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小叽是只鸡崽,没法儿说人话,藏身于里头的男人用传音同裴真交流。从前那个不近人情的抱尘山长老,如今沦落成为一只蔫巴巴的鸡崽,这情形委实让人觉得诡异。不过裴真没说什么,只竭尽全力支起身子,取出三根银针封住心脉附近的大穴。他要以此减缓血行速度,拖延牛毛针进入心脉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已是满头大汗。右手被鬼母抓伤,一动就疼。他撕下衣袂的布包扎,又打开右腕下的袖兜,从里头拿出一个白瓷小药瓶,里面装着老材香。师尊拿走了一颗,他又炼制了一颗,为的就是今日。
“不要吃。”百里小叽道。
“为何?”裴真笑容苍白,几近透明,“你不也服了么?”
百里小叽望了裴真半晌,道:“小孩儿,你以为鬼怪是什么?不死不灭,威风八面?你错了,没有鬼怪不活在苦痛之中,你父亲如此,你师尊如此,我……”它顿了顿,才道,“亦如此。”
裴真低眸看掌心里金灿灿的药丸,道:“我别无所求,只求与师尊相守。”
“那你即便服下老材香,也无法实现这个愿望。”百里小叽说。
裴真猛然抬头,眸光寒凉刺骨,“何意?”
“还记得我修的那条隧道么?你猜的没错,我送了一样东西进来。阿兰那设下的那道暗门,我早已发现。在阿兰那的术法之上,我添了一些暗符。第一个进入那道门的人,会去到一个特定的地方。”
“什么地方?”裴真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血来。
“你生气着急,血行加快,只会死得更快。”百里小叽淡淡道。
“什、么、地、方?”裴真咬着牙重复。
“来不及了,”百里小叽背过身,用米粒大的眼睛凝望澹澹的水波,“他现在应该已经推开那扇门了,一切尘封的往事都要回来了。记忆就像幽魂,追着我们不放。你师尊躲了很多很多年,就像和鬼玩捉迷藏。寻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知道,谁捉迷藏能逃过鬼魂?”
裴真心中钝痛,几乎难以呼吸。他无法想象,师尊如今正遭受着什么。
“你送进来的,是什么?”裴真问。
荡漾的波光映上百里小叽的身躯,它淡黄色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
“一具尸体。”它说,“一具已经死去很多年的尸体。”
百里决明推开了这扇门。
里面是一个天然的山洞,四壁镶嵌了许多夜明珠,清淡的白色光亮,好像许多小小的月亮被关在这个山洞里,无人问津。它们的光晕照亮了山洞的最中心,那里摆了一具小小的棺材。金镂玉雕,十分华贵。一看就知道,这里头躺的人身份不俗。
百里决明一步步走上前,棺材板上面放了一圈破旧的红绳。是穆家堡那面铜镜里,生前的百里决明手腕上戴的那根。他小心翼翼拿起它,漆黑的发绕着细细的红绸,恍惚间他似乎触摸到了那个人的手腕余温。
他将红绳揣进兜,望着这棺木发呆。
耳边有无数嘈杂,好像是从脑海深处发出来的,他侧耳听,又不明白那些声音到底在说什么。它们好像来自久远的记忆,久到恍如前生所闻。要打开么?深沉的熟悉感从棺木里散发出来,这里面一定躺了一个他认识很久的人。
他缓缓伸出手,推开了棺木。
里头躺了一个小孩儿,面容苍白,像白纸裁出来的小人。他阖着双目,眉心有一朵灿烂的红莲胎记,乍一看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即便他已经死去许多年,眉心那朵莲花依旧艳丽鲜红。他的身边有忍冬花、决明草、小孩儿玩的草蟋蟀、竹编蛤蟆,甚至还有金子打的九连环。他生前一定受到无尽的宠爱,所有人都不舍得他的离开。他的身下垫了松软的绸褥,他的亲人不希望他睡得不安稳。
心域里的夕阳被裂缝完全占据,恶童流着血泪伸出手,指尖触碰那碎裂的霞光。”啪“地一声,极清脆的细响,火红的夕阳破碎犹如玻璃。无数碎片掉落,每一块都折射不同的回忆光景。他的身影渐渐变淡,当最后一滴泪落地,碎成无数小珠,他被夕阳之后喷涌而出的记忆潮水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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