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擦耳过, 撩起鬓边细发如丝。
车厢前边的人坐着未动,拉扯缰绳的手略紧,马声嘶鸣, 铁蹄踏踏,在郊外荒野里停了下来。
他不回头,不说话,姜姮也不说,只坐在他身后,平静看他。
过了许久,金乌自云层跃出,灿然阳光普照大地。
他终于将手抚上斗笠,缓慢地把斗笠摘了下来, 回身看向姜姮。
姜姮印象中的辰羡是温文尔雅,俊若四月青松竹柳的。
但面前这个人,形容憔悴消瘦,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左颊边蜿蜒至腮下,显得狰狞可怖,只是眉眼间的温柔淡然还残余几分昔年矜贵世子的影子。
两人对视几息, 姜姮蓦然笑开:“你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是真正的开怀畅快,唇边如有潋滟波漪荡开, 浮飘桃花灼灼。
辰羡僵硬地勾唇, 这些年他被关在暗室里, 与世隔绝,对影说话,已经不适应做什么表情,仿佛从古墓中挖出的尸骸, 处处透着沉沉死气。
他的声音低哑:“我以为不会有人希望我还活着了,已经八年了,这世间处处都变了。”
姜姮连忙摇头:“不,我,兄长,还有爹爹,我们都希望你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过去八年就当是做了场噩梦,自今从头来过,我们好好地活。”
辰羡低眉,有怅然垂落:“我从崔宅的暗室里逃出来后,四处走了走,我发现什么都变了。坊间巷里,酒肆茶馆,再也没有人提及卫王和新政,明明当年,那么多仁人志士为此抛洒热血,我们都是甘愿赴死的,我们都以为可以以生命唤起万民百官的良知,可是……他们把我们忘了。”
姜姮心里亦是难过的。
当年的她并不了解新政,甚至还暗中埋怨过辰景将全副心神投注于此,冷落忽略了她。后来,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因此获罪,她从云端跌落尘埃,皆是自新政而始,她甚至一度对这两个字产生恨意。
可是当她离开王府那作金丝笼,走入寻常百姓间,见识了民间疾苦百态,她才能体味到当年的辰羡和卫王的一片苦心。
他们身在富贵,本可一生安乐无忧,却不忘黎庶苦痛,甘愿以身犯险,重整朝堂,拯救人间,这份大爱在这天昏地暗的浊浊尘世里,在满心权欲贪婪争斗的朝臣间,何等可贵。
姜姮轻呼了一口气,眉眼舒展,看向辰羡,问:“你信天意吗?”
辰羡低沉不语。
姜姮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越过他,看向濛濛淡霭笼罩下的苍茫前路,道:“天意让你活了下来,说明他对你是另有安排的。你曾经说过的,此心不停,新政不死,你的心没有停止跳动,新政就还活着。你要好好活着,替卫王和那些为新政而死的志士活。”
辰羡愣怔凝向她,朝晖洒落,呆滞的面上泛起微光。
姜姮轻松地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沓纸,道:“既然不知道去哪儿,就随意走,找个商贸繁荣的州县停下。”
辰羡好奇地抻头去看她手中的纸,竟是一摞宝钞,金额自十两至千两不等,厚厚一摞,少数有万余两。
姜姮就知道兄长这个愣头青做事不周全,想不到给她准备钱。这些钱是每回顾时安进别馆,她偷偷塞给他一些不起眼的银锞子和金瓜子,让他存进钱庄换成银票的。
她如今的心态和第一回 从金陵逃跑时完全不同,那时满心凛冽恨意,赌着一口气,死也不肯再用梁潇的钱。而今,却是想开了,爱恨皆淡,抛开原则,只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两人顺着大道驾马直行,风餐露宿五天,终于抵达了一座看起来十分繁荣富庶的县城。
抬梁造的漆雕城门前聚拢着许多商客,排成两排,等候着守城厢军核验籍牒和路引。
两人观察了一番,挑选了其中一支略显寒酸的商队。
商人在外,用得是官府专门发放的集体公验,上面写着良籍多少人,奴籍多少人,厢军会根据公验查人数,若货物过关,便会放行。
姜姮和辰羡之所以选中他们,除了他们的货物稀少价低外,还因为商队的后面跟着两个奴仆打扮的年轻人,正是一男一女,和姜姮辰羡年龄相仿。
辰羡想去说,姜姮先一步把他推到身后,自己上前去交涉。
商队常年在外,见惯了这种事,见到两个年轻男女,一个衣着华贵容颜倾城,一个衣着粗糙长相斯文,而且那女子的腹部微微凸起,像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这样两个人看着不像外逃的囚犯,倒像是书生拐带了高门女子私奔。
他们乐意跟这样的人做买卖,不少要钱还省却许多麻烦风险。
姜姮先掏出十两的宝钞,那领队嫌少,皱眉摇头,说了一通听不太懂的方言。
姜姮故作为难,小心翼翼将宝钞收起,作势退回来与辰羡商量。
辰羡面露疑惑,低声问她:“这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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