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闪电, 倏地划破长空,照亮魔神像张牙舞爪的脸孔。
“轰隆”一声,巨雷落下, 魔神庙隐隐震动, 庙外暴雨愈发激烈, 打在屋瓦墙壁上,噼啪作响。
千凝丝毫不惧,她挺直单薄瘦削的背脊, 朝那魔神,伸出双手。
毫无保留,以一种完全献祭的姿态,只为一个祈愿。
绝对的无怨无悔。
电闪雷鸣越来越来剧烈, 每一道雷,似乎都击在庙顶,庙宇簌簌落尘, 魔神像在这样的动静里,渐渐有了变化,它紧闭的双眼,遽然睁开。
自万年前, 最后一位神陨落, 世间再无神,不过,魔神像曾受超过千年的魔修朝拜,生出能力高强的灵。
如今,它已百年不曾喰食如此纯粹美味的灵魂,何况,是她主动献祭。
因此, 即使察觉庙内,有一种可怖到足以碾压它的存在,魔神像仍动手了。
高大的神像周身蔓延出一缕缕透明的魂魄,那是专门供奉于魔神的纯净魂魄,它们化成丝绦,蜿蜒扭曲,慢慢靠近千凝。
若千凝献祭成功,则死后魂魄,也会像它们一样,被囚在魔神像里,世代为奴。
她脸上淌着泪水,看不见东西的瞳仁闪动着,即使能感知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仍不避不让。
及至最后,透明丝绦就快触及千凝指端,千钧一发之际,“嘭”地一声,整个神像,从中间部分爆开,汇聚的灵与魂魄,在惨烈哀嚎中灰飞烟灭!
千凝被猛地吓一跳,她手握拳放在心口,显得有些茫然。
巨大的神像破成石块,从天而落,若被砸中,必死无疑,她却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她手臂被猛地拉起,她一愣,跌入一个充满雪松冷香的怀抱,而爆开的石渣,被强劲的魔气全部挡住,庙宇地上洋洋洒洒落满石屑,只有千凝所站那一块砖为中心的圆,一片干净。
就连本来的灰尘,都被强风吹走,了无痕迹。
她被安静地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一阵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一点点倾入她的耳朵。
是陆决。
千凝的眼角,还残留着一点点泪痕。
她揩揩眼角,脸颊飘上些许红霞,又似乎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十三?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没听到吧?”
她赶紧小声地补充:“不灵的,这个魔神像不灵的,它是不是坏掉了……”
陆决垂下眼睛。
她险些将自己献祭出去,然而,却担心他听到她的祈愿,担心神像破裂所以她的祈愿失败,担心她无法让他仇恨得报,无法让他,好受些。
他眸中闪烁,声音低沉:“我刚到。”
千凝小吸一口气,又小呼出来,好似彻底放心,她眉眼柔和,虽然双瞳无神,但他能从她的眼瞳里,看见男子的倒影,格外清晰。
那是,被她爱着,被她依赖着的人。
那是他自己。
她嫣然一笑:“那就好。”
陆决垂在身侧的手指,仍在细微颤抖着。
亦或者说,他全身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只是幅度很小,连靠在他怀里的千凝,都无所察觉。
他听到自己低低地“嗯”了声。
百余年,陆决的脑海里除了仇恨,第一次多了点别的东西。
就像被困在旱漠中的行人,因为时间太长、太长,行人都忘了,到底是水重要,还是找到出离开沙漠的路更重要。
这几天一直犹疑之事,有了答案。
利用玄天珠,确实是反攻修真界的捷径,能杀穿飞剑宗,了却他百年的血海深仇。
而如果没有玄天珠,一切只能从长计议,可能要等下一个百年,下一个千年。
这一刻之前,他确实不曾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凡女,放弃轻而易举反攻修真界的机会,而去找寻更难的路。
而如今……
面前,女子朝前走出一步,因看不见,踩到一块有些大的石块,她脚一崴,连忙朝一旁抓了抓,将他白色的衣袖攥在手里。
被她触碰,他不会觉得脏。
她平衡好身体,松了口气,大眼睛带着点懵懂:“这,这是怎么了啊……”伸出脚丫探了探,踢到的都是石头,“十三,这里没有落脚的地方?总觉得这个魔神庙不祥,我们还是出去吧。”
陆决轻圈住她的手腕,不知是他的手掌大,还是她手腕太细,他掌心肌肤与她的手腕,并没有碰到一起,空荡荡的。
而触碰她,他也不觉得脏,不止如此,掌中的温暖,却远远不够。
倏地,他收起手指,握紧她的手腕:“抓紧。”
千凝“唔”了声,不需要她抓紧,她的手腕,已被陆决稳稳握着。
她落后于他一步,两人往前走,这一地的碎屑,都被魔气带动的风扫到左右,将两人将要走的路,扫得一干二净。
末了,到庙宇门口,魔气推开沉甸甸石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随即,露出外头的天色——
淡红的天一望无际,先前还作威作福的雷暴,无影无踪,在天空的一角,一轮薄日隐匿在云后,阳光温煦又怡人。
空气里,还有一种暴雨后的清新,沁人心脾。
千凝伸手,接不到雨滴,高兴地说:“雨停了!”
她稍朝陆决靠近,就像是情人之间的耳语,问着:“十三,我们怎么回去呀?”
陆决想了想,反问:“你想怎么回去?”
很奇怪,他的声线一如既往,他的音色起伏不大,但就像,本来令人毫无下手之处的锋利剑刃,多了一个精美华贵至极的剑柄。
不是所有人都能触摸剑柄,驾驭利刃,只有千凝做得到。
千凝倏地一笑,露出贝齿:“十三想怎么回去,就怎么回去。”
因为有他在,她已不用再担心会被人掳走。
陆决顿了一下。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这是一对碧绿的环形玉,玉质剔透无杂质,光是观赏价值,就是放在魔界,也是无价之宝,何况,它还是一件世间仅有的珍贵神器,由神锻造,叫决明玉。
决明玉双生双伴,一个玉佩碎了,另一个玉佩会在顷刻间就知道前一个玉佩的位置,这倒不是它稀奇的功能,它最大的能耐,是能张开强大的结界,形成神才能展开的结界传送门。
陆决拥有它百年,从不曾生出过将其赠出的念头,直到今天。
他将玉佩放入千凝手中,道:“日后,若是遇到危急情况,摔碎它,我能立刻到你身边。”
千凝触摸手上玉佩的凉意,又惊又喜:“这是十三送我的!”
可下一刻,她又有点伤心:“对不起啊十三,我老是给你添麻烦。”
陆决静了一下。
亦或者说,他并不明白,要怎么应对这种情况,饶是当年在飞剑宗,他也曾不近女色,遑论如今。
过了会儿,就在千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低低地说:“没事。”
千凝立刻给出灿烂的笑意:“嗯!”
似是受了鼓励,陆决心里默默想,日后,应当是这个反应。
他恍若不知,他就像一张白纸,千凝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
她,就是执剑者。
在千凝脑海里,菜菜打出一排长长的问号。
千凝问菜菜:“怎么了?”
菜菜:“不是,我只是想说,我懂了但我还是大受震撼。”
千凝叹了口气:“呜呜呜没办法,我都是被逼的,如果他不想要我命,如果我不是废人一个打不过他,我至于么呜呜。”
千凝没有说的一点是,这中间多少的苦,她也是实打实挨过来的。
菜菜好像没什么作用。
自己作为系统,没太跟上千凝的步伐,菜菜正有点小伤自尊:“行了别呜来呜去的了,陆决还没把玄天珠还来呢!”
几乎就在菜菜话音一落,陆决就带着一个木盒子,到了无涯殿。
从魔神庙回来,自然是由陆决划开的一个传送阵,轻松方便。
随后,他先把她放在无涯殿,不一会儿,再回来时,手上就拿着一个木盒子。
千凝此时正坐在无涯殿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一得知陆决回来,立刻站起来:“十三!”
陆决过来,将木盒子放回她手里。
打开盒子,千凝摸着那些漆黑的玄天珠,一共有六颗,连最开始她给出的那一颗,也在里面。
她假作惊讶:“十三,你不要这些珠子了吗?”
陆决说:“你不能离不开它们。”
千凝摇摇头,把盒子递过来:“你明明比我更需要它们,我还有最后一颗呢。”
陆决不知道该如何劝,他向来行动多于语言,他拿起一颗玄天珠,按在千凝的眉眼间。
霎时,玄天珠物归原主,极其自然地融进千凝的灵台,可突然之间,千凝闷哼一声,腿一软,险些摔倒。
陆决皱起眉,他反应极快,扶住了她。
千凝死死抓着陆决的手臂,她本来有些红润的脸颊,此时苍白一片,冷汗也刷刷地掉下来,几近昏厥。
疼!
太疼了!
就像她从三十几丈之高的悬崖跳下,将身体部件摔得七零八落,还要自己组合起来,重新爬回悬崖,反复摔下……不对,从那悬崖跳下去,她早就死了。
如果有人被疼死,恐怕就是她吧。
菜菜连忙呼唤她的意识:“千凝、千凝,玄天珠毕竟是你身体一部分,拿回来之后,和拿出来时感觉差不多……”
千凝几乎咬牙切齿:“……日。”
这相当于把十胞胎塞回去了!
前面几次拿出玄天珠,她都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这次玄天珠回身体,她根本就没有准备好,这疼痛暌违许久,感觉就更疼了。
她闭上眼睛。
陆决在往她身体内输送魔气,只不过,无济于事。
他抿嘴唇,立刻将女子横抱入殿内,放在床上。
诊卫营的长老是匆匆赶到无涯殿的,此时,千凝已经稍缓了过来,长老顶着陆决沉重的气压,只能说:“这……姑娘是疼的。”
疼?陆决问:“可有缓解之法?”
已经第三次为千凝看诊,长老一次次见陆决对千凝的不同,根本不敢怠慢,连忙说:“这是筋骨之疼,约摸,绛桐树根能够缓解。”
实则他自己也不能肯定,不过,绛桐树千年长一根须,抑疼生骨肉之效用,十分强大,大抵还是能出作用的。
陆决没有犹豫:“用。”
诊卫营的学徒取来树根,药用了下去,还好确实有一些作用,许久,千凝压下疼痛感,浑身无力,睁开眼。
她感知视觉探到,这面容已经有些熟悉的长老,突然有点感慨。
怎么都三回了,这长老每回都要偷偷擦汗,都成标准动作了。
既已经缓过来,她眼眶微红,声音沙哑:“十三……”
陆决站起来,走到她旁边。
千凝低声说:“你出去好不好?”
陆决不动。
她带着点哭腔,声音用了点力气,似乎是在发脾气:“我不要你在,你出去。”
诊卫营的长老一惊,尊上愿意看着她,是她的尊荣,怎么,她还敢这样无理取闹,叫尊上出去?但看陆决神色不变,气场未改,这才是最诡谲的地方。
果然,尊上是动情了,开了情窍。
还是对一个凡人。
长老低着头,不敢再揣度。
千凝的哭音,在这一瞬间,似乎拽住陆决的心口,他呼吸一窒,千凝又道:“你出去呀!”
她喃喃:“这点疼,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挨过来的,可是我会很丑陋,我不要你看着我。”
这愿望,这般微弱。
静默一瞬,长老以为,尊上不会听那女子的话,可陆决真的转过身,走出主殿。
只不过,他到底没真的走,凌空两三步跃上屋顶,以魔气清理屋瓦,盘腿坐于其上,他凝眸,眺望远处的天空。
然而,眼前还是浮现的,还是千凝。
她眼睫被泪水浸润得湿透,搭在眼睑处,黑曜石的眼珠子里空空的,抿着苍白的嘴唇,声音无力却固执。
曾经如何拦着心内之意,如今,心防决堤,他的心似乎洪水泡着,有些沉甸甸的。
疼是什么。
百年来,魔界无人能伤陆决半分,便是煞骨发作,陆决身体体能极其强大,能压住煞骨带来的损害之痛苦。
他早已忘了,疼是何物。
如今才骤然记起,千凝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她会疼。
从皮到肉再到骨,她来魔界之后,把所有疼痛都尝了一遍,可她是害怕疼的,即使如此,还是取出六颗玄天珠。
他意识到,这些疼,都是她为他挨的。
而此刻,殿内,为隐瞒玄天珠一事,长老等人全部退下,由千凝自己拿着珠子,融入自己额间。
每融入一颗,千凝一边用绛桐树根辅佐缓解疼痛,一边死死拧着床单。
人的力气是有限的,但疼到极致时,床单都被她拽破了。
菜菜还以为,千凝不想陆决在场,是因为自己真的会龇牙咧嘴,影响形象,结果到头来,千凝忍耐的功夫还是那么强,形象没影响多少,它自己倒是心疼得不行。
该死的陆决老贼。
它和她说话,帮助她分散注意力:“你现在在苦熬,为什么要把陆决赶跑?真得让他看看你现在承受的,便宜那小子了。”
“因为……”千凝挨过第三颗珠子的疼,擦擦冷汗,自己唇上还有咬破的血渍,她喘了口气,“因为总得给他点想象空间啊。”
菜菜:“?”
千凝:“你想想,凡人为什么会害怕鬼,那是他们没遇到鬼,对鬼永远只有想象,那就只能有多可怕,想得多可怕。”
菜菜恍然大悟:“所以陆决现在,在想象你有多疼?”
“哼哼,”千凝力气无多,用鼻腔笑了声,“是,我就是怕他看我太能忍了,反而觉得这点疼是小疼。”
“他一定已经很久不知道疼为何物,哼,让他自己想象去吧。”
菜菜:“好家伙!”
论武力值,千凝是干不过魔界第一的陆决,但论玩心、玩刺激、玩极限,估计,还没人能比得过她呢。
这可比普通的苦肉计还要高级,它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行,得记下来,说不定在下一个宿主那能用上。
同时,它在心里默默给陆决点蜡。
这人已经彻底掉坑了,都完全没反应过来。
一整夜的时间,物归原主的六颗玄天珠,都被千凝融回来。
菜菜热烈祝贺:“恭喜恭喜,现在估计没有哪个凡人能比你长寿了,哦对你也不算人。”
好吧,这个冷笑话不好笑。
只看千凝闭眼,重重地吸着气,估计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根本没法下床,她没有力气回菜菜的话,身体的疲倦拉着她,沉沉往下坠。
只一息的时间,她意识就堕入混沌。
与此同时,空气中隐约一动,陆决颀长的身形出现在房内。
菜菜偷看着,虽知道陆决不会发现它,但还是不敢出声。
他慢慢朝她走过来,鬓角沾了几滴晨露,都没有拂开。
他在床沿坐下,垂下深邃的眼眸。
千凝脸上毫无血色,眉头微皱,睡得并不安稳,冷汗让几缕发丝粘在她脸颊上,她眼睛紧闭,嘴唇上伤口深深浅浅,留着斑驳血渍,那是她疼过头,不自觉咬出来的。
陆决伸出手指,将她面上的头发,拂到耳后去。
随后,他的手指,掠过她柔软的面颊,流连到她唇边。
素白如玉的指尖,轻抚她唇上血珠,他抬起手,将沾染血珠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淡淡的触碰下,却是重重的血腥味。
就着这个动作,他咬破自己的指尖。
在血液涌出来的时候,他将手指送到千凝唇畔。
让他自己的鲜血,喂进千凝的嘴中。
千凝似是不喜欢这个味道,但她浑身都疼,动不了,只好嘤咛一声,陆决动作微顿,等她没有反抗的意思,才继续喂血。
末了,他收起手指,便只坐在她身旁,看着她。
血液很快发挥作用,它们奔走于千凝的五脏六腑,循环往复,让她的脸颊泛出红润,她眉头也渐渐松开,浑身疼痛,被逐渐地抑制,唇舌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她终于能睡个好觉。
而这一觉,她足足睡了两天三夜。
再醒来时,殿内空空荡荡的,千凝伸了个懒腰,突然发现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有点脏,像是肌肤排出什么东西。
菜菜说:“你感觉确实没错,你身为凡体,体内的一些杂质污垢都被排出来,身子骨强了不少。”
千凝:“啊?”
感知视觉能让她不用镜子,也看到自己如今的状态。
她不由惊讶,她来无涯殿后,就是养出肉,也总是因为各种缘故涨涨掉掉,总体来说,还是瘦得不好看。
而如今,她头发又黑又滑,脸颊有了肉,把五官撑了起来,眼睛大而有神,鼻子翘,嘴唇又红又润,粉面桃腮,气色好极了。
她捏了捏自己脸颊,还真不像以前一样只有一层皮。
她摸索着自己面容,没想到底子这么好,看自己这模样,再将养将养,日后定是容貌过人的一个美人。
千凝还是奇怪:“为什么,我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菜菜:“陆决给你喂他的血。”
一想到喝了血,千凝第一反应生理反应:“呕。”
菜菜解释:“陆决可是大尊期的修为,你懂吧,再过两个阶段就渡劫成神,他的血液是无价之宝啊,能帮你涤荡体内污浊,强身健体,生出血肉,所以你体内浊物排出来了,三天没吃饭也不饿。”
千凝立刻换做星星眼:“好东西,我还想喝!”
菜菜:“你好现实。”
但陆决血液威力很大,说到底,千凝只是凡胎,好在是玄天皿,所以还能接受陆决的血液,不然一个凡人,一滴陆决的血就足够让人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而千凝现在能接受的,已是极限。
不管怎么说,陆决的血,是一种好东西。
千凝撑着身体坐起来,确实不像以前虚弱憔悴,她握握手指,身上好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劲。
紧接着,她瞟了瞟整个无涯殿主殿,也发现不少变化,家具物品样样齐全,桌案上,香炉袅袅生烟,透着温雅的气息,角落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像是讲究人居住的地方。
就连她的床上,都换成上好的绸缎。
菜菜:“这是魔蚕百年一吐丝所织成的缎子,能蕴养魂魄。”
千凝:“陆决给我造了金屋吗?”
菜菜:“不,这里还是无涯殿。”
要不是菜菜说这里还是无涯殿,千凝都以为,自己被换到什么奢侈的宫殿,不过,无涯殿本来也够奢侈了,只是曾经荒废而已。
这三天,又改得如此奢靡,不愧是一门之主。
她拿起桌上玉盘里的水果,吃了两三个。
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陌生的女魔修,魔修跪下,恭恭敬敬道:“属下乙每,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属下。”
乙字卫的人?
遥想当初,那两个对她动刑的乙字卫,又对比眼前这个,怎么看,反差都有点大。
千凝问:“戊玖呢?”
乙每说:“回姑娘,戊玖如今在水牢。”
千凝咬了咬唇。
她拍掉手上果皮屑:“我要沐浴,先换身衣服。”
乙每道:“是。”
无极宫。
陆决坐于上首,左右护法各立一旁,初步清点过魔修的数量,统计过修为后,这是头一次,无极门要举全门之力,南伐荒渊,彻底消灭掉凤元衡一派。
如今,凤元衡知道千凝是玄天皿,若他大肆宣传,对千凝十分不利,在玄天珠强大的诱惑下,无极门内部难免也会有骚乱。
陆决思绎着。
以上,倒是一回事,若凤元衡不择手段,跨过昊海结界,将消息传到修真界呢?
这不是不可能。
陆决修为到一个高度,隐约能察觉,百年来,昊海结界的威力,已经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偶然会出现漏洞。
若不是这些漏洞,当初,他也无法从人界与魔界相连的昊海结界,遁入魔界。
只要找寻到机会,传递一个消息而已,不需要真的跨过昊海结界,对凤元衡来说,确实做得到。
修真界继承当初神界崩塌后的所有神物,百年来,修真界亦人才辈出,他们或许也同凤元衡一样,知道玄天皿现世,只是不知道,玄天皿是个人,若消息真的被传出去,对无极门十分不利。
目前,无极门对上整个修真界,总体实力不够,尚且还需蛰伏。
因此,南伐荒渊势在必得。
操练魔修之事,布置下去,十大卫营长老们纷纷领命,陆决命右护法:“派人前往修真界与魔界交接的昊海结界,轮番巡查,若有异常,及时禀报。”
右护法单膝跪下:“是。”
陆决又道:“左护法。”
项天纵出列:“在。”
陆决摩挲手指:“门内事务由你负责,加强各部防御,做好迎敌准备。”
项天纵作揖:“是。”
恰这时候,一个隐魔修出现在陆决身后,低声说了些什么,陆决摆手:“今日事宜暂且如此。”
满殿魔修都跪下:“是,恭送尊上。”
陆决走了后,右护法用手肘打了打项天纵:“你小子运气不错,尊上没有为难你。”
项天纵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千凝出事,尊上那不同寻常的反应,已经让所有人暗自反省,以后对这个凡女的态度一定要好,她极有可能会成为无极门的女主人,即使那是个凡人,但不会有人去质疑尊上的决定。
然而,项天纵当初曾和千凝走得近,于是,便有人想等着看他的笑话。
只是,若陆决真因此事迁怒他,那他不至于能当上魔界霸主,这证明,项天纵没有追随错人。
至于千凝……想起女子温暖的笑意,项天纵轻叹了一声。
与其他魔修觉得千凝走大运,亦或者觉得千凝配不上陆决不同,项天纵反而觉得,千凝与这个至高无上的男人,是再适合不过。
她会好好教他,何为意动。
尊上已认清自己内心,定会好好待千凝,他自没有资格与尊上争。
项天纵不再想这件事,着手去办门内之事。
却说陆决一离开无极宫,下一刻,身形微动,就到无涯殿。
无涯殿中,还残留热水水汽,女子穿了件浅青色襦裙,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后头的人为她梳理还带着点湿润的头发。
她面容红润,长睫低垂,双手拖着下颌,袖子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就像迎着朝阳展枝叶的兰花,清丽幽雅。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抬起头:“十三?”
陆决“嗯”了声。
他示意,乙每放下梳子,躬身无声退下,千凝用食指卷起自己一缕头发,不说话,脸颊微微鼓起,似乎在生着什么气。
陆决发现她情绪不好:“怎么?”
是下人服侍得不用心?若是如此,这些下人都得死。
却看千凝转过身,拿后脑勺对他,不愿意面对他。
看着她后脑柔顺的头发,陆决不可能再察觉不出什么,还是与他有关,他皱了皱眉,径直走到她面前:“什么事?”
这个度拿捏得差不多,千凝才说:“你把戊玖关去水牢了。”
陆决并不知道戊玖是谁,但能猜出,应当是先前千凝身边服侍的人,再加之水牢……
对,应当是那把千凝带去无极宫,酿得千凝被掳走的打错的魔修。
陆决目光暗了暗,他没有让她立刻死,本就是打算,等千凝醒来后,再做处决,行杀鸡儆猴之效,让其余魔修再不敢有任何一丝怠慢。
却看千凝摇摇头,说:“我不想戊玖死,也不想她受难。”
陆决没应。
他既已决定之事,不会轻易改变。
她感觉出来了,捏着陆决的袖子,仰起小脸:“十三,玖玖陪了我很久了,你要让她出事,我会怪你的!”
她说得这般肯定,陆决不由微眯起眼睛,周身微萦着寒气:“你想怎么怪我?”
这话,便带上他惯有的威严。
从来只有他责问被人,今日,他倒被她怪罪。
菜菜被唬了一下,连忙告诉千凝:“别给他整不开心了,他现在是对你有所不同,但本质还是不会变的。”
那就是唯他独尊。
这倒是事实,陆决总不至于性情大变。
千凝丝毫不怕,她松手,侧过身,一手抱着另一手的手臂,以一种拒绝的肢体语言面对陆决,说:“好,我怪不了你。”
她还是生气。
陆决头一回见千凝恼火。
她似乎在无声地请他离开,许久不见他动作,便咬了咬那看着十分柔软的嘴唇,赌气道:“你不肯,我自去请项大人帮忙。”
左护法?
抑制不住的不悦,如一簇烈火,迅速燎过心原。
陆决一抬眉梢,从鼻腔中哼笑一声,他手指掠过她的下颌,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
他听到自己无波无澜地说:“去找。”
菜菜在千凝脑海里:“行了行了,他真的生气了,咱不作了。”
虽然戊玖是挺可惜的,她帮了千凝不少忙呢,不过,此事性质与以往不一样,戊玖的处境如同被摄魂的甲萤,在陆决眼里,那是对无极门的背叛。
要随意改动陆决的想法,还是有点难。
突然,却看千凝抓住陆决捏着她下巴的手,张口,用尖锐的牙尖,使劲地咬在他食指指节上。
菜菜:“!”
陆决眉峰一动。
酥麻的感知,从陆决的指节开始,迅速传递到他的脑海。
他一顿,从他俯视的视角看去,女子气狠了,眼圈发红,红润润的嘴唇微张,只露出一点贝齿,仿若撬开那坚硬的蚌壳,能叫人触及到,里面的温暖柔软。
既陌生,又新奇,还有些许的,难以控制。
陆决喉头上下一滑,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不是往外抽,而是往里挪。
女子下意识用软软的舌尖,推了一下他食指。
轻易激起人内心最深的意动。
陆决眼眸一沉。
然而下一刻,她又是用力一咬,半分力气都没省,就像只平日里乖顺的小猫,今日总算是露出她柔软掌心下的利刃,伺机给他来一下。
不见血,却是又痒又麻。
末了,可能发觉这越咬,越不对劲,她往后一仰,避开陆决的手指,而陆决食指一换动作,按在她下唇,摩挲那淡粉如花瓣的唇形。
不知不觉中,他眼瞳泛着些许暗红,呼吸沉了下来。
这一切,戛然而止在千凝倏然站起来,她转过身,避开陆决的手,作势便要避开。
陆决回神,忽的他长手一伸,拉住她的后衣襟,一下把她拉扯回来。
千凝声音些微恼火:“你……”
陆决只道:“下不为例。”
他话音刚落,她转换得倒十分的快,眉宇盈上一喜:“你同意放了戊玖啦?”
陆决安静了一下,才应:“嗯。”
她欢喜起来了,摸索着,又牵起他的手,用自己细细的尾指,勾住他的尾指,男人的手很大,女子的手相较小一点,两人肤色相近的莹白,勾连出几分缠绵之意。
她和他拉着勾,笑道:“一言为定哦!”
“还有,”没有谁比她更懂得寸进尺,“以后,也不准再随便罚玖玖了,她是我的好姐妹,不准伤害她,不然我会跟你生气的哦!”
话想说得重重的,却不知道,在陆决的眼里,她只是一只龇牙的小猫儿。
陆决不觉挽起嘴角:“好。”
千凝又捧着他的手,眨着懵懂的眼睛:“对了,我咬得痛不痛啊?”
陆决薄唇轻启,须臾,却没说话。
千凝眼里显出些许后悔,她捧着他的手指,轻轻吹了一口气:“不疼了。”
下一刻,陆决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怀中,微发烫的大掌,箍着她的腰。
那般的细,好似不堪一折。
而千凝还茫然地看着他。
他手指轻轻拂过她嘴唇,重重一按,这时候,空气中突然浮现一个隐魔修的身影:“尊上。”
陆决没有回头,冷声:“滚。”
隐魔修吓得小腿哆嗦,却分外无奈,他们往常跟在尊上身边,有要事禀报时,才会现身,若尊上设了防,则无法窥见尊上身边的事,而大多数时候,尊上会设防,比如今天。
明明不是禀报的时机,可,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他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隐魔修冒着承君一怒的风险,飞速地说:“禀尊上,右护法在流明山发现凤元衡一行轨迹!”
流明山距无极宫只有两百里,凤元衡竟敢到这么近的地方。
陆决被搅了兴致,只得是松开手,而千凝则什么事都没发觉一样,拉了拉他袖子,细声说:“十三又要去对那个人了么?”
陆决回:“嗯。”
千凝:“小心啊。”
她满眼的担忧不作假,陆决眉头微松,只又道:“好。”
替她抚平被弄乱的鬓发,他与隐魔修一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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