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面?
若是真在这遇上, 沈慕下意识抬眼看看了顶上的漆金盘龙藻井,多半会沾上血。
他这一沉默,顺平帝反而起了兴致, 眉梢微微抬起,言语间听不出喜怒来,“怎么, 不想见?”
沈慕摇摇头,否认道:“皇上多虑了。”
眼看着皇上唇边溢出一个满意的笑, 沈慕又跟着补充, “臣只是在想, 现下若真见了面, 公主会不会不高兴?”
“哦?”顺平帝问, “为何?”
沈慕低眉顺眼,将刚刚搜罗好的借口缓缓道出, “回陛下,臣和曲阳殿下是自小婚约, 因为臣在南境的关系,多年来没有走动, 不知道公主会不会对这桩亲事有些许疑虑。若是今日贸然相见, 一是未有准备,二是过于突然, 臣回京路上奔波数日,实在怕冲撞了公主。”
他说的委婉又客气, 顺平帝捋捋胡须,问:“冲撞?你却不怕冲撞了朕?”
沈慕却不慌不忙,笑着回道:“臣于陛下,是晚辈是臣子, 皇上体谅臣、爱重臣,但于公主乃是未婚夫婿,臣又是个好面子的人,这心态自然大有不同。”
这一番话实在算得上是油嘴滑舌,但也确实说到了顺平帝的心坎里。
他一双灼灼的厉目终于漫出一个笑来,“好小子,是个会说话的,不像你父皇和兄长,成日只知道舞刀弄枪,你倒是个人精。”
沈慕闻言垂下头去:“谢皇上夸奖。”
顺平帝被说服了,便叫人先带着云簇到侧殿休息,等他处理完公事再传她。
小太监领命出去传话,果然没一会儿就传来了云簇离开的脚步声。
她以为是什么重要的朝臣,在朝政大事上,她一向守礼。
沈慕去拿手边的茶,手指在杯壁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直到脚步声完全不见,他才拨开茶盖抿了一口。
皇上便又和他絮絮聊起琐事来。
沈慕算计着时间,没聊多久,便很有分寸的告辞了。
皇上也没阻拦,小太监趋步上前替他打帘子,沈慕拱手谢过,随后大步离开。
他不知道云簇是被带到了哪个侧殿,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沈慕离开的时候,云簇正伏在窗边赏景,听到脚步声抬头,却因为隔着一层窗纸,看不大清楚。
云簇皱皱眉,刚想问是谁,见喜便来敲门,“公主,皇上请您过去。”
进了殿,方才沈慕坐着的椅子还没撤下去,云簇行了礼,想到方才一晃而过的背影,有些好奇地开了口,“父皇,您不是在见朝臣吗?”
“怎么?”顺平帝放下手中的杯盏,看她一眼。
云簇道:“方才那人离开,我隔窗瞧了一眼,仿佛是个挺拔的年轻人,难道是大哥?二哥?”
说着,她又自己将自己的想法否决,“不对啊,这时候大哥应当在东宫议政,二哥不是还在云山学堂上学呢吗?”
顺平帝意味深长的一笑,道:“不算是朝臣,是沈家的小子。”
“沈家……”云簇先是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沈家不是只有世子在京吗?难道说……”
看着顺平帝缓缓点了一下头,云簇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沈慕也来京城了!”
一提到沈慕这个名字,云簇好看的眉眼几乎完全皱在一起,她不高兴地撅撅嘴,“既然是他来了,那刚才父皇为什么不许我进来!”
顺平帝无奈道:“瞧你这样子,真放你进来啊,朕只怕这大殿都被你拆了。”
“我哪里有那么凶嘛!”云簇气呼呼地坐下,看着手边还没撤下的,方才沈慕喝过的杯盏,十分嫌弃地推远了,“我还以为是他沈二公子不想见我呢。”
“这是哪的话,朕的宝贝女儿,他还敢瞧不上?”
听到这话,云簇总算是笑了一下,她仰着脸撒娇,“父皇,你召他进京总不会是为着亲事吧,我不想嫁人。”
顺平帝敲敲手边的折子,“朕能不知道你的心事?他这回进京是代父领赏的,不是为亲事而来。”
云簇伸长了脖子看一眼,见折子上果真写着“抚南王府敬上”几个字,这才放了心。
顺平帝见她这动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朝云簇招招手。
云簇一脸疑惑地走过去,顺平帝抽出折子,敲了敲她的额头。
分明没用多大力,可她皮肉细嫩,额前红了一块,虽然不疼,眼睛也水润润的。
顺平帝看她这可怜样子又自己心疼了,替她揉了揉头。
云簇就那样仰着脸朝他笑,顺平帝触到那干净纯澈的眼神,动作微微一顿,跟着叹一声,道:“你这孩子,总是长不大。就算朕真答应了你和沈家退婚,以后还能一直不嫁人吗?”
云簇抿抿唇,想说自己其实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毕竟她的人还没找到季文,还是等稳妥之后,再说为妙。
沈慕离京之后,便直接回了京城的抚南王府,他大哥沈秦独居于此。
“二公子回来了!”守在门口的事跟着他们家多年的老管家钟伯,是看着沈秦和沈慕长大的。
行礼和包裹早早便让推鸿送回来了,方才沈慕是一个人进的宫,这会儿为了方便,便骑马回来了。
钟伯叫人去牵马,沈慕朝钟伯笑了笑,问:“大哥呢?”
钟伯已是许久没见过沈慕了,今日骤然相见竟不知不觉含了两汪热泪。听到沈慕的话才回过神来,道:“世子去衙门了,一会儿便回来。”
“好。”沈慕点点头,“那我先回东园了。”
东园是他的住处。
他说着,几步跨上台阶,便要拐到东园去,却被钟伯拦下。
“还有事?”沈慕问。
钟伯叹一声,“二公子,世子吩咐了……”
话说到一半顿住,沈慕奇怪地看着他。
“世子说,您一回来,便让您到他的书房里去……跪着。”
沈秦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
他身量很好,眉眼和沈慕至少有五分相像,但沈慕是装出来的书生气,他却是真的淡雅如山水墨画,通身寻不出半点将军该有的杀伐果决之气。
许是被京城这座牢笼囚的太久了吧。
沈秦接下披风交到贴身小厮的手上,小厮接过,又悄悄地说了一句,“世子,二公子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沈秦嗯一声,挥手让他退下,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傍晚的余晖透过窗纸洒进书房,红酸枝木雕花书案的边缘像是被镀了一层金箔,隐隐透出亮色。
烛火未亮,沈慕垂首跪在桌前,半个沉在阴影中,另外一半沐浴在余晖中。
沈秦关上书房门,走近看着弟弟削瘦但挺拔的背影,在心里无声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他淡淡开口。
沈慕背对着他,垂在腿边的手指蜷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
沈秦看着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
“是。”
“陛下封赏下来就立刻回岭南。”沈秦不是在商量,“爹娘身边不能没人。”
沈慕没说话。
沈秦也不再多话,说完便走,可他手指刚触到门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句——
“哥!”
沈秦动作一顿,仍旧推开了门。
“大哥!”沈慕抬高了一点音量,“汝阳伯退亲了,这已经是第二家了。”
沈家是大梁唯一的异姓王爵,身份何等尊贵。汝阳伯谢家一个伯爵,原本是攀不上沈家的。
可是沈秦进京的第二年,自幼和沈秦订婚的元国公家大小姐便称病退了婚,跟着四五年都没有人愿意和沈家世子攀亲。
毕竟荣华虽好,也得有命享不是?
谁又看不出沈秦的进京为质呢?
沈家只得放低条件,最后挑挑选选搭上了汝阳伯。
可这定亲不到两年,女方又退了婚。
如今沈秦已经二十三岁,年岁越大,越难觅得佳妇。
沈慕看着他停住的背影,“大哥,你已经为家里献上了七年的青春心血,真的足够了。”
沈秦只道:“你还小。”
还小么,都已经十八岁了。
沈慕苦笑一声,“大哥,我并非无知幼童,你又何苦把苦累都担在自己身上。”
原本嫩柳一般瘦弱的弟弟早已长成参天松柏,沈慕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臂。
兄弟两人无言良久,沈秦回握住他的手。
“你说的对,阿慕,你长大了。”
沈慕勾了勾唇,眉眼间晕开一抹笑。
沈秦无奈地敲敲他,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教训道:“不过,你也该改改你这性子,凡事都不能急躁。”
“?”沈慕却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一头雾水。
沈秦瞪他一眼,“别说你到拐到江北不是为了和曲阳公主退婚啊,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也不喜欢皇上拿这桩婚事牵着咱们家,可这毕竟是先皇赐下的,就算要退,也该慢慢想法子,既不能让皇上起疑,也不能……”
“大哥……”沈慕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断他,“我不想退婚了。”
“?”这回轮到沈秦一头雾水了,“不想退婚了?”
自从沈慕知道自己有个公主未婚妻之后,年年生辰的愿望都是顺利退婚,就连年初往京城寄家书,信里都在打听这件事。
这才过去短短半年,心思就变了?
对上沈秦怀疑的目光,沈慕难得有几分心虚,他一手背到身后去,一手抵在唇边干咳两声,“是这样,我忽然觉得这桩亲事对于咱们来说也不光只是牵制,任何一件事都有双面,若我真娶了曲阳公主,皇上或许也会更有忌惮呢。”
沈秦挑挑眉,目光如炬地反问:“是么?”
他本来只是随口提一嘴,这会儿却撩袍直接坐到了旁边的太师椅上,像是来了兴致一样,说:“如此听来,你定是有了详细的计划,来——”
他敲敲桌面,“说来听听。”
沈慕神色一僵。
沈秦冷冷哼一声,“看来在曲阳这几个月,你不光剿了匪啊。”
沈慕自知理亏,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将心思和盘托出,最后还不忘补充道:“云簇是个好姑娘,我从前是带了偏见看她。”
沈秦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别的,只问:“她呢?就算你不想退婚,公主殿下愿意么?”
若是放在半年之前,他或许还要犹豫一番。
但眼下,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云簇不会愿意。
虽然他能感受到云簇的爱慕之意,可她若是知道他骗了她……
以她的性子,必定不会接受的。
看着沈慕有些颓丧的垂下头去,沈秦还以为云簇不喜欢他,这回倒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主动将话题引开,两兄弟十分默契地聊起别的事来。
之后几日,沈慕都没有离开抚南王府。
一是因为怕在街上和云簇撞上,二也是因为他的确没有事干。
皇上封赏不是只赏他们一家,还有其余几家也会陆陆续续地进城来,然后一并封赏。
这日,沈慕正在书房里看兵书,就听到房门被人敲了两声,跟着沈秦推门走进来。
沈慕放下书册,起身迎过去,又亲自倒茶给他,“大哥,找我有事?”
沈秦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帖子来,放到桌上,屈指在上面敲了敲。
沈慕拿过来一看,竟是东宫送来的贴子。
“这是?”
沈秦一笑,“三日后在东宫会有一个宫宴,京中所有年轻的公子小姐都收到了帖子,咱们家自然也不例外。”
沈慕觑觑沈秦的表情,皱眉,“大哥是要我去?”
“那日的宴会,太子一定会在。”沈秦说,“太子对于曲阳公主来说,可不止兄长那么简单。你想娶人家的掌上明珠,不得先摸清对方的态度吗?”
“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
沈秦笑得像个狐狸。
沈慕却道:“我暂且不能和公主见面。”
“放心。”沈秦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笃定道,“公主那日不会在。她会出城。”
沈慕将信将疑地收下了。
三日后,某间茶楼里,二楼的窗户微微推开一个缝隙。
沈慕负手立于窗前,眼看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街上穿行而过,很快便出了城门。
街对面卖栗子的老翁佯装无意地抬了抬头,手里的蒲扇往下点了点,那是一个确定的动作。
果然出城去了。
沈慕接收到信号,吩咐道,“派人看护好公主,但别露了行迹。”
推鸿应下,立刻着人跟上。
沈慕这才放下心,道:“走吧,去赴宴。”
云簇的马车则一路未停,愈行愈加偏远。
一行人很快出了城郊,到了一处陈旧的佛院。
轻蝶扶她下了马车,驾车的江一去敲门。
很快,一名穿着灰色袍子的小尼姑来开门,见是云簇,忙行礼道:“殿下来了。”
云簇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步走进去,看着院子里参天的古树,问:“她呢?”
小尼姑答:“净悔法师正在堂内念经。”
“好。”云簇点头,“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过去。”
小尼姑走了,云簇叫江一和轻蝶都留在门口,自己一个人往佛堂走去。
别看寺院古旧,佛堂却修缮地十分气派。
云簇沿着长廊往前,透过半敞的轩窗正好看到净悔法师的侧颜。
那是一名极美的女子,乌黑亮丽的长发用一根木簪子绾在脑后,眉目似画。
她阖着双目,手中握着木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身前的木鱼。
整个人身上都染上了几分柔和的佛意。
云簇没再走近,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个时辰,直到茂盛的枝叶都挡不住阳光,她才抬手抚了抚眼角,转身预备离去。
可她才刚刚抬步,净悔竟然主动开了口,“簇儿。”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云簇一愣,随后走进了佛堂。
里面没处坐,云簇便随便找了个蒲团跪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唤了一声:“……净悔法师。”
净悔放下木槌,侧过身去看她,像是感叹,“你长大了。”
云簇整个人僵住,桃花眼酿出水汽。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自己亲近。
净悔招手让她过来,然后伸手抹去她的泪,“好孩子。”
云簇身子一僵,试探般的伸出手。净悔立刻将她拥进怀里。
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云簇抱住她,泪水打湿了灰色的僧袍。
“好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了?”
净悔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云簇在她的颈窝处使劲摇了摇头,像个刚刚落水在甩水珠的小狗,说话还一噎一噎的。
“没有……我只是……”
只是想你,母后。
最后几个字在舌尖卷了几次都不敢吐出口,云簇犹豫着。
却听得净悔抱着她哭道:“我便知道,他们是不会好好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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