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前——
皇城内, 景随风得了蜀皇的诏令赶回京中。
上书房内,蜀皇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日渐沉稳的青年,薄唇紧抿。
曾经他与龙风行尚且以兄弟相称时, 他也曾看好过这个孩子……当年一念之差,冥冥之中却是改变了许多东西。
“阿容被捉的消息你应该知道了吧。”
“是。”景随风低下头去, 双侧颈脖间爆绽的青筋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朝中有人举荐你往桐山领兵, 你心意如何?”
闻言, 景随风倏然抬起头来,定定望向蜀皇:“臣……全凭陛下做主。”
说着话的时候,他声音甚为平静, 可是眼角却止不住地布上丝丝血线,像是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缠了上来。那模样似是压抑到了极点,称得青年坚毅的脸庞竟有几分狰狞之色。
蜀皇望着景随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寡人心知你惦念阿容,寡人便赐你为参谋,协同守备大将军周平成一道统兵桐山,只待哈图人交回阿容便一举夺回北疆十八郡!”
此话一出,景随风像是松了一口气,朝着蜀皇一叩首:“谢, 谢陛下恩典。”
蜀皇见状,望着下首的青年, 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可惜神色,景随风确实是有用之人, 他若不是武英王的养子, 如今北疆的守备将军也轮不到周平成。
景随风低垂着头,一边说着“谢恩典”的话,眼角红丝渐消, 脸上嘲讽之色却是分明。
这便是蜀皇想要的态度,他想让他做自己膝下一条听话的狗,该用时便会心甘情愿地卖命,没用处又可以随手丢弃一旁……纵然阿容被哈图人绑去,北疆十八郡急急堪危,他最看重的却还是手里的权力。
参谋?这便意味着北疆军权都还在周平成手里,若是周平成不点头,他在前线什么也做不了。一个被缚住了手脚的将军,打仗起手便已败了一半。
虽是在心中冷冷腹议,他表面上却仍做出一副千恩万谢的模样,告退出了上书房。
快到入夏时节,天气一天天地热了起来,景随风身着玄衣银甲,走在宫道上不由得出了一身细汗。宫门口,手下已经马牵了过来,他正欲上马,却被虚空中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常修狠狠一拳砸在了地上。
常修这拳出其不意,且用了全力,景随风一时不查,直被他打倒在地。
“常修,你做什么!”他站起身子来皱眉喝道。
常修的表情不似往常私下那般轻松,看着他一脸阴鸷,眼中不带丝毫温度。
“我做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你做什么?北疆,户部,礼部,刺杀……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想做什么?”
这话听似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景随风听罢却倏然沉下了眼,侧头看他:“我们单独找个地方谈。”
常修冷冷一笑:“单独找个地方?你觉得昭狱如何?”
他背光站在景随风面前,精致的脸上遍布寒霜,一双眼鹰似的眼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景随风并未被他吓着,声音沉沉:“你若想阿容安全回来,便私下找个地方。”
常修眯了眯眼:“你拿阿容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事实。”景随风脸色也不好看,“此事非我图谋,我也才知道……”
他的义父将阿容送到了哈图人的手里,为的便是要他回到北疆,带着旧部和私兵,夺下十八郡;这一切,他也是几天前才知道,原来义父真能狠下心来将阿容置于生死一线之地。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如今只能照着计划一步步进行,才能让阿容安全回来。
常修没有说话,凝着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见他不似做戏,半响,冷冷点头。
两人来到京郊一处无人之地。
“说吧,你有什么好辩解的。”
“没有,”景随风看着回过神来的好友,脸色虽然不好,却也十分坦荡,“一切就像是你所想的,都是我们做的。”
“我们?”常修眯了眯眼,声音狠厉,“景大都统可真是武英王的好儿子,跟着他连掉脑袋的事情都敢做!”
闻言,景随风嗤笑一声:“为何不敢?若是不搏,左右也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生死都要仰那人鼻息。”
义父和他在皇帝夺权之前从未起过一丝一毫的反心,他们兢兢业业地为国卖命,可换来的是什么?是猜忌夺权,是排挤打压……帝王不仁,臣心不臣,这不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吗?
这是景随风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思彻彻底底地暴露在常修面前,他坦荡而嘲讽的模样看得常修有些失神。
春日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唇角淡淡嘲讽。
或许是因为他们关系太好,当局者迷;又或是景随风的伪装实在太过精巧,这是常修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景随风心里那根反骨从来未曾被磨灭,在黑暗中生长,成了如今这根荆棘骨刺。
“为了报复,将阿容的性命搭进去也值得吗?”常修冷冷眯眼,语气带着些他都未曾察觉的怨怼不忿,“你和武英王平日里对她的喜欢也都是装出来的不成?为了她镇国公主的身份?为了用她迷惑陛下?”
这是常修在猜出真相之后最为愤怒的事情——赵府被查,龙四海遇刺;燕太子被人围剿,又是龙四海受伤;如今武英王想夺十八郡,便又将她引出去送死……她就像是父子两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毫无所觉地被他们一步步引入危险之中。
“当年,武英王被贬,朝中上上下下无一人敢为你说话,是阿容护了你;这么些年来,京中人捧高踩低,也只有她惦记着叔侄之情去常去王府拜会……通京上上下下那么多可鄙可耻的该死之人,你们偏偏选了她利用?”
常修越说,越是生气,念到最后“阿容”两字时,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不是!”景随风斩钉截铁,“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阿容……”
“呵,没想过?那现在被困在哈图部的人是谁?是你景随风不成?”
“那是义父……”他还想再辩解些什么,但是话刚出口,却又止住了。
他和义父早已被绑在了一起,义父所为便是他所为,没有什么差别。
“贪污国库,谋害人命,里通外族,祸乱叛国……景随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死罪,随我去昭狱吧。”常修紧握双拳,声音冷酷。
景随风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常修嗤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阿容,”景随风又道,“我已经说过了,唯有我到达北疆,哈图人才会放阿容离去;若是我和义父此时出事,阿容也没有活路……你大可以回宫禀报陛下我们的谋算,但是你想好了,你敢为阿容的性命负责么?”
说到最后,话里已是□□裸的威胁。
他和常修不侍同主,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意料到今日的决裂,因此当此刻来临的时候,只是稍稍失态,很快又恢复镇静。
只是不知为何,袖挡下的那双手,却在不自觉的轻颤……他侧头不经意的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树丛间,似是在等常修一个决定。
见他毫无所谓的模样,常修一滞,理智告诉他景随风已经既然已经决定一条路走到黑,便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然而此刻他还是无法将眼前这个平静到冷酷的男人与当年那个护着他和阿容的景随风挂上钩。
“你这是,在威胁我?”
景随风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耐:“做决定吧。”
常修垂下眼,下一刻,一拳挥到了景随风面前;这一次,却被早有准备的景随风拦住了。
他手像是铁钳一样攥着常修的拳头,望着他眼神淡淡:“刚才那一拳我不与你计较,你打不过我,别意气用事。”
“计较?意气用事?”常修觉得面前人虽还是那张脸,可表情动作和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无比陌生,脸上闪过一丝嘲讽,“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原来这些年,都是装出来的……”
“不装,我又如何活得到今日?”
景随风垂下了眼,望着阳光照在银甲上泛出来的一片惨白的光。
早在蜀皇动手的那一刻,一切便都是命中注定……他不过是顺着命运安排好的轨迹一步步地往前走罢了。
“快做决定吧,是要侍奉你的主子,还是要阿容活命?”
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常修咬紧了牙关,两腮绷得死紧……
春风吹过,可春日暖意却夹不进二人中间……二十年旧友,如今一个神色淡淡的抱臂而立,另一个咬牙切齿,眼眶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景随风才听常修一字一句:“哈图人一旦放下阿容,我便将此事与陛下合盘脱出,片刻也不会等!”
这句话是从他齿尖挤出来的,话音刚落,手刀一起,左手袖袍断落。
青蓝的绸布在风里飘摇,缓缓落地,景随风的视线落在这块绸布上,再抬眼时,已不见了常修的踪影。
割袍断义,从此再见是敌人。
十五天后,哈图部曜日会上——
龙四海撇下气喘吁吁的吐鲁诺,站在众人当中,熊熊火光映出她神色淡淡。
“可汗答应若是本宫赢了,便答应我一个要求,不知这话是否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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