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珩与次辅汪冲进到暖阁时, 东方琰披着重裘,靠于椅背上,阖着眼, 眉头微微皱起,似有无限心事的模样。
他面前的红木书案上卷帙堆叠,还有文房四宝, 件件精良且十分讲究,还有一堆奏折, 胡乱堆放着, 背后书籍盈架。
容珩与汪冲行了臣礼, 东方琰即给两人赐座。
又命内侍在各人桌旁的茶几放几样点心和热香腾腾的茶。
“两位爱卿没吃晚膳吧?先吃点东西, 喝口茶, 再谈正事。”东方琰此刻神色恢复如常,语气温和。
“多谢陛下。”容珩起身, 不紧不慢地行谢礼。
不过是一个简单动作,可由容珩做出来, 却宛如月光流水般宁静优雅,着实令人赏 心悦目。
汪冲亦跟着起身行礼, 不过看着容珩的动作, 他不由感到自惭形秽,他相貌平平无奇, 举止豪放粗鲁,总学不来容珩的文雅。
他身上仿佛常春月白雪相伴, 那样宁静高雅,哪怕在讨论政事之事,都不会像他们一般,争得脸红脖子粗, 而是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犀利,最令人无法反驳的言语。
东方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东方琰目光落在容珩苍白憔悴没一丝血色的面容上,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他眸光微闪:“容爱卿可是身体抱恙?”
容珩正要端起茶,闻言微微一笑,“只是染了点风寒,不碍事。”说罢修长玉白的手抵着唇,轻咳了下。
“吃过药了么?”东方琰目光紧盯着他,关心道。
“已经吃过一剂药了。”容珩从容回应。
东方琰微点头,“如今天寒地冻,两位爱卿可要保住身体。”
容珩汪冲应是。
东方琰将身子靠在椅上,显出几分悠闲来,他笑道:“二位爱卿尝一尝这点心。”
容珩一手轻托另一边手的宽袖,两指拿起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的尝了口,糕点入口即化,十分香甜。
他不爱吃甜食,但红卿似乎爱吃甜食,他记得有一次,他看见她吃了碗樱桃乳酪,露出一脸开心愉悦的笑容。
那大概是他见过她笑得最纯粹的一次笑容。
容珩目光不觉地落向大门外,暮色已至,冷风吹过,罘罳旁的铁马叮当叮当作响。
他的目光静若深水,波澜不起。
东方琰目光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寻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外,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捉摸不透之色,“容爱卿不喜欢吃这桂花糕?”
容珩收回视线,脸上并不显露一丝情绪,他微微一笑,“臣不爱吃甜食。”
“也罢,容爱卿无需勉强吃。”东方琰笑道。
东方琰捻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嚼着,待吃完之后,又品了口茶汤。
屋内光线暗了下来,有宫人轻手轻脚的点上灯,待屋内亮堂起来之后,东方琰便将一干闲杂人等挥退了出去。
东方琰拿了手帕抹了抹嘴角,随即板正身子,拿桌案上的奏折看了下,眼底渐渐又凝起肃色。
近来好几个府县都遭受持续暴风暴雪肆虐,无数房屋倒塌,庄稼林地受损,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各地方奏章雪片儿似的纷纷到来,请求朝廷给予援助。
“这些奏折朕已经阅过,此次雪灾导致百姓伤亡损失惨重,找两位爱卿来,主要就是为了商讨抗灾救灾一事。你们讨论出一个赈灾办法,定要派妥当人去开仓放粮。”
东方琰又叹道:“如今国库亏空,这两年打倭国已经花费无数财力人力物力,前段日子,朕又向户部支了一千万两军费,如今又要赈灾,朕身为一国天子,捉襟见肘,而京外那起赃官污吏却如鱼得水,只图自己快活享受,置百姓于水火之中 ,朕要你们催追各省亏空,将国库补足。另外,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也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容珩汪冲明白东方琰这是要开始整饬吏治,处置一批贪官污吏。
依那帮地方官员的贪性,抄一个家大概能够让军队打几次仗,朝廷救几次灾的了。
容珩旁边的汪冲唇角不禁划过一丝冷笑。
容珩汪冲戌时才告退离去。
临去时,东方琰叫住了容珩,让汪冲先行离去。
容珩拱手优雅行了一礼,“陛下还有何见谕?”
东方琰示意坐下,而后目光似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沉声问:“玉郎没有话要问朕?”
容珩面不改色,目光依旧沉静温和,他微微一笑:“臣进来时看到了红卿姑娘,她原是红苑苑主,不知为何却出现在此?”
东方琰微眯了下眼,而后笑道:“朕初见此女子便觉得与她甚是有缘,见了几次面后,心里总是放不下她,便决定让她入宫伴朕左右,朕知晓你与她交好,本不应该横刀夺爱,只是朕实在情不自禁呐……玉郎可怨朕?”虽是抱歉的话,但东方琰脸上笑意未减,像是与友人讨要一件喜爱的物品一般。
容珩如月华般温和的眼眸微垂,语气平和从容:“陛下言重了,这算不上横刀夺爱。红卿姑娘是红苑苑主,本非寻常女子,她的‘入幕之宾’也并未只有臣一人,陛下若是喜欢她,留她在宫中也无妨。”
东方琰看不到他眸中的神色,唇角若有似无的勾了下,“那就好,朕不希望因为她,伤了你我君臣之情。”
片刻之后,容珩微抬眸,眸中温润平和,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女本为风月场上的女子,举止略显佻达放诞,这宫中本是礼仪之地,容不得半点差池,臣恐她一不小心即招惹祸事,给陛下添不必要的麻烦。”
东方琰目光紧攫他苍白的面容,他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破绽,心中颇有些复杂,随即和悦的笑道:“多谢爱卿提醒,朕自有分寸。你退下吧。”
待容珩离去后,东方琰才敛去笑容,面色沉了沉。
夜深了,红卿蜷缩在一黑暗角落里,她抬头望着满天星辰以及那一轮弯眉似的月亮,略显苍白的脸掠过一丝木然之色。
天空辽阔广袤,漫天繁星似乎也离她很远,在这片天空之下,这座宫阙也显得愈发宽大雄伟,人处于其中,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不值一提。
风呼呼的从四面刮来,刮在人身上,仿佛要往骨头缝里钻,红卿虽有内力护体,但不知为何她依旧无比怕冷,她手脚都僵硬了,却不想动。
肚子饿。
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寒冷与饿肚子,
她想干脆的回屋子,可又顾忌着什么,她想,自己以前那么难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没道理此刻一点苦都受不得。
她裹紧了衣服,这宫女的棉服一定偷工减料了,否则穿在身上为何这般寒冷,想到东方 琰在烧着地龙的暖阁中,喝着冒着热气的茶,吃着香甜的点心,而她却在此处受罪,红卿不由在心底诅咒起东方琰来。
红卿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进宫受这个罪?可不进宫,天大地大,她又能去哪里?红卿不由仿佛一声轻叹。
红卿怀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腿间,蜷缩成一团,她感觉有些困,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中,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衣不蔽体,饥寒交迫,受人欺负。
好冷……好冷……
她不想再过回那样的日子。
画面一晃,她突然梦见那一夜,她将轻薄锋利的匕首刺入容珩的腹部,将他白如雪的衣衫染出一片鲜红。
他凝望着她的双眸流露出温柔又悲伤的神色。
“卿儿,算我负了你,以后别再喜欢我,尽管做你自己。”
“我希望从此以后,你能够心无挂碍,无有恐惧。”
为什么,睡梦中都是他,不是已经放下了么?
心忽然感到很空很寂寞。
她轻声呢喃:“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红卿,醒一醒,这里不能睡。”
一道温柔熟悉的男声进入红卿的耳中。红卿眼皮颤了几下,从梦中醒来,看到眼前苍白俊美的脸,她愣了下,不明白这个已经与她一刀两断的男人为何会出现在她眼前。
那双懵懂茫然的眼眸此刻敛尽媚态,卷长的羽睫仍挂着晶莹的小水珠,眼眸湿润,里面有着惊人的干净澄澈,让他想起初见时,那不谙世事,脏兮兮,有着一双乌黑清凉,眼眸纯粹的小姑娘。
突然间的一阵悸动冲击着他平静的心湖,容珩手不自觉地伸过去,正要帮她抚去眼泪。
却突然察觉自己的不对劲,那玉白的修手轻轻落下,那股异样的情绪如同微风拂过水面,泛起丁点涟漪,随即消失,找不到一丝踪迹。
眼前这个女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自她离开红苑之后,他便没有让人监视她,他是真想放过她,让她从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却不想她竟然会进宫。
红卿是真不想再与容珩有任何牵扯,
好不容易放下,她不想再重蹈覆辙,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柔和动人的笑,“大人,您伤势无碍吧?”
看着她无嗔亦无喜的笑容,容珩心生一丝烦躁,“无妨。伤得并不深。”
他微微一笑道,可眼底的笑意仿佛山巅冰雪,并无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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