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厦四楼。
一间节目组临时为聂向晚租下、用作私人休息室的小开间中。
靠窗的布艺沙发上, 坐着面无表情的不速之客。
小桌台上,两杯黑咖啡热气袅袅。
左右总没人先开口说话。
周邵便百无聊赖地撑住下巴、看向窗外,忽又举起手机, 随意调整着镜头的方向。
“咔嚓”。
一声快门过后。
他放低手机, 看了一眼屏幕内容:两个面容模糊的、拥抱在一起的人影。直看得眉头微蹙, 很快, 又无甚兴趣地随手将手机抛到桌上。
烦躁而已。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动静却很快惊动了几分钟前才施施然在他面前落座的聂向晚。
前脚才刚摆手指挥三个助理出门回避,闻声, 亦忍不住放下手里补妆的气垫,又饶有兴趣地凑到他近前来。
低头看。
只一眼,便忍不住笑。
邵哥。
她边端起桌上咖啡,嘴里仍忍不住吐槽他,说你一定很少帮人拍照吧?拍得模模糊糊的,像新手。真希望全天底下的八卦记者都跟你一个技术就好了。
“反正也不用我来拍。”
而周邵话音淡淡:“你们这不是那么多记者么?一个两个,肯定有手痒的吧。”
“嗯?”
“随便找个人拍一张。一传十, 十传百,这不就是你把小周和那个艾卿拉到一起工作的目的吗。”
“……”
“你倒是挺会祸水东引——就是不知道我家小周, 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被人嫌弃的货色了。”
聂向晚被滚烫的咖啡烫了一下, “嘶”一声, 抬起头来。
却也不点头不摇头的,仍是冲着周邵笑。
“我还以为你会夸我聪明。”
她说。
和谢宝儿的明艳落利不同,她生得很像她母亲,有种清雅秀丽且大方的美。
独独一双眉毛原是天生天长,不知是不是故意, 又被修得很细,于眉峰而下,似愁非愁地一弯弧, 连笑的时候亦带着三分哀婉。
熟悉的表情,总让周邵想起自己过去住在深圳、常往上海跑的时候。
忙于跟人拉关系做生意的社交场上,亦曾见过她几次,对这个打小就擅长卖乖、人美嘴甜的小姑娘印象深刻。
那时她应当才不过十一二岁。
同龄的唐进余还只会臭着脸、对人不拿正眼看的年纪,她却已对社交这门“力气活”游刃有余。
戴着巧笑倩兮一张假面,接过名片,甚至能如话术娴熟的大人一般和人热络寒暄——不说对各家之间的恩怨情仇都谙熟于心吧。至少,孩子间的纷争要调解,总都习惯搬出这位“聂家姑娘”来。
貌若桃花,且文质彬彬,善解人意。
她曾是各家的大家长们交口称赞的儿媳人选。如今亦圆滑妥帖。
可惜老江湖周邵显然不吃这一套。
“聪明?只能说你把聪明劲都花在邪路子上了。”
再开口时,倒是难得在她面前端出了点长辈的架势。
瞥一眼楼下,瞧见两个分道扬镳、渐行渐远的身影,又忍不住嗤笑一声:“以及,你不喜欢小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他挺幸运。”
“……有吗?”
“大概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不喜欢我,就让他求我’的觉悟。被这种人盯上,半夜是要睡不着觉的。”
周邵说。
不知想到什么——或是想到某位同样深受其害“受害者”?
眼神微动,顿了许久,复才漠然地自窗外转开视线,看向眼前人。
“所以说我们才能暂时站到一条船上。”
他向她平静而无情地下了结论:“毕竟在这一点上,我们确实很像。”
为了得到心甘情愿臣服的爱人。
不惜亲手毁掉他的人生。以此得到最让自己舒心的安全感。
难道不是吗?
聂向晚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脸上天衣无缝的笑容却逐渐收敛、淡去,直至最后,彻底消散不见。
变成周邵记忆中面无表情的“故人”。
正像多年前他曾目睹的那样:十二岁的聂向晚,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厮打、痛骂彼此,颜面全失。却仿佛在看着一对陌生的夫妇那样,甚至不忘提醒他,不要站得太近——不好意思,今天让客人看笑话。
“我们才不一样。”
她说。
“还想合作的话,就给我,收回你刚刚说的话。”
无论什么时候。
聂向晚始终自认是有说出这种话的底气的。
原因无他:毕竟,能有几个人能真的像她和唐进余那样,自打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在对方身旁?
这仿佛已经成为了她身上一种无法完全戒除的习惯。
青梅竹马,少年相识,常年陪伴,对她来说,又怎么能是“我和你一样”?
他们明明和谁都不一样。
犹记得小时候,他们还都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那几年。唐家家底最厚,根基最深,家里的孩子当然亦顺理成章成为“统领群雄”的孩子王。
但是这样一个孩子王,却永远会不吭声地跟在她身边,如果有人胆敢欺负她,说她的坏话,唐进余——这个瘦胳膊瘦腿的高个儿男孩,就会扑上前去帮她打架。
被老师骂了也不怕。
被同学孤立也不怕。
甚至她偷偷把位置搬出去陪他,他还会说让她进去,他干的事和她无关。
……说到底,哪个女孩又能抗拒这样英雄救美的戏码?
在她心里,那么多年,他始终都是最好最好的男孩。
尽管所有人都说,她爷爷去得早,父亲一个新兵蛋子,退役回来也不过做了唐家普通的警卫员,还是蒙唐家人的照拂才能下海创业,又娶了谢家的女儿做媳妇儿——她本该是高攀了人家的。
然而,却好像连天都顺着她的意,慢慢地,越长越大,她和唐进余的身份也越来越好像掉了个个儿似的。
她是大小姐,唐进余就是她的警卫员。
她是公主,那唐进余就是永远保护她的骑士。
这算是理所应当吗?
她起初觉得有些惶恐,后来变成受宠若惊,再后来,被大人们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习惯。
但她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唐进余好像很少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幼儿园的时候还好,反正都在一个班里,但等上了小学、初中,他们并不总能呆在一个班,她偶尔去唐进余班上找他,又或是每天一起等司机来接的时候,就发现唐进余,甚至连在和普通的同学打交道、或者和一帮粗鄙的男生混在一起,对比起来,说的话也永远比和她独处时多。
哪怕坐在同一辆车里,他也宁可看窗外,却不愿意跟她说一说在学校里的见闻,聊一聊今天学了什么。
她于是也只能沉默。
那时年纪小,天真浪漫爱幻想,还以为他是害羞。对她与众不同。可是他明明对别人慷慨,对别人笑得灿烂开朗,为什么偏偏就是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呢?
少女幻想从哪一刻开始逐渐变成猜疑,变成愤恨,到这个年纪,她已有点记不清了。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向她告白,她跑去篮球场告诉唐进余,眼见得他一脸懵地擦擦汗,反问她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他,又头也不回地跑回去和他那群兄弟勾肩搭背的时候吧。
又或者是那次情人节她等他到深夜,却被他摆着手尴尬拒绝?
“聂向晚,我们最多最多,最多只会是朋友。”
“聂向晚,你不要拿我家人的想法来绑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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