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与你常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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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不去跟其他小孩子玩耍吗?”

“对,大叔,我不是本地人。哈哈,我以为我的伪装很成功,您怎么能一眼识穿呢?”

“大人们都看不穿,小孩子反而能看破真相呢……成年人老是误会我是坏蛋,可是我真的不是喔。我可能很容易招来误会吧。”

“我没有故乡,也没有家,没有目的地,就是四处漂泊……这样的生活也蛮惬意的啦。”

“对对对,就是自由。我嘲笑那些穷尽一生追求某事物的人,在我眼中,他们都很愚蠢。他们追求的成就,对其他人来说很可能不值一提,假如他们发觉这一点,一定会绝望得想自杀呢。”

“以前我认识一个蛮有学问的家伙,他就是这种笨蛋。初相识时我俩挺投缘的,我足足当了他二十四年室友哩……本来以为他是个有趣的人物,但我帮他追求到原来的目标后,他的**一再膨胀,渐渐依赖我替他干一堆下三烂的勾当,像权力啦,女人啦……啊,这话题对你来说太早了。”

“我之后就决定不再跟他人深入交往、建立长期关系,只四处结交朋友,偶然碰面聊几句便继续旅程。我知道我在他们眼中是个难能可贵的泛泛之交,即使相处时间短暂,他们都可以从我身上获得好处,或是受我启发……小朋友,今天你我有缘,我们也来交个朋友好不好?”

“名字?我有很多个名字啊……嗯,你可以叫我提姆。我最近用的名字是提姆??休普,前阵子用的是密斯特??霍伯,也用过史密斯??波伊。”

“有几个名字有什么好奇怪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跟事物的本质毫无关联。太阳不叫太阳便不会发光发热吗?麻雀不叫麻雀就不会飞翔吗?所以有很多名字,或者没有名字,都改变不了人和事的本质。”

“我来历不明?哎哟,这句话太教我伤心了。”

“我说过跟我交朋友的人都有好处吧?我可以送你一件东西喔。”

“不,不是那些有名字的东西,我送你的,是一种无法以语言或文字代表的事物……或者可以说是一种‘能力’吧……”

“既然你要结婚退休,我也不阻止你了。”坐在驾驶座的中介人对我说,“毕竟这十多年来你替我赚了这么多,我劝你继续工作未免太贪得无厌了吧。我们这些地下业者,能平安退休可不容易啊。”

这天中介人约我出来,本来是给我委托,但我才跟他碰面便告诉他退休的决定。我原以为他会反对,意外地他回答得爽快——我是有想过,假如他诸多刁难的话,我就让他活不过明天。

“你同意就最好。”

我实在厌倦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了。“气球人”的传说愈来愈广为人知,我每次行动便愈多顾虑,明明简单的工作也变得复杂。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的能力始终就只有一项,一旦被人识破,我跟一般人没分别……甚至比一般人更脆弱吧。

“我想你之后会改名换姓,搬离现在的住处吧?我俩以后就分道扬镳,后会无期。别指望我会送你结婚贺礼,你也别请我喝喜酒。”中介人笑道。

中介人不愧是业界老手,他完全不问我未婚妻的事——他应该很清楚,一个杀手打算归于沉寂,告别前半生,就不该打听他的下半生,彼此变成陌路人,便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丧命。

当然,说不定耳听八方的他早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我那个昵称叫丽塔的妻子的来历,只是装聋扮哑,保障自己的安全而已。在地下业界,聪明而话少的家伙活得最长久。

“那我们今天就此别过……”我瞄了瞄搁在他大腿上的公文袋,问道,“话说回来,你本来想委托我对付什么人?”

“嗨嗨,才刚说退休的家伙怎么忍不住了?人家演员歌星好歹退下几年才复出,你却不用三分钟便反悔了?”中介人大笑。

“不,只是好奇,你很少约我约得那么急。”

“因为对方指名要聘用你,还限定今天内回复。”中介人打开公文袋,“你说退休,我回去向委托人建议其他人选就好了……老实说,酬金没特别高,目标难度虽然算简单,但后续麻烦可能很多,是个烫手山芋。最理想的情况是所有人不愿意接手,我退回委托就行。”

“什么后续麻烦?”

“你自己看就了解。”中介人将目标的照片和个人档案递给我。

目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生,乍看没有什么特别,我心想是半天可以搞定的对手,只要找个社交场所握一下手便成——可是,当我看到家庭背景一栏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再重新望向标注目标人物名字的一栏。

——葛蔚晴。

那个追踪我多年的葛幸一警官的女儿。

“家属遇害,条子们一定发飙,万一走漏风声我一定吃不完兜着走。”中介人以拇指在脖子前挥了挥,“你是我手上最有把握伪装意外死亡的从业者,所以假如你不接这委托的话,我想其他人也不敢接。”

“她是葛警官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你很怕的家伙的女儿。”

“我才不怕他咧……”我故意嘴硬道,“委托人是什么身份?是跟葛警官有过节的黑道,想杀死他女儿来教训他吗?”

“应该不是。委托人找我时戴着墨镜、口罩和帽子,但一看就知道是年轻女生,结结巴巴地提出委托。凭我多年看人的经验,八成是争风吃醋,报复被人家抢男友之类的。”

那些照片中,有不少是葛蔚晴跟不同帅哥吃饭逛街的偷拍照。资料上说,她是个资优生,十六岁便破格获音乐大学录取,不到二十岁便毕业,出道成为钢琴家。在大学期间已拿过不少国际钢琴演奏比赛冠军,加上年轻貌美,难怪迷得一众公子哥儿拜倒石榴裙下。意料之中的是,获得无数爱意的同时,自然也会惹来强烈恨意,倒是部分人的恨意化成杀意,只能叹句是她命中注定的不幸。自古红颜多薄命,美女早死似乎是常态。

“嗯……或者我干这最后一票再退休吧。”我想了一会儿,对中介人说。

“哦?怎么改变主意了?想向姓葛的复仇,还是来个下马威?这不像你的作风吧?”

“虽然我想退休,但葛警官和他那个劳什子调查小组不见得会放过我。”我叹一口气,“万一他们从旧案子找到线索,追查到我身上,那我的退休生活就完蛋了。反过来说,让他的女儿死于非命,使他在私生活上充斥不安的情绪,那就能影响他的判断,妨碍他的工作。假如失去女儿能令他一蹶不振最好;即使他能挺过去,也得花些时间,几年后他退休,我就无后顾之忧了。”

“呵,好吧,那我回复委托人说你接下委托了?”

“没问题。”

“头款我今天会汇进你户头,尾款待完成委托收妥后再给你。”中介人伸出右手,“这就当是我们最后的合作,以后我们应该不会见面了,祝你好运。”

我打开车门,以公文袋拍了拍中介人的手掌,一边踏出车厢一边笑道:“别给我来这装感触的一套,而且,你不会想跟我握手的,再见了。”

“什么?你不需要我送你东西?你没兴趣?唉唉,别那么绝情嘛,我保证送你的东西很有趣喔。”

“小朋友,你大概是我遇过最特别的人了……就算不是最特别,也是数一数二的吧,居然问我‘有趣’是啥概念。有趣就是……嗯……似乎很难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想不到我会被你这小鬼头难倒了。我先问你,你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吗?没有想吃的美食吗?人就是有**,才会对事物产生兴趣,然后‘有趣’这个概念才具备意义——”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不想在学校受欢迎吗?或是有花不完的金钱?可以买很多玩具之类的。”

“想不到我会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这个答案呢,很好,很好……或者就是年纪小,反而能够说出这答案吧。”

“小朋友,你蛮有意思的,我更中意你了。请忘掉我说的什么‘有趣’,对,我是骗你的。”

“世上太多随波逐流的笨蛋了,毫无意义地诞生于这个世界,然后汲汲营营地像虫子般过活,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去,化为尘土。纵使有人能达成某些成就,被称为‘伟人’,但一切终究皆为虚无,有形的世界不过是人类自以为是弄出来的假象。开拓文明的科学家、作品被广为传颂的艺术家、改革思想观念的哲学家,其实跟一事无成的乞丐没有分别,毫无差异。”

“啊,这些内容对小孩子有点难懂吧。总之我想说,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本质上更接近我这种家伙……上帝真爱开玩笑,竟然让我今天遇上你哩。”

“我决定了,就算你不跟我交朋友,我也要送礼物给你。这礼物会让你成为人外之人……不,你本已是人外之人,我只是让你跟我一样,可以在本质以外来观察这世界而已。”

“有形与无形、有趣和无趣,其实是相同的。”

“这个世界就是极端有趣地无趣,所以我才可以嘲笑一切、蔑视一切,哈哈哈。”

翌日我开车前往葛警官住所附近进行监视,开始准备功夫。葛蔚晴仍跟父母同住,这增加了盯梢的难度,毕竟我得注意她那个干练精明的老爸。雪上加霜的是我近日睡得不好,老是做奇怪的梦,万一行动中分心走神,身份曝光,我往后的第三段人生便会泡汤。

也许我就是因为太在意开展新生活,才会老是做梦,梦见一些小时候的模糊片段。

梦里好像有个叫史密斯还是什么霍伯的男人跟我说些什么,内容细节我都忘记了,但似乎我真的曾跟这家伙碰面,只是一直遗忘掉。大概因为我正打算舍弃这段担任杀手的第二人生,才会让再之前的那段黯淡回忆浮起,提醒我何谓活着。

我读过某些研究反社会人格的书籍——我想我也该归类为这些作者的研究对象吧——书中都声称“患者”的童年际遇对确立反社会的个性有着明显的关系,暗示小孩子假如没得到亲人关爱、缺乏同辈认同等等,便可能导致病态人格发展。虽然我的确在孤儿院长大,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完全是狗屁。

我小时候所住的孤儿院里,经营者没有虐待、劳役孩子,或是将孤儿当作性玩具贩卖给变态富翁之类,年长的院生们也没有霸凌、欺压不合群的小孩,就是一个一般人眼中很正常、很普通的慈善机构。院长和老师们受大部分孩子爱戴,他们也会追踪被领养小孩的个案,确保他们在新家庭中健康成长。孤儿院没有财政压力,金主是个从事餐饮业的商人慈善家,院舍的土地属于孤儿院,不怕地产商侵占。据我所知,从这所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几乎全在社会各行业大展拳脚,有优秀的成就,符合院长和老师们的期待。

但很明显地,我不是其中之一。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对他们的关爱无感。院生们向我示好,我也无意回应。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他们,对我而言,他们只是一个个“存在”而已,就像你不会觉得路边的石子对你有任何意义一样。

我在他们眼中是个孤僻的孩子,但我实在无意伪装合群,跟他人打成一片。

跟对自己没好处的家伙厮混,有何意义?

至少,我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能勾起我兴趣、牵动我情绪的人。我只在乎他们跟我有什么利害关系,他们会不会影响我的生存权利而已。

我第一段人生的头十年就是在这所孤儿院度过。我不是在十岁时离开孤儿院,而是孤儿院离开了我。

它被一场火烧掉了。

大概是我在公园被搭讪后数天的事吧。那天半夜我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惊醒,心里涌出一股无法压抑的不安感,驱使我违反门禁,偷偷窜到外面。我在公园大树下躺了半晚,结果清晨回去时却看到一片颓垣败瓦,以及一具具从废墟抬出来的尸体。当时我在现场听说起火原因有些可疑,五天后纵火的犯人便被警察抓到,那家伙刚刚出狱不到一个月。据说他出狱后光顾一间餐厅时因为衣衫不整被拒于门外,于是存心报复——孤儿院的赞助者便是那间餐厅的东主。

我知道事实后没有半分惊讶,反而觉得心安理得。这世界就是如此荒谬不合理,这才是常态,是现实的本质。我没有为丧命的老师和同伴流下半滴眼泪,我们都是只是过客,活着只是处理麻烦的过程。好人、坏人,善人、恶人,殊途同归,统统躲不过同一个终点。

之后我辗转在不同的院舍生活,见识过很多恶意、贪婪、野心、**与谎言,渐渐适应这社会的生存法则,也让我愈来愈觉得世事可笑。文明、制度、信仰、阶级,诸如此类都不过是人类为了自我利益创造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现实就是一个垃圾堆,而世人在里面打滚,明明活在地狱却硬拗自己活在天国。这不是十分可笑吗?

在模糊杂乱的记忆中,我小时候常去的那个公园里,某个小丑打扮的男人不时现身逗孩子玩耍。他的表演十分无聊,唯独他用气球扭出的种种动物紧紧抓住我的视线。我不了解那是什么原因,也许它们表现了我对生命的看法——所有事物本质上都是相同的,任你扭曲、变化成不同的模样,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一条长气球。而且最可笑的是它们都同样脆弱,轻轻一刺,有形的事物便在刹那间消失,只剩下一片小小的、不起眼的橡皮残骸。

终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种残骸,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就让我继续披着一般人的外皮,嘲笑这个世界吧。

“咔。”

葛警官住所车库电闸门打开的声音让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早上八点,葛幸一警官开车上班,接下来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动静,只见到他妻子接过快递送来的邮件。到晚上九点葛警官回家,葛蔚晴也没有现身,只有偶尔从屋内传出的钢琴声。首天的监视,可说是一无所获。

我发现我低估了这委托的难度。葛蔚晴是个钢琴家,她不用上班,没有外出规律。我盯梢的头三天她只离家一次,而且她是开车到市中心的音乐厅跟乐团总监见面,大概是商谈表演细节,会面后直接开车回家,我没有半刻接近的机会。其余时间她都留在家里,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这种深居简出的目标可说是相当棘手。

我翻查了她的公开表演行程,她未来两个月都没有活动,最近的一次在三个月后。我相信随着表演日期临近,为了跟乐团排练她离家外出会愈来愈频繁,但假如她仍是开车“点对点”地来往住宅与演练会场,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下手的时机。而且,在我研究她的背景资料时,发现了最最最麻烦的一个关键。

在某杂志的访问里,她透露自己有轻微的强迫行为——为了保护手指,她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戴着手套。乐评家称葛蔚晴拥有纤细而灵巧的弹奏技巧,她在访谈里却苦笑说自己粗心大意,连翻书也很容易被纸边割伤,因为小时候一次手指割伤影响比赛表现的阴影,她立志当钢琴家后就老戴着手套,只有练习和表演时才脱下。

这叫我十分头痛。

我原本想葛蔚晴是公众人物,只要假装成粉丝,请她握手,我便能完成任务。可是我现在要另觅办法。我当然可以在她的演奏会上抓住完结的一刹那,借献花为名碰一碰她,但我一来不想等到三个月后,二来我抗拒在众目睽睽下接近对方——我不只害怕被摄影机拍下我的样子,更要担心她老爸会认得我的背影,毕竟数年前我差点被他抓过一次,天晓得他的“刑警直觉”有多强。

这一筹莫展的困局持续了五天,直至周末才露出转机。

星期六下午五点,葛蔚晴开车离家。我尾随她的车子来到西区柏杨广场的停车场,只见她提着一个硕大的肩包离开车厢,走进停车场旁的大型购物商场。为了防止她离开我的视线,我只好下车跟踪,而她登上商场的手扶梯后,笔直往二楼的洗手间走过去。我以为她人有三急,于是站在角落假装浏览橱窗,眼角紧盯着洗手间出入口,等候她出来——没想到我差点大意犯错。

她变装了。

葛蔚晴出门时,穿的是一袭黑色的连衣裙,跟她平日与乐团中人见面的装束差不多,然而十五分钟后她从洗手间出来,身上的衣服全数换掉,上半身变成荧光绿色的背心和粉红色的外套,下半身换上一条紧身黑色迷你裙和黑白条纹的过膝袜,鞋子也从原来的女装布鞋换成鞋底足有五厘米高的粉色短靴。她那头黑色长直发被浅灰色的双马尾假发盖过,脸上由原来的淡妆变成辣妹独有的银色眼影和蓝紫色唇彩,脖子上还围了颈圈,耳朵挂着心形的耳环,右腕戴着闪耀着蓝色磷光的手环。假如我没有留意到她背着的肩包和手上的手套,我一定会以为是别人。

我以为她换衣服后会开车往下一个目的地,但她回到车子,只将肩包放进车厢,再次锁上车门,回头往停车场出口的方向走去。我不晓得她变装的理由,但我知道就连她老爸老妈也不可能认得她现在的样子。这是天才钢琴家葛蔚晴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吗?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更令我感到讶异。

站在停车场后方一条小路旁,葛蔚晴一边玩手机,一边望向两旁车道。因为她站在路边,我猜她是在等车,于是我坐回自己的车子,准备继续跟踪监视。这时天已黑,加上她的装扮令我想起一些在路边招客的廉价妓女,虽然我认为以她的身世和才能不会需要靠卖淫来赚钱,但这世上就是有性成瘾的家伙,或者她追求的是另一种满足。假如这是事实的话,对我来说更是好消息,只要当一晚她的恩客,就铁定能触碰她的身体,输入指令完成委托。

当我寄望皮条开车来接她或是她主动向驶过的司机招生意时,却没想到接她的车子跟我预想的完全相反。

一辆红色的货柜车在对面的车道停下来了。

开车的司机没啥特别,跟一般常见的职业司机差不多,倒是坐在旁边的人和葛蔚晴一样,穿着色调夸张的荧光衣,头发染成绿色。他下车跟越过车道的葛蔚晴像熟朋友般拥抱一下,再打开货柜门,让她登上去。因为货柜车迎面而来,我看不到货柜里的样子,但我瞧见葛蔚晴上车时挥手并露齿而笑,似乎货柜里还有其他人,她向他们打招呼。

啥鬼?

看到那货柜我只想到人口贩卖,可是我没见过“卖家”跟“货物”如此友好,后者看到货柜时更一脸欢喜。绿发男登车后货柜车便离开,我除了继续尾随外别无选择,车子一路往西区海岸驶去,最终目的地和我预测的一样,是西区货运码头。

我没有通行证,无法驶进码头货柜起卸区,只能停在外围,透过铁丝网观察情况。货柜车驶至一个泊位停下,接着码头工人们熟练地让吊臂扣上那二十英尺[1]长的红色货柜,将它吊起,移到旁边一艘已经放着两个货柜的接驳船上。绿发男上船后便开航,我无法继续跟踪,只好眼巴巴看着它向漆黑的海洋驶去。

坐在车厢中的我一脸懵然,搞不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幸好我有抄下红色货柜上的标志和号码,费了一点工夫,在网路上找到答案。

O2派对:潮流尖端、全城启动!海洋中心的狂野舞会,独一无二的超凡体验!

一家叫“有机海洋Organic Ocean”——简称O2——的派对公司早年买下一艘800TEU级的退役货柜船,将它改装成派对场地,定期举办派对,每次招待约一千人。O2派对和一般的电音派对差不多,聘请一流DJ刷碟混音,让客人们狂欢通宵达旦,倒是这家公司很聪明,将场地移师到远离人烟的海上,一来不用担心噪声和灯光影响居民,招来投诉;二来参与者可以更肆无忌惮地享用酒精和迷幻药品。一般宾客只要在指定时间于西区或南区的码头登上接驳渡轮,便可以在半个钟头内到达派对场地“O2号”,而主办单位更设有VIP名额,让一众贵宾享受独特的派对体验——货柜接送。

根据网页说明,O2用来接送VIP的货柜经过改装,里面就像夜店的贵宾房,不但有沙发、空调和音响,更有冰箱和小酒吧等等,部分VIP货柜甚至有调酒师和DJ,每个可以容纳约十人。贵宾只要通知主办公司接送地点,货柜车便会按时驶至,接过所有人后抵达西区货运码头,直接由接驳船将货柜运送至O2号上。“走出家门开始派对,派对完结直接到家”是O2的行销卖点,也就是说,贵宾离开会场时也是登上货柜,再由接驳船和货柜车送回家,务求直至到家前一刻都能狂欢尽兴。O2说他们有十二个这种VIP货柜,行驶不同路线,接载各区的贵宾往返。

所以纵然葛蔚晴不是特种行业的工作者,也是个有着不为人知一面的“双面人”:一面是气质高贵的天才钢琴家,另一面是爱玩、放任的派对辣妹。回想起委托人送上的偷拍照,葛蔚晴跟不少帅哥约会,可见她本来就是个擅长钓男生的“玩咖”,所以她的“另一面”也不见得很意外。O2网页指出,预订VIP货柜名额不是光有钱便行,必须是O2的长期顾客,集满参加点数才能从一般会员升级为贵宾。从葛蔚晴跟应该是O2员工的绿发男的亲昵举动看来,她的VIP身份可是货真价实。

不晓得葛警官知道女儿这秘密后有何感想?葛蔚晴特意到商场换装,便代表她瞒着家人参加派对;考虑到她的年纪和成为VIP所需的年资,她很可能在未成年时已偷偷跑去玩。假如我能接近她下手,我该不该让她不光彩地死在派对上,让葛警官责怪自己一直没好好认识女儿呢?说不定他还会发现女儿跟一堆毒虫有关系,死前嗑了药,极乐至死……

不,正所谓盗亦有道,委托人没要求,我就姑且让葛蔚晴于睡梦中“急病猝死”好了。我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善良杀手嘛。

默读着网页的资料,我灵机一动,忽然察觉这个海上派对就是委托的突破口。

虽然葛蔚晴换了衣服仍戴着手套,但这是我最佳的下手机会。在一般的社交场合,除握手外要触碰一个女生的身体并不容易,但在派对上机会多的是,像是借跳舞碰一下肩膀、背部、腰间等等,也可以胡扯自己懂看手相,要对方脱下手套让我看掌之类,说不定甚至能借酒醉跟对方亲热时上下其手,输入指令。

当然,我还要先解决好些困难。

最大的困难在于我没有把握在一个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有着接近一千个衣着大同小异的男女混乱起舞的环境里找出葛蔚晴。但只要克服这一点,其余事情都好办。

“喂,是我。”我打开手机,拨了一通电话给中介人,“我需要支援。”

“嗯唔……没问题,要准备什么?”中介人似乎在吃饭,说话有点含糊。

“我想取得一家叫‘O2派对公司’过往所有海上派对的顾客名单和付款记录。”

“‘O2派对’和海上派对……我记下了。我请黑客拿到后再寄给你,费用会在尾款扣除。”

我挂了电话,继续坐在停在码头外的车子里。我猜派对应该没这么快结束吧?姑且在车上小睡一会儿,看看我能不能抓到那个红色货柜回程的一刻吧。

“我说远了,言归正传吧。我要送你的礼物是一种能力。对,像天方夜谭似的,但我可没骗你。只是能力的内容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说过无法用文字或语言表示嘛。”

“嗯……用例子来形容就像‘种子’吧。你拿到一颗无名的种子,种在泥土里,直到发芽成长你也不晓得会长出哪种植物。有些种子的发芽期很长,有些很短,所以我也不知道送你的东西你何时才能运用、对你有何改变。”

“对,我也控制不了,一切都看命运。我这颗种子很奇妙的,成果只依据土壤的性质而定,你的想法决定了你会得到什么能力。就像生物学,所有DNA都是由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和鸟嘌呤组成,却因为组合编排不同而诞生了成千上万个不同的物种。”

“很久以前我有朋友因为接受这礼物而能在一晚之内撰写出涵盖人类所有知识的书,也有朋友获得治愈百病的能力,甚至有朋友能够从欧洲大陆瞬间移动回到冰岛。能力的强弱、特质全视乎你本身。”

“我没有撒谎啦……虽然听起来蛮荒唐的,但我保证是真事。别问我为什么有这些‘种子’,我想,这是上帝故意跟我开的玩笑。”

“代价?我就说不用嘛,你愿意跟我交朋友就最好,不愿意也无妨。”

“你问的是能力本身造成的代价?我就说我不晓得喔。我以前结交的朋友之中,有好些人很迷信,以为代价是什么‘失去灵魂’之类的,我费尽唇舌也解释不清……世上太多人拘泥于用前世今生、死后来世之类来解释命运,那根本是多此一举!要顾虑得失因果,着眼于当下已足够了。得与失本来就是无形的,你得到一件宝物,放进箱子里,你便失去了箱子里被宝物占据的空间。对一个重视空间多于宝物的人来说,这便是失多于得了。”

“哈哈,你终于认同我了吧!你和我以往遇过的大部分家伙不一样。来,跟我握手,那就完成了。当然我无法保证你那颗种子何时发芽,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你如何运用那能力由你自己决定,我不会也不能干涉,只会从远方留意,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冷眼旁观我朋友们的一举一动。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趣地有趣,让我继续躲在角落嘲笑着人世间那些无聊的爱恨情仇来打发时间吧。我的时间有很多很多啊。”

“有请我们今晚的特别嘉宾——DJ Kozz!”

那个戴着银色墨镜、一头及肩散发的大叔随着音乐节奏舞动,双手在混音台上飞舞,台下众人狂热地跳跃着,忘形地扭动身躯。

我发现葛蔚晴的秘密后的第二个周末,O2再次举办海上派对,我很轻易地混进这场派对之中——毕竟只要付钱就行——倒是打扮颇令我为难。我的确擅长伪装,但要我穿上荧光橙色的T恤、艳红的紧身裤、接上LED闪灯的鞋子等等,就有点教我吃不消。我还染了一头橘色的头发,在左边面颊涂上两笔荧光涂料,希望不会让人记得我本来的样子。

“O2号”船上比我想象中更豪华、更庞大。由于它原来是货柜船,船身大部分空间都用来载货,O2公司就把本来的载货空间改建分隔成上下两层,连接甲板的上层是派对区,下层则是餐饮区,派对参加者饿了的话可以到下层光顾各式餐厅。派对区除了DJ台和台前的舞池外,还设有泳池和池畔酒吧,好些穿比基尼的女生在那边尽情展露美好身段,甚至有豪放的辣妹干脆扯掉上截让在场男士眼睛大吃“冰淇淋”。DJ台旁有不少性感美女站在高台上跳舞,另一边则有工作人员操作泡沫枪,不时发射白色泡沫让台前的客人沉浸在奇妙的泡沫海之中。强劲的电子音乐和特效灯光此起彼落,在场男男女女疯狂地随节奏扭抱摇摆,就像忘掉理性,任由本能与**支配自己的身体。

在这个广阔的场地里要找出一个人实在太困难,尤其我不知道葛蔚晴今天的装束为何。我无法购买VIP的门票,也没有VIP友人邀请我同行,只能以一般人的身份购票。我在南区码头等候上船期间,葛蔚晴应该正在行驶至西区某处的“贵宾室货柜”中享乐狂欢。我有想过请中介人替我进行监视,拍下目标人物今天的样子,但一来他有可能跟丢对方,无功而回;二来即使我收到照片,也不敢保证能在灯光忽明忽暗的派对上找到她。既然如此,我还是依照我本来的计划行事就行了。

我托中介人找来的派对顾客名单很有用,除了让我确认葛蔚晴从没缺席这海上派对外,也让我更了解VIP的确切人数和货柜分布。今晚的派对参与者共有一千零二十六人,其中八十四人是VIP,葛蔚晴在西区三号货柜名单之内,跟她同房的贵宾有六人。

我下手的机会,是在回程的货柜之内。

我瞧了瞧我右腕上的白色手环。O2派对以手环代替门票,不同颜色代表不同身份——白色是一般参加者,红色的是购入套票的顾客,凭手环可以任饮啤酒或鸡尾酒,而蓝色的便是VIP。我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偷一只蓝色手环。

“嗨,帅哥,可以给我买杯酒嘛?”

我靠在池畔酒吧的吧台旁,不时有女生跟我搭讪。她们都是戴白色手环的家伙,对我的计划毫无帮助,我自然不多理会。假如她们身边有VIP级的朋友,便不会寒酸地跑过来骗酒喝。我不断留意在我眼前经过的人,注视他们的手环颜色——可惜的是,我等了快两个钟头仍只看到白色,红色的只见过六个,蓝色的从没遇上。我开始怀疑VIP们聚在派对现场的另一边,我必须转移阵地寻找猎物。

“啊,抱歉。”我往DJ台的方向走去时,跟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差点撞上,他对我的道歉不置可否,只继续跟身旁的女生热络地聊天。

然后我看到他手上的蓝色手环。

太好了。

我尾随对方,只见他走进人群之中,跟不同的圈子搭话,和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状甚熟稔。他似乎在派对中有不错的人脉,而当我看到他和一个站在高桌旁落单的辣妹谈话时,我便发现原因。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包,暗中塞进辣妹的手里。

这家伙是卖迷幻药的药头,刚才跟他聊天的,很可能都是他的顾客。本来我还在盘算我这个陌生人该如何接近对方才不会引起注意,但既然他是个“商人”,那便不用多想了。

“嗨,Daisy叫我来找你买货的。”我趁着辣妹离开高桌,抓住机会过去跟那男人说。

“Daisy?”

“不是这个名字吗?她说她叫Daisy。”我随便胡扯。

“是Dizzy吧?”男人笑着反问。

我猜他说的那个女生大概人如其名,整天嗑药嗑到头晕目眩。

“应该是啦。”我从口袋掏出几张刚才折好的纸钞,藏在手心向男人递过去。“这价钱可以买到多少?”

男人假装跟我握手,接过钞票,低头瞄了一眼,亮出笑容。我似乎付了一个比一般派对玩家高很多的价钱,但我倒不在意,反正从刚才的握手我已输入了计划中的指令。

“这足够买光我身上所有存货——呕呜——”男人脸色忽然一变,伸手掩着嘴巴,发出作呕的声音。

“唉,你没事吧!我带你到洗手间!”我装模作样地嚷道。我身旁的人都以为他喝多了要呕吐,我则是扶着他离开现场的朋友。

我们走到位于派对区边缘的洗手间外,但我没进去,反而扶着他走到洗手间后的一个阴暗角落。洗手间后方不远处便是船尾甲板,扶手围栏外是漆黑的海洋。

“呕——呜呀!”男人扶着围栏,向海呕吐数秒后,忽然辛苦地掩着胸口倒在地上,挣扎十数秒后,便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他自然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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