说,埋头吃起来。

吃完,江淮南去洗碗,然后三人一起去楼下的凉亭赏月。坐了一会儿,吃了半块月饼,江听雨借给父母打电话为由,走出很远,将凉亭留给江淮南和罗小浓。

江淮南端正地坐着,双手搭在膝上,原本是翘了二郎腿的,看一眼罗小浓又放下去了。

罗小浓做了许久心理建设,蓦地开口道:“工地宿舍好睡吗?”问完,又觉得哪里好像怪怪的。

“嗯,好睡。”江淮南如是答道,然后反问,“那你呢,睡得好吗?”

“嗯,客厅没人打鼾了,睡得很好。”

江淮南:“……”

“工作呢,累吗,干得怎么样?”罗小浓觉得自己是在强行找话聊,但她就是想跟他说话,看他笨嘴拙舌的局促样子就会很开心,根本舍不得停下来。

“不累,干得还好。”其实一点也不好,包工头已经拖欠三个月工资了。

“我工作也不累,干得也还好。”罗小浓想了想,接着道,“我之前写的一篇小说过稿了,明年三月可以出版上市。”

“到时候我一定要买。”江淮南觉得罗小浓很棒,想给她竖大拇指,但忍住了。

“谢谢。”

“不用谢,应该的。”

罗小浓听见这句话,内心掀起轻轻的涟漪,他下意识地说“应该的”,应该什么呢?怎么就应该了呢?她想问,没问出口,怕自己太来势汹汹,把这傻大个儿吓跑了。

吓跑了,可就没处寻他、也遇不着下一个了。

坐了一会儿,江听雨打完电话,江淮南起身说要回去。

罗小浓将石桌上的月饼装好,让江淮南带回宿舍吃。江淮南正要习惯性婉拒,被罗小浓一瞪,收下了,提着月饼就跑,仿佛后面有女妖精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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