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的行道树不断后退, 车子逐渐开出市区,沿着宽阔的柏油马路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华尔蒂斯附近叶老夫人的居所。
门前的庭院枝繁叶茂一派欣欣向荣, 乍一看和之前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仔细去瞧就会发现花已经换了一茬开得更浓艳,底下的石子路似乎也翻新了, 只有那头阿拉斯加犬一点没变——
“汪!”它仿佛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个漂亮的青年就是前几次那位不速之客,激动得呼啦一下窜起来大声狂吠, 看起来凶狠又斗志昂扬。
林渐西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吼惊得眼皮微跳,脚步瞬间顿住了。与此同时, 韩沉非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往青年的方向挡了一下, 然后重重咳嗽一声,冰冷地扫视了阿拉斯加一眼。
这一眼仿佛有着极强的威慑力, 原本十分凶恶的大狗竟在一瞬之间变得萎靡又胆怯, 两边的耳朵也迅速耷拉下来。
“呜……”那些还没出口的叫声全都吞回肚子化作可怜兮兮的呜咽,庞大的身躯委屈地趴了下去,还哼哼唧唧地哆嗦起来。
然而被护着的林渐西却在一边懒洋洋地抱着胳膊, 很不知好歹地轻嗤一声:“韩大少果然好本事, 连它都那么怕你。”
他好像浑身上下长满了防备的倒刺, 攻击性极强,一找到机会就要不遗余力地嘲讽两句,可是身体偏偏又很诚实地朝着旁边的男人靠近了一点——
那是潜意识里信任和依赖的姿态。
小骗子, 我不会再被你骗到了。
韩沉非自觉看透了他的口是心非,嘴角一弯正要说点什么,却被里面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唤打断。
“是沉非吗?”叶老夫人年迈的声音从不远处悠悠响起,随后便是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你又吓易路斯了?”
她从屋里慢吞吞地走出来, 面上带着一点轻微的嗔怪,还没开口责备,目光一转看到外孙旁边站着的俊美青年,眼底全部的神色就立马都转化成了浓浓的惊喜。
“小西真的来啦,我还以为是沉非在哄我呢!”老太太登时眉开眼笑,一来就很热情地握住了林渐西的手,面上神色十分和蔼。
“是啊,我又来叨扰您啦。”林渐西马上先乖巧地打了声招呼,看见她笑心里也觉得高兴,反手紧紧回握,亲热得像真正的一家人。
“我开心都来不及,怎么是叨扰?”叶老夫人佯装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精神一振,开始和所有的长辈一样问长问短。
“小西,我听说你最近在小北的公司实习,工作都还顺利吗?”
“欸你实习是在哪个部门呀,上回我听小北说是什么什么实验室的,我也不太懂,他有没有好好关照你?”
“哦对了,还没恭喜你找回了家人呢,这些天生活上都习惯吗?”
她向来有一颗几十年如一日的活泼少女心,如今年纪大了,又多了几分唠叨,这一连串絮絮叨叨的问题听得韩沉非一阵头大,可是扭头一看身边的青年,竟然还在边听边点头,没有半点不耐烦。
耐心地等外祖母全部说完之后,他才微笑着开口接话,甚至还能清楚地记得问题的顺序,然后一个一个依次回答。
“实习工作都挺愉快的,原先是在PTE实验室,现在是在集团的临时项目组做公益课程设计,临北很照顾我,教了我很多,最近生活也都适应了,劳您挂心了。”
“噢噢那就好。”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仿佛只有七秒记忆,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P什么实验室?”
“PTE,proteohnology,研究蛋白的。”解释的时候也很耐心,眼底柔和又真挚像是盈着淡淡的水波,不掺半点虚假。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她恍然大悟,终于记住了。
是了,林渐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应当是很珍惜很渴望亲情的。别人习以为常甚至偶尔会觉得厌烦的念叨,对他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韩沉非抿了抿唇,心里不知怎么地微微发酸,忽然有点后悔以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又用最坏的揣测刻意曲解他。
他的确是一个很有城府的人,也确实很有手段,可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的。
至少,他对自己的心是真的,对外祖母的心也是真的。
“哎呀,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都进屋吧。”
聊了好一会儿,叶老夫人才发现几个人一直站在屋外头,连忙喊他们进去,“小西,今天中午,我一定要好好做一顿拿手菜招待你。”
她对上回因为时间来不及,只做了一道青萝什锦羹的事耿耿于怀,这次说什么都要再露一手,还不让女佣和主厨帮忙,一定要好好显摆一下自己真正的技术。
“那不如这样,”林渐西微微一笑,眼尾的弧度是韩沉非很难得见的温柔,“我也来厨房给您打下手吧。”
“那怎么行?”叶老夫人下意识地想要阻拦,但看青年已经卷起了袖子跃跃欲试,态度十分坚决,便也不再推拒,眼珠子一转,干脆把自家外孙也叫上。
“沉非,你也一起来。”大不了脏活累活先让他干就是了。
一眼就看出自家外祖母心思的韩沉非:“?”
叶家别院本就占地不小,再加上主人爱好烹饪,厨房还特别改装扩容过,所以一眼望去十分宽敞明亮,各种新鲜食材一应俱全。
老夫人爱吃西式料理,不过并不拘泥于高端昂贵的菜品,口味反而偏向大众化,今天菜谱里有两样就是最基础的法式洋葱汤和普罗旺斯烩菜,简单又美味。
林渐西分到的任务是备好新鲜的油炸面包片,这就得从切法棍面包做起。
青年不自觉地转着把小刀,挑了个合适的角度之后就开始给法棍切片,紧接着给面包片两边都涂满橄榄油,又现磨了瑞士干酪和盐混在一起往上面撒。
把面包放到烤箱之后,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无缝衔接转身就去熬制法式白酱,把黄油、面粉和鲜奶调成黏稠糊状,看起来娴熟而游刃有余。
垂下脑袋的时候显得安静柔顺,玉白的手指轻捻食材,在案板上略微带过,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韩沉非却莫名看得心口一跳,尤其是——
林渐西纤细的手腕上还戴着那串和自己有关的手链。
而那双漂亮的手,曾经轻轻掐过自己的喉结,抓过自己的手臂,压过自己的肩胛骨,也让他随之产生了无数奇怪又旖旎的诡梦……
“韩沉非。”叶老夫人冷不丁出声,十分不满地连名带姓埋怨道:“我让你切的是洋葱片,不是洋葱丁!”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陡然一惊,低头一看才发现,心不在焉之下,手头的洋葱和西葫芦已经不知不觉被自己切了满满一案板,而且全剁碎了。
“嘶——我刚没注意,那就做烩菜的时候用呗。”他赶紧把刚刚脑子里的奇怪想法掐灭,垂眸掩下心虚,故意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
“让你办点事儿是真不牢靠,就算做Ratatouille洋葱也只是调味的,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的呀。”她把刚拿出来的雪莉酒往旁边一放,开始喋喋不休地连声嘟囔。
“请问,家里有意式宽面皮吗?”
就在这时,林渐西清润的嗓音忽然响起,好像一股凉凉的清泉注入室内,一下子抚平了人心中些微的燥郁。
“当然有的,我一直喜欢吃意面的。”叶老夫人点点头,很快回道。
“那么主食换成意大利肉卷怎么样?”青年轻声询问,商量的口吻很柔和,而且有理有据:“刚刚白酱熬得多了,这些洋葱粒西葫芦丁和碎牛肉,刚好卷在里面,要是有熏火腿或者香肠就更好了。”
“对啊。”叶老夫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欧芹碎、牛至叶、里科塔和帕尔玛奶酪,这些家里都有,做加乃隆肉卷再好不过了。”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瞬间又开心起来。
而韩沉非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林渐西三言两语就哄得外祖母眉眼含笑,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复杂。
其实与其说这个人很有心机,倒不如说他很有办法,总会去努力克服各种困难,无论什么事情,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到最优解,用最快的速度安抚所有人。
再者,使点心计本来也没什么错,他的生存环境本来就艰难……等等!
我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为林渐西解释和开脱?
韩沉非眸光大震,真是见了鬼了,自从知道他喜欢我之后,怎么我眼里看到的就都是他的优点了?
仿佛突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夜之间,从前恨得牙痒痒的地方,忽然就变得可以理解,甚至变得可爱起来。
不,他又坚定地摇摇头,这一定是所谓的相悦定律在作怪!
因为知道这个人喜欢我,知道他费尽心机接近我,才会让我对他产生更多的宽容和接纳,仅此而已。
韩沉非再次试图努力说服自己,不信邪地又一次拖出所谓的基础心理学概念解释自己的反常,而就在这时,旁边却突然递过来一张柔软的面巾纸。
他一转头,正对上林渐西神色平静的双眸。
“擦擦。”声音也是淡淡的,像清凌凌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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