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上海市静安区, 某私人医院。
ICU病房外即是一道雪白长廊。
旁边有专门为陪护家属设置的房间,门外挂着“请勿打扰”的提示牌。不过,若是仔细入内一看便会发现:这里虽是私人医院, 看病花销高出公立一大截, 空间却也着实不算阔气。左不过摆了四五张上下铺的行军床罢了。
此时天刚破晓, 不过五点出头。
大概因睡得不好, 已然零星有几个家属打着哈欠下床梳洗。个个顶着明晃晃的黑眼圈。
没有洗漱间,便拿旁边卫生间当现成的用。期间, 有两个姑娘时时刻刻凑在一起。
刷完牙,又心照不宣地一齐瞄了眼门口:
病房外头有张长椅。
一个打扮低调的灰衣男人坐在那。戴着口罩,抱住手臂,斜靠着墙壁,似乎已睡熟了。
见他没有转醒的迹象,两个姑娘这才小声讨论开:
“你说的就是他吗?”
“是啊是啊!哦不过……他好像睡着了,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了。”
“看身材确实蛮好的, 像模特诶。”
“脸也很好看啊——他昨天在这里坐了一晚上。我中间起来上厕所,看到他取口罩了哦——”
话虽如此。
“……嘁。”
小姑娘眼见得同伴满眼粉红泡泡, 当即撇撇嘴, 忍不住“啐”了一声。
边往脸上泼水清洗, 又低声咕哝道,“有这么帅?难道惊为天人?”
“嘿嘿,还真有点,”同伴却半点没觉察她的不平衡,依旧连连点头, “反正我感觉他坐在那,气场就跟普通男的不一样。”
“那你说他干嘛非得睡在椅子上啊?有床不睡,难道为了显得特别?”
“不是啊。我问过护士, 说他们家人陪护是住楼上Vip病房的,就是不知道他干嘛下来了。”
“哦豁,那这么说,他很有钱嘛?”
“反正比咱家有钱……也不知道老叔还有几天活,住这就是烧钱啊,昨天又交了两万多……”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
说着说着,很快围绕着自家的家长里短聊开。到动情处,音量亦不自觉越来越大。
混着其余家属左右走动的脚步声,水流声,叽里咕噜的讨论声。
唐进余本就睡得很浅,这么一吵,毫无意外地被惊醒,忍不住眉头微蹙。又下意识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刚刚五点一刻。
他是四点半才稍微有的睡意,这么一算,睡了还不够一个钟头。
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睡会儿,恰好俩姑娘你推我我推你,挽着手从卫生间出来,和他不偏不倚打了个照面。
他还什么都没说,其中一个姑娘脸已瞬间红透。声量亦立刻压低,最终含羞带怯,从他面前快步走过。
剩下他收了无数秋波仍莫名所以。
半晌,耗得睡意全无,也只得撑住膝盖摇了摇头,起身去简单洗漱,便又出门,找个地方吃早饭去了。
事实上。
因天莱总要留几个能说话的人看着。所以这次回上海,他甚至连姜越也没带,一切从简。
VIP病房的确开了一间,不过不是给他,而是留给了——那对母子去住。他平日里开车往返医院和老宅,也并不住在这里。
只不过昨天夜里父亲下了第三次病危通知书,他彻夜难眠,才在送母亲回家后返回,又干脆在医院枯坐了一夜。
脑子里好像什么都过了一遍,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最后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早没了电,这会儿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找了个充电口,手机屏幕这才睽违数个小时重新亮起。
打开看,一堆未接来电。他顺着时间慢慢往下滑,其实也不用想,几个来电人,无外乎是母亲、姜越、阿婆……还有,艾卿。
艾卿?
他愣了下。
险些即刻要回拨过去问她出什么事。然而脑子终于比手快了一回,又及时制止住自己。
怕打了电话便会“露马脚”——何况,艾卿对他家里人的好恶情绪分明,他更不想拿自己的情绪绑架她来同情。是以想了半天,终究只是默默喝了口粥,又点开微信。
结果发现微信上竟然也有来自于她的两通未接电话。
心情难免着急了些,怕她真有什么需要向自己求助的事。当即回过去两条消息:
【有什么事情吗?】
【昨天手机没电了,没看到你电话,有急事的话回个消息给我】
但想想今天正好周末,这个点,对面估计还在睡觉。
等了十几分钟也没有收到回复,他只得先把手机收回裤兜。就这样沉默着吃完早餐,慢吞吞踱步回到医院。
然而,才刚一走到病房门口,却又迎面碰到不想看见的人——
那妇人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掉色的米色夹袄,底下是朴素的长棉裤,没什么花色,只因她人长得清瘦高挑,这么一穿,倒也不显得臃肿。一头夹灰的黑发盘在头顶,愈发衬得一张脸温和大气,但皱纹细纹已然一个不少。远不如唐母精致。
一见他来,她有些拘谨,但仍是微笑,又将手里的保温盒递来给他。
“还没吃早饭吧?”女人轻声道,“早上早饭还是要吃的。这是他们护士送病房来的早餐,我想着给你留点……喝点粥,至少可以暖暖胃。”
“谢谢,但我已经吃过了。”
“啊……”
“你顾好你和你儿子就行,”他的语气难得有些生硬。顿了顿,又补充,“还有,王阿姨,我知道你现在怕我多想,一碗粥也要让,一杯水也要让。但希望你明白,我其实,并不会因为这些而感谢你。”
话落。
王蕴雪的脸上几乎是一瞬间便褪尽血色。有些手足无措地,把那保温盒往怀里收了收——又想递过去,又往回收。嘴唇张了几次,愣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唐进余也没理她。
事实上,能做到不理她而不是赶她走,甚至已经是他努力控制情绪后的结果。
他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早年认识唐守业,两人少年相识、青梅竹马。只是唐家和她家里条件远非一个层级,唐守业或许曾爱过她,可在婚姻嫁娶的事上,后来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能够帮衬他事业的林家女,也就是现在的唐母。
多年后两人再见,她为了唐守业终身未嫁,唐守业则骗她,自己已经私下离异,和唐母不过是表面夫妻,这才唬得女人跟他“重修旧好”。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贪钱,这个女人甚至直到生下儿子、还带着小孩住在她早年买的旧公寓里。
这些事,都是他零零散散从女人嘴里,和派去调查的私家侦探呈递的报告中,反复拼凑佐证得来。
说一点也不怨恨是假的。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质问她,“难道你就不会怀疑表面夫妻为什么拿不出离婚证”、“难道你就不会怀疑他如果真的离了婚为什么躲躲藏藏不带你见光”,他有一万种憎恨这个女人的理由。
然而,每当他不经意的,注意到她那写满沧桑生活痕迹的双手,看到她朴素而胆怯的模样,看到那个——血缘关系上,他或许该叫一声弟弟的孩子,有着怎样一双单纯而清澈的眼睛,那些责怪的话,却终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渐渐咽下去了。
他不想为难一个渴盼爱情的女人。错的是欺骗她的人。
然而那个欺骗她的人,偏偏又是自己的父亲。他又能怎么办呢?
责怪不可以责怪。
懊悔总可以有吧。
唐进余忽的叹了口气。
努力缓和声音,又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上楼吧,粥留给你儿子喝。还有,以后我,或者我妈在这里守着的时候,王阿姨,如果你看见,就别过来了。有任何事我都会通知你的——行吗?你就当这是给我一点尊重,我也尊重你。你有什么要求,你打电话跟我说都行,别这样,”他指了指她怀里的保温盒,“别这样,行吗?”
你为人父母,我也为人子女——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眼神里。
王蕴雪概都静静听着,看着。
半晌,无言点头。闷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剩下他独自一人,坐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看着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在他面前经过的人群,又翻出手机看了一眼。艾卿还是没有回复他。
倒是久未联系的穆戎,此刻“找准机会”,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阿进!”
一接起,对面便急冲冲地问他:“出什么事啊?你干嘛突然要卖号?我忙着给家里搬砖,半个多月没上游戏,一看贴吧就看到你卖号?!疯了吧?这多少年心血了你说卖就卖。”
“……反正也不玩了。”
“不玩了就放那啊!你差那点钱吗?”
穆戎简直是痛心疾首:“你想想那号是你花多少精力养起来的,刷石头、刷装备、建帮派,我们一起都熬了多少个晚上,那是钱能买回来的吗?二十几岁啊,最美好的回忆都交代在那了。一个号能卖多少钱,撑死了三四百万吧,他们那群傻*暴发户知道珍惜吗?就是买回来秀而已!”
“但我就缺那三四百万。”
“……”
“三四百万,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钱。”
此话一出。
恍惚是向湖心扔了一堆石头,一块接一块,溅起阵阵涟漪。
他甚至都能听到穆戎头顶逐渐冒出问号的全过程。
“……啊?”
愣了半天,只挤出一句:“阿进,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没疯,我也很冷静。”
而唐进余说:“我在医院。我爸现在就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他发病的时候,前一天刚和英国人签了个十亿的项目,他一倒,没人敢拍板,现在所有的流动资金都套牢在那里头。医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书,所有的股东被勒令封锁消息,怕外面的股民知道以后疯狂抛售——但是其实他们自己内部也乱成一锅粥,偷偷摸摸的想卖股。这是唐家几代人的心血,难道我眼睁睁看他们搞得四分五裂?只能拿自己的钱来填。”
“阿进……”
“穆戎,我当你是兄弟,所以老实跟你讲。天莱手上确实还有三个亿,是美金。但那是我们年底要给美国芯片研究所的尾款,现在进行到关键时期,这个钱绝对不能动。”
“除此之外,前几个月我们和天意的官司败诉,还要赔两千六百万。关系到我们在内地的声誉,这个钱也不能不给。光是这两件事,我已经私人往里垫了八千多万。但现在为了认购回来那群股东手里的股票,我还至少需要两亿多的现款。我知道这对你对我,从前都不算大钱,但是,做生意和平时花钱是不一样的。资金回流需要一个过程,我等不及那个过程,我必须现在就凑到这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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