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
果然赶在半个时辰之内, 掌柜便将账本重新修改完毕恭恭敬敬的捧进来了。
他走到吊椅旁,正要将账本呈给钟姚,顿住, 想了想, 手一转, 直接呈到了慕修宸面前。
慕修宸自然的接过账本,靠着吊椅慢慢翻看起来。
钟姚接账本的手抬到一半儿了, 又讪讪的收回去,抠了抠腮下,觉得有点没面子。
慕修宸眼尾余光看到她的小动作,嘴角没压住, 微微勾了一下。
他这次翻完账本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合上账本, 他对钟姚点了点头。
钟姚又和掌柜对了收支的银钱以及他双倍赔偿的钱,确定无误, 此时正好厨娘和女工进来后院备明日的菜, 她便接过掌柜双手捧过的银票放入荷包, 起身准备走。
慕修宸见钟姚这边事了,也跟着起身。
掌柜愣了下, 本以为东家清点完就会叫他滚蛋,但见二人什么话也没说往外走,他不知其意, 又只能忐忑的跟上。
他其实现在已经非常后悔了,这家店虽然只是家城门小店, 但东家大方, 他的工钱与大酒楼的掌柜差不多, 最主要是这里每日只需要干半天活儿, 算是很轻松了。
东家常常有什么好吃的也会拿来大家分着吃,实际是个挺好的人,其实他是不愿意离开的,自己怎么就仗着东家人好一时鬼迷心窍了呢?
他一路焦灼的跟到门口,见东家已经跨出店门也没对他说什么,正鼓起勇气想上前问个究竟,东家却又转身过来看着他。
他立马站定脚步。
钟姚左右看了眼,前堂只有一个女工在远处打扫。
她开口:“我自认待你们还算亲厚,工钱也并不比别家给的少,平日谁有点小过错我也从未苛责过,我少有时间在这边,所以对铺子里的各位都是很信任的。”
掌柜羞愧的低着头,无话可说。
片刻后。
“下不为例。”钟姚说。
掌柜诧异抬头。
“往后这边铺子还需要你继续多费心了。”钟姚又说。
掌柜愣怔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又惊又喜,连连点头:“东家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尽心尽力,好好打理这间店的,不会再出现这种问题了。”
钟姚点点头,和他道了别,与慕修宸走了出去。
走过外面摊子,她停了下脚。
此时已差不多夕食时间,今天慕修宸帮了她这么大个忙,理应是要请客道个谢的。
她思索了下城里有哪些口碑不错的酒楼食坊,准备找一家请客。
她没打算带人去锦姚食坊,一来自己家卖的是小食,本就不适合用来宴客,二来在自己的店里请客答谢总觉得太过敷衍。
她转头打算问问慕修宸喜欢吃什么,正要开口,一阵惊呼声突然打断她,跟着便听到由远至近纷乱的马蹄声。
钟姚立马循声看去,随即陡然睁大了眼睛。
只见大街上不知是谁的马突然受了惊,正横冲直撞的往这边疾驰而来!那马膘肥体壮,一路将街边摊的许多桌椅撞踩的七零八落,人们仓惶的往边上避让开,惊马在宽敞的街上更加狂奔无阻!
此时城门这边人少,本应是有惊无险,可对面摊上不知谁家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竟突然跑了出来,他跑到路中间,举着手中的风车开心的对着惊马欢笑!
四周顿时一阵惊叫声!
惊马速度很快,眨眼间便已到小孩儿面前!
慕修宸从铺子出来便有点心神恍惚,心中还是介怀钟姚有心上人这件事。
他站在钟姚后一步的位置,摊子的围帘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听见突然爆起的喧哗。
等他反应过来上前两步看清楚街上的情形时,还未来得及做反应,面前的身影已经突然冲了出去。
“钟姚!”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匆忙伸手,只碰触到钟姚的一角袖边,在指尖稍纵即逝!
钟姚几步上前,纵身一跃!碰到小孩儿的一刹间便紧紧将之搂在怀里,随即顺着惯性躬身,手掌在地上撑了一下又转手护住小孩儿的头在地上迅速滚开。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嗓子眼儿,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看着一大人抱着一小孩儿从马蹄下滚过去!
钟姚在马蹄下,分明的看着打了蹄铁的马蹄高高扬起,从她眼前快速划过,随即重重的踏在她耳边方寸间的位置!
声音沉重闷响!
跟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在粗糙的砾石路上滚出很远,直到后背“嘭”的一声重重撞上街边摊的顶棚柱才止住!
整个顶棚被撞得剧烈晃荡。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直到结束所有人都还愣愣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钟姚头晕目眩,全身都疼,她躺着闭眼缓了缓立马去看怀中的小孩儿。
小孩儿睁着大大的眼珠愣愣的看着她,钟姚看了看,毫发无伤,松了口气。
小孩儿不知道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只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远处被踩踏的支离破碎的风车,嘴巴一扁,从钟姚怀里挣脱出来便哇哇大哭起来。
钟姚仰头往城门方向看去,见惊马已经冲出城门消失不见了,即便城门有许多戍守的士兵也没拦住它。
她这时才感到后怕,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画面突然和前世的记忆相重叠。
前世,她也是为了救一个小孩儿滚入了大卡车的轮子下,她到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她最后听到自己骨骼碾碎的声音,那声音诡异而惨烈。
她顿时觉得全身发软,背脊有点凉,这时候额头才瞬间冒出冷汗。
就在刚才,她差点又一次听见那种声音……
脚步声停在面前,有人双手从她腋下穿过,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随即被人抱在了怀里。
那人湖水蓝的衣襟上漂亮的银丝缂绣紧贴在她眼前。
是慕修宸啊……
钟姚虽然知道他是好心扶自己起来,但莫名觉得这个姿势好像哪里不对。
她轻轻从慕修宸怀里挣脱出来,退了一步。
“谢谢啊。”
“你……”慕修宸深深的看着她,嘴唇翕动数次,最后只在她身上看了圈,沉声问:“没事吧?”
钟姚其实刚才躺那么一会儿身上的疼痛已经缓解了,毕竟她练跆拳道的,身子本就不像其他女子那般娇弱。
她低头将左脚右脚分别扭了下,抬头笑道:“没事,放心,我皮糙肉厚。”
慕修宸却慢慢蹙了眉。
“安安!安安你没事吧?你吓死娘了!”小男孩儿的娘亲这时候才姗姗来迟,她跑过来蹲下将儿子看了遍,见儿子安然无恙,又立马转身对着钟姚便跪下磕头:“恩人啊!女菩萨,谢谢你救了我儿子!谢谢!”
钟姚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便要上去扶她。
慕修宸站在原地看着钟姚的背影,缓缓将咽喉里那口腥甜的气息咽下去。
直到现在,他的双腿还在颤抖。
他刚刚站在路边,眼睁睁的看着钟姚从马蹄下面滚过,那一瞬间像被暂定,又被缓缓无限拉长,他无比清晰的看着马蹄擦着钟姚的脖子踩下!
当时他脑中骤然一声震天嗡鸣,如雪窟崩塌,炸的他眼前白光一片,四周声音都远去,只剩下通体生寒。
直到看到钟姚躺在对面抬手放开那孩子,又仰头去看城门,他的四肢才慢慢恢复知觉。
就差那么一点……
那铁蹄距离她脖子就那么一点距离……
抱钟姚起来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没压住心中的滔天暴戾!
他想狠狠骂钟姚一顿!
想将那匹马碎尸万段!
想杀了那马的主人!
更想杀了让马受惊的人!
甚至想掐死那不知死活的小孩儿。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最恨的,是无能的自己。
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却没能保护好她,眼睁睁的看着她去犯险。
他刚才,差点,失去她。
这个认知让他呼出的气息寒凉刺骨,胸口抽搐的生疼,全身气血都在逆流。
他按住胸口,垂眸深深的吐息了两下,趁着钟姚背对着他看不见,迅速从袖中摸出瓷瓶,倒出药丸塞进嘴里。
这次,他吃了两颗。
钟姚这边,好不容易把不停磕头的女人止住,女人抬起头来,她却愣了一下。
面前这女人,原来便是当初造谣闫清,差点被自己拉去衙门的那个鱼兜子摊的老板娘。
女人仰着头看着钟姚觉得面熟,多看几眼也认出了她,顿时有点愣怔。
当初钟姚让她当众丢了面子,她便一直愤恨在心,能背后使绊子的时候她都没落下过,后来知道钟姚和那漂亮的丫头离开了对面铺子,她还冷嘲热讽了好长一段时间,甚至暗自诅咒过对方最好死在外面。
谁曾想,今日救了她儿子一命的竟然是钟姚。
她男人今天有事不在,摊子上就她一人收拾所以弄得很慢。刚才她要去后面井边打水,见儿子乖巧的坐在桌边玩儿风车,于是便叫隔壁的人帮忙看着点。
谁知她打了水回来远远便见这边骚乱,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旁边人见到她便匆匆跑来给她讲了事情经过,她顿时惊出一声冷汗。
而此时,她看着钟姚,除了一身冷汗,还有无法言喻的汗颜。
静了片刻,她眼眶微红,没再说什么,再次深深的拜下去,由衷的说了句:“谢谢。”
钟姚有点尴尬,本想拉她起来,右手却被人突然抓起。
她转头,见慕修宸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一手缕开她的手指,看着她的掌心,慢慢拧紧了眉。
她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掌竟然血肉模糊,或许是还有点惊魂未定,她居然一直没感觉到疼。
她回想了下,应该是刚才在地上撑的那一下正好划在了地上的小石块儿上了。
慕修宸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拉着她便又往袁记铺子大步走回去。
“诶——”钟姚被拉的踉跄跟着,只得匆匆回头对还跪着的女人挥了挥手道别。
一踏进铺子,慕修宸便对里面吼着:“拿医箱来,快点!”
铺子里的人都在厨房忙活,掌柜也去了后院洗笔砚准备收拾完回家,故而都不知道街上发生的事,此时听见声响匆匆赶出来都有点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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