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着人进了咖啡厅之后, 林天成才知道刚才林渐西口中的“不方便”的确不是什么敷衍的推辞。
俊秀漂亮的青年穿着平整合身的礼服坐在三角钢琴前,修长的指尖仿佛蝴蝶一般自如地翩跹,轻快的演奏像是给大厅送去春日的暖风, 刚好缓解了一点中央空调吹出的过度冷气。
一曲终了,有人脚步轻悄地走过来, 似乎是想点首特别的曲子,但还没说几句话, 只是看着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就有点恍神。
林渐西却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注视, 彬彬有礼地询问和确认, 态度平静而温和, 等到手再次触及琴键,就已经是比刚才灵活好几倍的速度了。
极致跳动的音符, 完全高难度的琴曲, 仿佛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淋漓尽致地运用所有音区,光听着都觉得困难, 但在他这里却显得信手拈来。
想想也是, 像Verdelite这样的地方,不是一般会点雕虫小技的钢琴师就能进来的,考究的不单单是琴技, 更多的是仪态和气质,甚至还有外表。
林渐西虽然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但在这方面的气度和姿态, 根本不输于任何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甚至包括他的亲哥哥!
林天成眸光一闪,眼底的满意之色越来越深。
他没作声,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欣赏,等休息时间到了才主动上前, 把青年温和客气地请进了自己的包厢。
调查的资料再详尽,里面也不会提到林渐西喜欢喝什么口味的咖啡,所以男人点了一杯最不会出错的清茶,淡淡的茶香萦绕在两人之间,倒是冲淡了一点因为关系陌生而导致的尴尬。
“坐。”他轻抬小臂朝向对面的位置做出“请”的手势,即便是在仰视的时候依旧气势逼人,那是长年居于上位者自带的威严。
“多谢。”林渐西长腿一跨迈进座位,双手交叠规矩地放在桌前,没动面前的那杯茶,“不知道林董今天找我是因为什么事?”
然而林天成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笑着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西西。”
这个熟悉的称呼不禁让青年睫羽轻颤,但他却恍若未觉,抿了一小口咖啡继续道:“我听福利院的人都这么叫你,不介意我也这么叫吧?”
这无疑是一段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开场白,听起来似乎带着亲切和关怀,实际上却蕴含了太多信息量,单刀直入到近乎残忍,甚至带着昭然若揭的意味。
青年眉头轻轻一蹙,没说介意也没说不介意,只是十分礼貌回了一个笑。
不主动探究,不贸然追问,若此刻是在对弈,这样的耐心足以让他赢下一半的棋。
林天成不免有些惊诧,没料到他年纪轻轻,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于是面上的笑意逐渐加深,语气也愈发和蔼。
“西西,我来是想问你件事,你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关于自己的身世和亲生父母,还记得多少?”
“自我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福利院了,那里就是我的家。”林渐西神色疏淡地回道。
“真是可怜的孩子。”闻言,中年男子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心疼,“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西西,其实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小儿子,你林瑜学长的亲弟弟。”
关于失散的原因,真剖析起来比较复杂,需要追溯到林氏科技上世纪末一次大规模的裁员和停业整顿,算是金融危机后引发的一系列蝴蝶效应。
当时总集团有一个高层干部尸位素餐,林天成就趁这个机会明升暗降,把人挪出了核心业务区。恰逢那个高层利滚利欠了太多外债,这下无力偿还便急红了眼,竟胆大包天策划了一出绑架案想要谋求高额赎金。
那时候林瑜也才一丁点大,身体不好正在荷兰的外祖父家养病,反而逃过一劫,而林渐西就是这场绑架案的牺牲品。最后主谋和共犯都抓住了,也受到了应有的制裁,但他却就此不知所踪,流落在外成了孤儿。
“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找你,但之前查到的线索都表明你已经不在人世,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你居然就生活在燕城。”
林天成语带急切地解释了来龙去脉,没有给太多缓冲的时间,三言两语的工夫,直接就丢下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他很难真正去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地考虑林渐西的感受,也不曾想过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儿子能不能接纳突然从天而降的家人,只一厢情愿地觉得对方一定会欣然接受——很典型的资本家作风。
他宠爱林瑜,是因为从小就在身边教养,因为这个儿子聪明懂事识大体,性格又单纯天真,乖巧听话从不叛逆。
而他对林渐西虽然全然陌生,但到底有着血缘之亲,所以也不是没有爱的,只是爱并不是全部,至少远远算不上最重要的。
林渐西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摸透了这个父亲的心理,面上神色未变,很沉着地问道:“您仔细确认过了吗?会不会弄错了?”
几乎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要点头应下,自此就会成为林家风风光光的小少爷,可是眼前这个青年却依然能保持足够的警惕,简直谨小慎微到了极致。
于是林天成在心中又默默给他加了一分。
“这是我们基因位点的比对结果。”
他立刻掏出一份严谨的文件递过去,在青年认真翻看上面内容的时候,又抿了抿唇沉吟道:“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再做一次亲子鉴定,血痕、口腔拭子、毛发……”
“不用了,我信。”林渐西轻舒一口气,把看完的报告书轻轻推了回去,“您没有理由这样大费周章地诓骗我,而且我和林瑜学长,确实长得十分相像。”
态度坦然平和,让林天成不由得微微一怔。
从听闻这件事到接受自己的身份,这个人前后只花了不到两分钟,而这其中甚至还有一分半的时间是在细细地研究那一份鉴定报告,确保比对结果没有出错。
更难得的是,直到现在,林渐西依然很平静,眉宇之间既没有愉悦,也没有责怪。
既不因为身份的骤然变化而欣喜,也不因为家人当年的过失而埋怨。
这个人太聪明了,所以根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也从不做无用功。
林天成忍不住又在心里下了这样一个评价。
可是转念想了想,多少又觉得有点不得劲。
这好像根本不是一场久别重逢的父子相认,那些个痛哭流涕感人肺腑的画面一个都没出现,质问怨怼的情况也完全没有发生。
面对面的只有一个精明到薄情的父亲,一个理智到冷漠的儿子,两两对峙,活像是什么商业谈判现场,毫无温度可言。
林天成一方面觉得这样很好,能干脆利落地把事情解决,一方面又觉得怅然若失。之前准备的一肚子话都没用上,这会儿竟然有些词穷。
一段奇怪的寂静之后,还是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那么,你今天就可以准备一下搬回家里住了,那些辛苦的兼职,以后也不必去了。”
“这恐怕不行,等过几天吧。”青年这下回答得很快,没有一丝迟疑。
林天成一向不喜欢被人忤逆,所做的决策也几乎没有被反驳的时候,于是登时就拧起了眉头:“为什么?”
林渐西微微挑眉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我这边总有些事需要处理的。”
“什么事回家不能办?”他又问,语气已经有点不悦,显然对这个含糊的回答十分不满。
这下,林渐西不说话了。
他身子往后一撤,不大客气地上下扫视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眸中神色意味深长。
林天成久经沙场,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眼下居然被这样锐利的目光看得眉间一跳,莫名生出点心虚。
半晌,青年才慢吞吞地收回视线,唇角轻扯,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林董,冒昧地问一句,我当年被人绑走的时候多大了?”
林天成不明所以,但还是耐心地回道:“应当才半岁。”
“是啊,才半岁。”他白净的脸上很平静,语带感慨,眼里却含着明晃晃的讥讽。
“一岁不到我就与您失去联系,而我现在已经快二十一了,二十年杳无音信,都到这个时候了,我想就不必事无巨细向您汇报了。”
闻言,中年男人立马极为不悦地锁眉,脸上沟壑加深,语气深沉似海带着迫人的压力:“但我始终是你父亲!”
“我知道。”然而林渐西却毫不回避地直视着眼前威严的男人,眸底没有一丝惧怕:“您应该已经事先调查过我,但也许不太全面,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亲口告诉您。”
“我在福利院生活了那么多年,靠的是政府和企业的爱心资助,长大以后考上科大,半工半读同时做最高额的几份兼职还了助学贷款,攒了生活费,现在甚至还有闲钱投资。”
他用最平淡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一步一步靠双手打拼出来的成绩,语气没有一点炫耀,却莫名让人觉得望而生畏。
“我的实习在傅氏尧安分部的PTE实验室,手上有两个最前沿的科研项目,同时也参与总集团的公益投资,将来毕设的导师是张教授,目前的研究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独立发表SCI。”
他语速很快,字正腔圆十分清晰,落到耳朵里完全是振聋发聩的程度,通篇没有指责,却又句句都是指责,好像有点隐晦,却又直白得叫人抬不起头来。
林天成艰难地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开口辩驳道:“可是林家会给你更大的助力……”
“是,这点我不否认,但是我希望您明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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